第一輯 青春啊青春
一
小鎮里的唯一一個郵局坐落在藍木街上。
藍木街其實并不是這條街真正的名字,只是因為靠江那旁的樹木用藍色柵欄圍起。而這條街出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那時人們給它起了一個很洋氣的名字:濱江大道。后來小鎮里居民又嫌濱江大道這名字太長,就應景地叫它藍木街。
李夏至想,藍木街多好聽的名字啊,文雅又不失清新。
初夏的余熱開始升溫,踱在藍木街上,陽光透過稀疏樹葉孔落在李夏至凍了一個冬天的胳膊上,不熱不涼,帶起的風像是溫泉水流淌過身邊,不用瞇起眼睛也能看見不遠處的墨綠。
郵局就在前面了。
說實話,這是夏至第一次寄信,記得第一次寫信還是四年級,那是語文一個單元后有的作文題。不然她可能連寫信的格式都不知道。
她突然想在這個如約而至的夏天寫信,就是想把這個突然來臨的小秘密講給別人聽。就像是吃了一顆獨特的糖,迫不及待地想和別人分享其中妙不可言的滋味,但是糖太少,吝嗇得不肯同身邊的人分享。這樣一種矛盾的想法,糾結了她許久。
曾經她在貼吧發現那里堆滿尋找筆友的帖子,“現代人真奇怪,”她喃喃著,“明明現在通信技術那么發達,一條短信,一條微信,一個電話就過去了,為什么還要用這種原始般的溝通方式?”絲毫沒有察覺現在自己也在尋找這種近乎原始的方式進行溝通。
夏至趴在郵局大廳的前臺,用膠水粘著剛從臉色冷冰冰的郵局工作員叔叔手里買來的郵票,當他告訴夏至大廳門口左側油漆已經斑駁的大盒子就是郵筒時,疑惑爬上了她的心。記憶里的郵筒應該是圓滾滾地站著,伸出大大的嘴巴,吞下過往的信件,把它們小心地伴著思念傳向遠方。
她愣了愣:“為什么是吞下?”
——嗯,大概是因為抓在手里的信會被調皮的風吹走吧。
夏至站在郵筒面前猶豫了好久,還是轉身跑進郵局問坐在前臺的叔叔:“叔叔,請問郵箱在哪里呀?”
他盯著放在臺子上的手機屏幕:“不是說了在門口的左側嗎!”頭也不抬地回答她。
“可是門口的那么舊,取信的小窗口像是要掉下來。”還是不甘心小聲嘀咕著,“真的有人會來取信嗎?”
“取信的窗口已經不用了,郵遞員會派件到收件人的家里。”他還是繼續用食指撥動屏幕。
“哦——”夏至拖長尾音。
又來到綠郵箱前,她看著鎖郵箱的那扇鐵皮像垂死的老人一般掛在那里茍延殘喘,夏至的手貼在斑駁的郵箱上,喃喃著:“連你也被拋棄了呢。”但聽著“咚”的一聲消失,心中那點愁緒也逐漸散去。
二
——我站在文科班的教室門口等著他回來,強裝淡定的表情下是打鼓一般的心,腦海中重復著不知進行過多少次的演習。在心中問自己:“我是這樣講,還是該那樣?”上齒不自覺地咬著下嘴唇。這個時候我已經來不及再次演習,因為他已經回到教室,準備坐下了……
夏至看著自己寫的信,思緒又回到那個多少次出現在她腦海里的場景。
“陳諾,能請你出來下嗎?”那個時候的自己是在微微低下頭看著剛剛坐下的他,左手無意識地糾結著衣擺,她看見他眸子里的疑惑。
但他還是和她一起走出教室,站在那里一言不發,似乎在等待自己先說什么。
那個時候的夏至是有豁出去的準備,抿了一下嘴,然后看著陳諾說:“是這樣的,我準備理轉文,但是不知道文科班的氛圍如何,理轉文會不會不適應。所以想聽聽你的看法,因為我知道你是理轉文的。”差點說出他轉文是什么時候了。
“哦,是這樣啊。”男生微微耷下眼,應該是在想該怎么回答,接著伴隨著他絲絲沙啞的聲音響起,“我個人覺得還好吧,就是文科生比理科生更活潑些,所以怎么說呢,算是比較熱鬧吧。”
“這樣我就放心啦!其實以前我也準備學文的,后來因為老師總勸我學理,再加上我比較戀舊,舍不得原來班級上的同學,所以就學了理。”夏至就是想把自己轉文的原因告訴他,哪怕這個理由不完整。
“那么,你呢?”夏至隨口問。
“什么?”透過黑框眼鏡的瞳仁透出疑惑,讓夏至懷疑他有沒有聽自己講話。
“因為自己更喜歡文科呀。”他的眉眼稍稍彎起,“說起來我學理的原因跟你差不多呢。”
可惜課間時間太短,還沒來得及把那句話問出就響起鈴聲。
看著燈下的又鋪開的一張白紙,影影綽綽的筆尖落在白紙上,簡短的劇情出現在腦海中的頻率大概比芒果臺播放《還珠格格》的次數還要多,只是不知道怎么敘述。
還泛藍的夜晚籠罩著小鎮時,她聽見了左胸膛跳動的聲音,天上忽明忽暗的星子仿佛聽見了少女的秘密,少女看著白紙又看看夜空,好像在和它們許下一個約定。
“都怪那討厭的鈴聲,不然我肯定會和他繼續聊下去……”夏至繼續在信中寫道。不過后來問他要了企鵝號,正是因為有了這個工具,自己才會和他拉近不少距離。
夏至又想起那天中午給班主任打電話告訴他自己想轉文時,班主任只是叫她寫張申請書就掛了電話,她沒有想到班主任會答應得如此爽快。
也許自己是真的很差勁。
第二天的中午她就去了文科班,陳諾看見夏至時,夏至剛好也瞥見他的到來,朝他一笑,陳諾也是禮貌性點頭。本以為可以和陳諾在一個班多相處幾天,可是在文科班的第三天的中午,教育局就來查補課的情況,這些留下自愿補課的同學們也開始高中的第一個暑假。夏至倒是希望她的暑假可以來得更晚,這是她第一次不討厭補課的呀。
“姐姐,你知道嗎,我發現我好了解他哎,或許你會問我,但是我可以用女生的直覺這句很俗的話回答你嗎?”
三
夏至的酷熱快要被淡薄的秋意所安靜,而夏至還沉浸在文綜里。她憶起剛放假的時候鼓足了勇氣邀請陳諾一起去書店買輔導書,然后陳諾發來一個抱歉的表情,并說:“我已經在廈門了。”那時,夏至只覺得自己的臉上掛滿了尷尬。
只見手機屏幕又顯示:因為父母都在廈門工作。
夏至馬上釋懷,續而與陳諾討論廈門這個城市。
陳諾說:“廈門是我的第二故鄉呢。”
陳諾說:“廈門是個很美麗的城市。”
陳諾說:“廈門大學是我的目標。”
陳諾說:“李夏至你是我的知己。”
陳諾說……
她記不清陳諾到底跟自己說了多少關于廈門的事,只是感覺,他們之間因為這些文字搭上了一條橋,而他們走在這條橋上。
就算沒有,至少陳諾會聽夏至停不下的嘮叨。
至少陳諾會聽夏至對很多事情的見解。
至少陳諾會聽夏至對文科的規劃。
似乎過了那么久,自己小小的心間早已經被陳諾占滿。怎么辦?這樣一定會跟不上陳諾的步伐。夏至在心中懊惱,但心中又是忍不住的小甜蜜。
“今天中午我去參觀了鄭成功紀念館!外頭有兩個女游客,一個問鄭成功和鄭和是同一個人嗎,沒想到另一個人居然回答好像是呢。”夏至一登錄企鵝號就看見這條消息。
“那你為什么不糾正她們呀?”夏至在屏幕上敲上這幾個字發送過去。
對方馬上回復:“如果已經成為思維定式,我那么一點量變是引不起質變的。最關鍵的是,我才不想和歷史白癡講話呢。”
夏至看到后半句便撲哧一笑,沒想到他也會有這樣孩子氣的時候。
夏至的余光里映著一張明信片,一封來自筆友回復的明信片,上面拓印著一輛古老的綠皮火車,一輛正行駛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的火車。
夏至想,那一定是正進行著旅途的火車,駛過的地方都留下銹紅的印記,很小卻很清晰,像是經過卻又不曾平靜的心。
淡淡的墨水字在背面暈染出頗有深意的話語。
——之于年少,或大或小的年紀,總需要一場際遇,或許棱角分明了些,也便成了不可磨滅的回憶。
飄逸的行楷,這是一個如風一般的女子吧。
四
姐姐:
我還要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哦,其實我很早以前就認識陳諾了,并不是因為知道他是理轉文,才會去問他文科班怎么樣。
第一次見到陳諾的時候,還是開學典禮的時候,很俗氣的一個場景,他就坐在我的旁邊,那個時候禮堂里鬧哄哄的,可是絲毫沒有影響到他,他那么安靜,手里捧著一本雜志,他就像是有股力量吸引住我。然后我就一直盯著他手里的雜志。你知道的,我一直有著一枚好奇的心,我好奇到底是什么樣的書才讓一個男生在這樣的環境里不為之所動,等到他翻頁的那刻,我用眼睛的余光瞄到那本書的封面,立刻認出這是什么雜志,那時的我強忍著笑,沒想到一個大男生居然看這種雜志欸。姐姐你猜得到嗎?
《花火》哎,你有沒有被雷倒的感覺,于是我又好奇這是個怎樣的男生,然后變成看著他看著他。
他的臉微白,側著的半臉,從坐的角度看過去有點狹長。黑框眼鏡下的眼睛盯著雜志,更像是在沉思,水洗藍色牛仔和格子襯衫搭配起來更像是個文藝青年。
在那一天,這個清秀的少年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闖進了我的世界。
每天早上我都可以看見他一個人穿著不同的襯衫經過我的窗前,他的身影在我的腦海也越來越明晰。
我每天還是沒心沒肺大大咧咧開著朋友的小玩笑,但是我知道有什么開始不一樣,或許是自己隱藏得太好,或是內心存在的自卑,在高一上學期都沒有打聽過他的喜好,甚至連他名字都不知道。或許,我只是把他當成內心小小的歡喜。
高一下學期文理分科的時候,我只知道他學理,父母希望我學文,那個時候我明明連牛頓三大定律都還沒認清卻還是毅然選擇理科。
只是沒想到我們的班級不再是同一班,甚至隔了一層,我覺得那段時間里有種叫失落的東西填滿了我的心,因為那樣就意味著我基本看不著他。
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高一上學期的同桌轉去他班級,恰巧來幫我同桌收拾東西的就是他。
我以為時光會將少年的身影從我腦海中褪去,將成為年少時最美的秘密時,又給了我繼續守候的權利。
同桌沒有搬去他們班級的寢室,還是留在我們班的寢室,而她會時不時地提起陳諾,那個時候才知道他的名字原來叫陳諾。只要同桌一提及陳諾,我會聽得比天體運動還聚精會神。
同桌會時不時地提及他的喜好,甚至是他學理的原因。
我想,她是喜歡他的吧,不過我也不討厭,因為這樣我也能悄悄地了解他的一切。
學校在高一下學期興起課改,六個人的小組面對面坐在一起,而同桌是和陳諾在一個小組,我承認我嫉妒了同桌但我又不得不依靠她來獲得關于陳諾的信息,然后裝作不經意地拓展一下,問個關于他的問題。偶爾問到內心緊張得要死,生怕同桌會看出點端倪,然后來句笑話式:“你是不是看上他了,問他那么多消息要干嗎呢。”
直到暑假補課期間文科班的朋友告訴我陳諾轉文了,聽到這個消息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這件事還向同桌確認。
被細胞結構能量守恒折磨的我早有了轉文的心思,他轉文這件事更像是催化劑,讓我加快做決定。
等我正視心中那顆小芽,它已經枝繁葉茂。
于是就有了第一封信里的那幕,其實我清楚他為什么轉文,因為他本來就是喜歡文科,只是不忍心拂去他爸爸的期待。
姐姐,在暑假里與他越發深入了解,越發地發現我們之間的相同興趣很多,他喜歡歷史喜歡政治。知道更多后,我卻越發不敢對他講出“我喜歡你”這四個字。
我不知道一向勇敢的我什么時候變得那么膽小。
是什么時候開始,就覺得自己有很多的不夠好。我沒有齊肩的長發,我沒有穿上過裙子,我一點也不溫柔。而且我怕對他說出那四個字以后兩個人相處會變得很尷尬,然后結束這場不溫不火的友誼,那不是我想要的。
姐姐,你說我該怎么辦呢?
夏至
2013年7月26日
午后的藍木街被隱藏在華冠蓋般的樹冠下,盛夏在這里不再是暴躁易怒,而是溫順得像個熟睡的孩子。
夏至現在學聰明了,為了不再看到郵局叔叔冷冰冰的臉色,在寄信的時候一下子買了十張郵票。從郵局里踱步出來走在藍木街上,她想,這個時候要是能起風該多好啊,那樣就可以看到自己的藍色的百褶裙在風中飛舞的樣子。
現在頭發的長度只到脖頸邊,發梢刺得后面的皮膚感覺像是童年在老家的小伙伴用狗尾巴草偷偷在身上摩挲的感覺,那種介于癢與痛的刺感,曾經讓夏至哈哈大笑。現在夏至也想笑,但是她現在只能輕輕地揚起嘴角,不然一個穿著這么淑女的女孩在藍木街上咯咯大笑會讓多少行人側目啊!
夏至仰望頭上的濃蔭,榕樹葉子那么綠,好像向世人展示自己多么勇敢。一兩縷細碎的陽光不小心躍入眼角,微微的癢痛感還是會有讓人流淚的沖動,逼得她不得不乜斜住雙眼,睫毛也跟著打戰。
應該是八月到了。
五
“你什么時候回來?”夏至在屏幕上輸入這幾個字后發送過去。
“大概就在這幾天吧。”回復得有些慢。
夏至感覺心里悶悶的:“你回來那天告訴我吧。”然后找了借口說有事,匆忙下線。有時候真的覺得自己很煩人,總喜歡有事沒事打擾陳諾,這時候心中有個低低的聲音在申訴:“我只是想讓陳諾更了解我啊!”
當知道,兩個人都愛看《百家講壇》時,就去同他討論哪個教授講得更有個性。
當知道他喜歡看人物傳記時,非得在他面前講出撒切爾夫人的得與失。
就連某天學會做一道新菜都要在他面前報備。
可是為什么自己從最初的歡欣慢慢覺得這是一種負擔?
兩個人之間的相處模式又讓自己覺得很怪。夏至自認為自己不是那種充滿少女心事的人,而兩個人之間越來越像是多年的老友。可是這一個多月來在他面前講了那么多,難道僅僅是因為自己太寂寞,想找一個人來聽自己的啰唆嗎?當聽到陳諾說把自己當知己的時候心中那時候不知名的感覺又是什么?
夏至覺得很難過,她不知道要不要繼續隱藏住內心的歡喜。少年的心事又是極容易破滅。她怕心中長成的參天大樹會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陽光,甚至是得到雨露。
“還是一直當知己?”這個念頭的突然冒出,開始像野草一樣在腦海中蔓延。
夏至此刻覺得頭都大了,她仰望星空,還有幾顆寥落的星子掛在那里。“你們也是想讓我自己思考嗎?”她對著夜空說,星子仿佛聽見了她說的話,悄悄走進烏云里面,給夏至思考的時間。
“之于年少,或大或小的年紀,總需要一場際遇,或許棱角分明了些,也便成了不可磨滅的回憶。”夏至很悶,嘴里反復喃喃這句話。
遠方不知名的姐姐,你想告訴我什么呢?你又會告訴我什么?
午夜如期而至的雨敲打著窗戶,睡夢中的夏至一臉恬靜。
六
“在喜歡的人面前,我們總會不自覺地覺得自己不夠好,但其實你也很好。姑娘,無須自卑,記住白玫瑰的話語:我足以與你相配。”
一張躺在郵箱中靜靜綻放的白玫瑰上留下的話,夏至把這段話謄抄在日記本里。
八月十二,離開學還有三天。陳諾已經在兩天前回來了,昨天夏至問他什么時候回來,還沒來得及發出我來車站接你,手機收到的信息顯示:我已經回來了。
八月十三,離開學還有兩天,夏至第三次走在藍木街。
這個時候,風真正吹起藍色的百褶裙,像一朵鳶尾在風中搖曳。發梢刺激脖頸的癢痛感早已經消失,不知不覺夏至已經習慣穿裙子的感覺,就像習慣這個燥熱的夏天,但是不小心可以瞥見藍木街上的樹木上個別葉子已經發黃,原來這個夏天快要過去。
昆德拉的對布拉格的愛突然在夏至腦海中響起:
如果你在波西米亞,
我留著長長的黑發;
我在月桂樹下等你,
一定會有那么一棵樹;
從創世紀開始,
就把我們的故事雕刻在每片葉子上。
夏至準備再往這個風蠟殘年的“老人”嘴里扔東西時,還是忍不住看了依舊坐在前臺的工作員叔叔,他還是低著頭,右手有微小的顫動。
然后深深呼吸,把信塞進“老人”嘴里,鼻腔里還是夏日躁動的味道。
現在的藍木街和信上描述的一樣呢。
經過一個夏天的歷練,這樣葉子的能量足夠度過南方小城里濕冷的冬季。遠方的你謝謝你陪我度過漫長又悶熱的夏天,我的決定已經做好,你會支持我的吧。我在想,下次你給我的話又會是怎樣的雋永。
藍木街的榕樹從嫩綠到墨色暈染,我的短發到了齊肩,水洗白的牛仔褲到藍色百褶裙,從最初的忐忑心情到歸于平靜。不知不覺又走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