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青菜味道
江南,人稱夢里水鄉。
水鄉多水,有大江,有大湖,當然,更多更親近的還是家門口的小河。
不知哪一年,小河旁有了農舍,后來農舍變成了村巷,圍著小河。再到后來,有的小河成了村巷的內河,有的小河則繞著村巷打轉,清悠悠的河水滋潤著村巷上的每一個人。
沿河的村巷,都用心建造好河埠頭,無錫人稱“灘渡”。“灘渡”的建造絕不可馬虎,如果在河灘邊填上三塊磚頭、兩塊石頭,權當洗菜、取水墊腳的地方,那人家馬上就會想,這個村巷的人實在沒本事。講究的人家,“灘渡”是用長方體的整條金山石,一塊塊鋪設,從岸上沿斜坡下伸到水邊,一般鋪設七八級,最下面一塊,一半浸在水中,又像水中冒出來的石頭平臺。放心地踏上去,四平八穩。那石階的闊度和成人腳的長度正好合上,每級高度的設置,都是恰好適合上下起步落腳。講究的地方,還要在旁邊擱上一個石凳,那是為洗菜人著想——洗好菜,人提著菜籃擱在石凳上瀝干水,再走,避免像省略號一樣的水滴跟著你點到家里。村巷上的女人們天天去河邊洗菜,天長日久享受著這堅固又方便的“灘渡”。
春和景明之時,阿惠拎著一籃剛從田頭取回來的菜,走下“灘渡”到水邊,稍稍彎腰前傾,面對一河清澈的水面,真舍不得碰“破”它,見到了自己在水中的倩影,倒影中還有岸邊的柳絲纏繞的迎春花,襯在旁邊,成了一幅完整的“少婦春洗圖”,真好看,說不出的喜悅,充溢心頭。
風略略暖了,水稍許還有一點點涼。阿惠便把手伸到水中,把水面撥開,把青菜放到水面上,菜在水中半浮著,水上蕩起了陣陣漣漪。水波很快漾開去,成群的小魚聽到水動,游過來啄菜葉,小魚游動,時而游進散開的菜葉中間,偶爾碰到洗菜人的手上,有時還在手指上啄一下,像新生嬰兒小手那樣的觸摸,一種初為人母的感覺,舒服極了,小魚嬉戲追逐,來去游動的姿態自由妙曼。
把一張青菜葉帶梗從菜幫上掰下來,那本來就白凈的菜梗一浸入河水中,菜梗上沾著的新鮮泥屑,稍一搖動,就在水中脫落,枝枝葉葉,用手輕揉,白凈的梗,碧綠的葉,從河水中撈起來,裝進竹籃,手快的人根本用不了多少辰光。至于菠菜、蘿卜、大蒜、馬蘭、金花菜也不要多費工夫,可不少女人習慣洗了又洗,在清澈的河水中多泡一會兒也好。她們是留戀著這“灘渡”邊上的時光啊——光與影,水與天,人與魚,河與岸,彼此的靜謐,彼此的心照不宣,都在這片刻的勾留之中啊。
在鄉村,有的人家特別看重輩分,年輕的媳婦在家里有壓抑的感覺,可她們一上河邊洗菜話就多了。“小紅,今天吃幾樣菜?”“阿香,昨天沒看到你?”“你身上的衣服請哪里的裁縫做的,好看!”話匣子一旦打開,怎么也收不住,“灘渡”邊上的家長里短,沒有樊籬,句句有人接住,只要有人洗菜,從來不會冷場,小媳婦們的好心情會在這里飛揚。
洗菜時蹲著,洗完后站起來,像完成一次“洗禮”,提著菜籃向上走,好心情同樣在上升。還有人提著菜籃子慢慢地倒退著,一步一回頭,好像舍不得離開似的,面對著下面躬身彎腰的洗菜人,還在一個勁地接話,意猶未盡啊。
每年春節后,“灘渡”會出現新的面孔,嫁過來的新媳婦會接婆婆洗菜的班。最“生”的菜到“熱鍋”里炒,很快就“熟”了,素養好的新媳婦,也會使“灘渡”上話語文雅起來。
“灘渡”上熱鬧,是上代傳下來的,是有說法的。那年代,媳婦在家里要小心伺候公婆,時有勢利的公婆虐待兒媳,境遇相同的媳婦趁在“灘渡”上洗菜時竊竊私語,出出怨氣。也有嘴直像喇叭的人,什么都講,有臟話葷話冒出來,或許可以放進清澈的河水中洗干凈,笑一笑,把什么都忘了。
阿秀和我說起過去在河邊洗菜的經歷,一臉幸福的表情。那天,突然下起了雨,河面上起了水泡,越下越大,阿秀急急忙忙洗菜,雨更密了。突然身上沒有雨滴。奇了,抬頭仰望,一頂大布傘撐在上邊,那黃色的油布傘下面形成了無雨的圓圈,正好罩著阿秀洗菜的位置。“媽!你還來,石級上好滑!我馬上好了……”阿婆撐著一把傘,看著媳婦認真地洗菜,一句話都沒說。此時阿秀想到在娘家一次洗菜遇雨時,媽同樣送傘來的情景:“死丫頭,早不來,晚不來,雨來了就來,害得我也要來!”阿秀兩次洗菜遇雨,一想起婆婆媽媽聲情并茂的關懷,心里就泛出溫暖。
春夏秋冬,年年歲歲,從少婦到老婦,在河邊同一個“灘渡”上,天天洗菜,掐指一算,上上下下,一代又一代的女人們就這樣聊著,抱怨著,當然也笑著,說著說著就老了。
小河的水又恢復了以往的清澈,小媳婦早已晉升為婆婆,離開了小河邊的生活。在商品房的廚房中,自來水龍頭的清水花花地流,再也不要彎腰,更不會遇雨,但小河邊石階上洗菜的感覺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