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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黑暗之中盼天明

  • 恩澤之光
  • 郭登昊
  • 11053字
  • 2023-03-14 18:34:11

(一)

在我們全家享受窮人翻身得解放的好日子時,我也回想起了解放前。

1937年10月26日,“七七事變”之后的三個多月,在一個少見的洪水泛濫、將要把遂川江兩岸淹沒的秋日凌晨,我在雩溪鄉田心坊的一個貧苦農家出生了。大人給我取名木生。

當時天花瘟疫流行,加上天災和戰亂,村里一片恐怖氣氛。全家喜氣換成了憂慮。

我出生的前幾個月,村里先后出生了好幾個孩子,其中一個是鄰居郭承銘家的。他家也同我父母一樣生的是初胎,不同的是一對龍鳳胎,由于沒有接種天花疫苗,在瘟疫的肆虐下,不久便雙雙夭折在襁褓之中。

另一個是離我家約半里的郭承榜哥哥家里的,也同樣是初胎,生了個男孩子,由于同樣的原因,在襁褓中就被天花奪走了幼小的生命。

全家人擔心我這個幼小的生命也會夭折,終日惶惶不安。

祖父母請來了巫婆為我驅邪。這個巫婆在我家裝神弄鬼鬧了一天,又是燒香又是念經,最后畫了一張全家人誰也看不懂的符,貼在我家大門上,并說:“這張符可以避邪,確保伢崽度過劫波,長命百歲!”

巫婆臨走之前,祖父母送給她一斗米作為酬謝。她口中念念有詞,高興地走了。

祖父母仍不放心,祖父說:“不能光聽神婆子的話,還要另想辦法。”

祖父要我父親前往遠嫁十里之外深山小村下陂的姑母家求助,要求他家接受我在那里住下,以避瘟疫。這樣,我生下沒幾天就被送走了。

我是村里當年生下的最后一個孩子。就這樣,我僥幸地躲過了生下來的第一場災難。從此,村里沒有我的同齡人。祖父母向天地敬了三炷香,高興地說:“孫子可以長命富貴了。”

這次災難之后,接踵而來的是饑荒。

遂川饑荒歷來是在春夏之交,那時雨水集中,時有水災威脅。秋天則常遇旱災,常會造成秋季作物歉收甚至顆粒無收。

可是這一年,天公一反常態,仲秋突然下了連天大雨,河水泛濫,遂川江滿江秋水,其支流橫陂河洪水橫流,巨浪滔天,無情的洪峰從離村子約一里之地一瀉而下,淹沒了所有稻田。一些地勢較低的房屋紛紛倒塌。眼看金黃的晚稻就要入倉了,農民們的豐收希望一夜之間成了泡影。家里大人向著蒼天大哭。沒有了收成,全家人成了災民,我這個小生命也遭受了無米可食的嚴重威脅。

老百姓說,這一年,龍王爺不管事。

更有甚者,國民黨面臨內亂外侮困境,急于擴充兵馬,我二十六歲的父親被鄉里抓了壯丁,服了兵役。

我是個苦命的孩子,剛出生不久就飽受瘟疫、饑荒、戰亂之苦。一家人沒有在重重困難面前低頭。祖父說:“天無絕人之路,就是天塌下來,一家人也要活下去!”。

(二)

在我大約五六歲的一天中午,父母住房里傳來了一陣嬰兒的哭聲。我的又一個弟弟或者妹妹出生了。

之前,我已有了個弟弟。

我看到不少人家的兄弟姐妹很多,在一起玩得很開心,總感到我的兄弟姐妹少了些。大家都說,家里人多,做事的人也多,可以多種田,多收點谷子。

舊社會生產力十分低下,生產工具十分落后。人既是生產工具使用者,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種生產工具。人多勢眾,人多往往進財也多,因此家家希望添丁進糧。

我急于要看小弟弟或小妹妹,滿懷喜悅走進母親屋里一看,緊接著便是一陣失落。

我憂愁地問母親:“這次生下的弟弟怎么這樣小呢?”

母親喜中帶憂地說:“弟弟在娘肚子里就挨餓,哪能長得多大喲。”

“他有多重呢?”

“你祖父稱了稱,說只有4斤12兩。”那時的秤是每市斤16兩。

“我生下來稱過嗎?”

“和你小弟弟的重量差不多,大概只多了5兩。”

“小弟弟也會和我一樣長大!”我高興了。

為了小弟弟有充足的奶汁,父親破天荒地到雩溪鄉墟鎮買了一條小小的豬腳。祖母用黃豆把豬腳燜了給母親吃。

母親只喝了湯,吃了一些黃豆,把豬腳給了我和大弟弟及堂兄吃。

小弟弟在母親的奶汁哺育下,一天比一天好,全家人都很開心,我也很開心。

舊社會醫療水平低下,很多病癥可以橫掃天下,嬰兒的死亡率特別高。加上農村孩子出生,沒有正規的助產士,往往死在那些用土法接生的接生婆手里。

接生婆的工具一般只有一把多用途的剪刀,剪刀往往沒有經過嚴格的消毒就用來給產婦和初生兒剪臍帶,種下了破傷風病的禍根。

我和大弟弟雖然過了那個關口,但災難卻落在我的小弟弟身上。可愛又可憐的小弟弟,在農村幾乎無醫無藥的情況下,早早夭折。我想要一個小弟弟的希望成了泡影。

小弟弟夭折后的第二年,病魔降臨到我頭上。

母親一年到頭都在下陂村租種別人的水田和油茶山。我很少見到她,弟弟也隨母親在那里生活,祖父和祖母撫養我。

初秋時節,遂川農村還處于三伏天之末,天氣干燥而炎熱。為節省柴火和時間,農村早上煮的飯要吃一天,中午晚上都是吃冷飯冷菜。

農村衛生條件極差,廁所、牛欄、豬欄與住房交錯一起,蒼蠅和蚊子滿天飛。尤其是傍晚時分,更是這些吸血鬼肆虐的時候。我不僅被那些害蟲叮咬得難受,而且每天吃那些被蒼蠅蚊子叮過爬過的飯菜。飲水條件也不夠好。村里雖有一口大型的水質較好的水井,也往往會受到污染。

一天晚上,我腹瀉了,起來多次。廁所離住房二三十米遠,我常因趕不及,大便就拉在褲子里。祖母帶我同睡,她發現后,特地為我準備了一個木制馬桶放在廳堂里。

祖母以為我是一般的腹瀉,開始也沒有在意,兩三天之后,我上廁所的次數有增無減,她才開始重視起來,仔細觀察我的排泄物,發現有紅白相混的黏液,知道我患上了痢疾。

村里的窮人病了,大多數無錢請醫生看病開藥。祖母讓我不要吃剩下的稀飯和殘菜,用個帶柄的瓦罐放在農村普遍使用的土灶里,利用剩余的炭灰火煨飯給我吃。

農村的人都認為馬齒莧可以止瀉,祖母每天從菜園里拔些回來,用開水煮過拌點鹽給我吃。因家中缺錢買油,沒有一點油星的馬齒莧雖然難以咽下,但為了治病,我每次都會艱難地吃下去。

水瀉基本上止住了,但糞便中紅白混雜的黏液卻越來越多了。而且每次的排泄量雖然減少了,次數卻增加了,后來我知道,這就是阿米巴菌繁殖更多更快了。

病情前后持續約十天。我的身體越來越差了,祖父祖母請人把情況告訴了母親。母親心急如焚,準備連夜趕回老家。

下陂有個叫尹甫森的人,看到我母親六神無主的樣子,建議說:“矮山背有個叫趙彪的老人,知道專治痢疾的草藥,我前幾年也得過這個病,吃了他的藥沒幾天就好了。”母親一聽,如獲至寶,立即打點行裝,前往求藥。

尹甫森是從遂川江東岸的一個叫高隴的小村搬到下陂鄰村柯坑謀生的。他心地善良,加上他家和我家都是近幾年搬到下陂山里謀生的,也就有些惺惺相惜。他聽說我病情嚴重,便立刻領著母親求醫求藥。

山里的夜晚來得早,此時已是暮靄沉沉。山路曲折難行,鷓鴣鳥在樹上啼叫。兩人踏著暮色,沿著崎嶇的羊腸小道,急急忙忙奔向趙彪老人家。快到目的地時,一只不知名的野獸從山上竄到路上來。

兩人被嚇了一跳,連忙舉起山里人趕夜路常備的防身棍棒。那野獸也不敢傷害他們,沿著山腳下的小溪,消失在河邊的蘆葦和灌木叢中。

到了趙彪家,老人家真誠地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治好你伢崽的病包在我身上。”

母親一聽喜笑顏開,趕緊把帶來的茶油遞上。

趙彪點著用干毛竹做成的火把,帶著兩人在河邊的濕地采了一大包民間專治痢疾的新鮮草藥。

母親歸心似箭,準備獨自趕回家去。尹甫森說:“這里離你家最少還有七八里路,出了山,還要過遂川那條大河才能到你家。我把你送到大河邊去吧。”

母親也擔心自己一個婦人走那么遠夜路,萬一遇到不測,不能把藥送回去給兒子服用,那就更糟糕了,便充滿感激地隨尹甫森一起走到遂川江邊。

兩人敲開早已入睡的渡口艄公的家門。艄公雖有不悅,但聽母親說是由好心的山里人送出山的,欣然擺夜渡把她送過了江。

我當夜服用了母親和恩人們一起采來的救命草藥,病情也就逐漸好轉了。

(三)

“西安事變”后,全國各民族抗日統一戰線形成。國民政府為了對日全面抗戰,決定在遂川砂子嶺修建軍用機場。

機場于1941年春動工,次年5月完成土建和場面工程任務。1943年春至1944年春進行了兩次擴建。當地政府調集了遂川周圍各縣及江西周邊數省共計數萬民工參與建設,不久,這個機場便成為中國政府和盟軍的第二國際機場。

機場的修建,顯示了全國人民同仇敵愾、與日寇戰斗到底的勇氣和決心。

美國陳納德將軍率領的“飛虎隊”和蘇聯進駐的部分空軍同國民黨空軍一起與日本空軍進行了激烈的空戰。后來由于日寇的狂轟濫炸,機場被迫棄用,湖南芷江機場成為內地對日空戰的重要基地。1945年日寇的投降書就是用專機送到芷江機場的。

機場始建時,我剛5歲。我每天看到母親和叔叔早出晚歸,經過村邊的橫陂河上的小木橋進進出出,忍不住問:“你們去做什么?”

“修筑機場。”母親回答。

“用來做什么的?”

“打日本。”叔叔接著說。

這時我才知道有日本,還有日本鬼子。

自此,遂川地方的鄉、保人員也常光顧我們村。

一場春雨過后,保長來到了我們家。他是來我家募集參加修建機場的民工的。

他像布置任務似地對祖父說:“鄉長開會對我們說,日本人占領了中國很多地方,我們不把他們趕出去,就要當亡國奴了!”

我第一次聽到“亡國奴”這個詞,睜大眼睛問:“什么是‘亡國奴’?”

“就是一天到晚要給日本人做牛做馬,還只能吃豬潲和米糠。”保長說,“做了亡國奴,你爹和娘就要離開你去為日本人種田、挑土、挖石頭。你要去給日本婆子洗腳倒糞。”

我聽了,“哇”的大哭起來。

母親見狀,安慰我說:“我修機場時聽有的人說,修了飛機場,飛機就能飛到日本去,把日本人炸死。”

保長也說:“炸死了日本佬,我們就不會當亡國奴,日本人就成了亡國奴。”保長看到我不再發問了,對祖父說:“明天開始,你家還要再抽一個人去修機場。”

原來,因為民工不夠,飛機場需要的石頭、沙子供應不上,耽誤了飛機場地面和跑道的修建。

祖父回答保長:“只要能把日本人打跑,我家抽多少人去修機場都可以。”

這樣一來,我家的勞動力就有一半參加了機場的修建。

正是下耕季節,我家的秧苗都長好了,但稻田還沒平整好。

“誤了農時就沒飯吃!”祖父在一次晚飯后對大家說。

母親說:“大家都在為打日本佬出力,我們參加修飛機場的人一個也不能少,為了全家人有飯吃,每坵田的秧也要插下去。”

“那怎么辦呢?”叔叔為難地問。

“那只能是蠢人蠢辦法了。全家人這幾天少睡點覺,晚上去把田犁好、耙平,早上起來,就由在家里的人把秧苗插下去。”父親提議。

由于借不到耕牛,全家所有勞動力都上陣了,也沒能按時把稻田平整好,致使全家的稻田比正常時節晚了兩天才把秧插完。

“不要看只差兩天時間,至少要減少一成收成。”祖父惋惜道。

“那全家要少收兩擔稻谷了。”母親一下就把修機場造成的損失賬算出來了。

“全家又要天天喝稀粥了。”叔叔有點發牢騷。

“我們家喝稀飯都喝習慣了,為了打日本,再多喝幾天稀飯也沒關系。”母親說。

“媽媽,稀飯喝多了,我會尿床。”我說。

“沒關系,大人會給你洗干凈。”母親安慰我。

為修機場的事,全家人就這樣議論了好一會兒。

(四)

修機場為當地帶來的好處不少。

參加修機場的民工,雖帶有無償為國出力的成分,但也能獲得一定的報酬。

在當時農民占有的生產資料少、生產門路單一、財路無門的情況下,農民的收入是非常微薄的。即使有力氣或者有能力,也無處可使。

俗語說,“半年辛苦半年閑”,農民許多時候是無所事事。

機場的修建,或多或少地給他們帶來了一些商機或者就業機會。

不大的遂川縣,特別臨近機場的雩溪鄉,一下子增加兩三萬人,這可是不小的市場。一些與生活服務相關的行業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特別是糧油食品行業、飲食業和一些服務業。

機場興建時,恰逢當時的省政府南遷至泰和縣,一些行政部門在泰和容納不下,遷到了遂川,遂川縣城泉江鎮一下子出現了一兩條新街,雩溪墟鎮也出現了新的街道,就連妓院也出現了。

這些新街和商業網點給當地帶來了新的經營方式,如產銷結合、前店后廠或契約式的買賣形式出現了。這些新的經營方式影響了當地土生土長的小本經營者。

雩溪鄉墟場從以前的三天一市變成了天天有市的熱鬧小鎮。

一些小制造業和修理業也出現了。一品香飲食店、東來布店、羅茂盛糕餅店時有人滿為患的現象出現。

村里的一個堂伯郭承忠,開始在雩溪墟設了個買豬肉的肉案,天天生意興隆。不到一年積累了一些資本,竟然新開了一個食品雜貨店,一家本在農村的人一下子成了市民。

鄰村園塘的胡正南一家則經營了一個更大的雜貨店。

關門口村的郭華也舉家在墟場上開起店了。

一批城市新市民,或是當地農民進城的,或是外地進來的,集街為市,使雩溪成為方圓數十里有名的繁華小鎮。

有些工匠也在那里集結。小鐵器制造鋪、糖果制造鋪、木器鋪、金銀首飾制造部、碾米廠,還有中藥制造、中藥和西藥店、縫紉店拔地而起。一些中醫和西醫也紛紛在那里設點開店,看病賣藥。

周圍的農民也紛紛肩挑手提,把多余的農產品運到墟場,把產品變成商品,把貨物換成現金。

這樣,資本市場也就開始形成了。

我家與之有關的小故事,也許可以印證那個時候工商業的繁榮狀況。

過年過節是縣鄉商品交換最活躍的時候。中秋前夕,農村的稻谷正在灌漿結穗,瓜豆掛滿枝頭,柚子、橘子也已是金燦燦黃黃澄澄的。

當時的氣溫比現在要低,白露時節,夜間就有露水出現了,天氣也有少許涼意,氣候宜人。我這個不到七八歲的孩子睡到太陽出來了還未起來。

中秋前夕,祖父走進我與祖母同睡的臥室,輕輕掀開我的被子說:“木生,快起來,同我到雩溪墟上買月餅。”

我睡意未消,但一聽到要去墟上買月餅,一骨碌爬起床來,“什么時候走?”我急切地問。

“吃完早飯就走。”

我和祖父喝完稀飯就動身了。祖父準備了兩大籮前一天下午摘下的柚子,挑著柚子走在前頭,我高高興興地跟在后面。

我家離墟鎮約三公里。為趕時間,祖父帶我抄近路趕墟。

時值中秋時節,趕墟的人不少。一個中年農婦手提一個大籃子,里面裝著幾十個雞蛋,還有兩只鴨子,對與她一起趕墟的另一個老年婦女說:“我這些東西如果能賣到好價錢,就到東來布店給孫子買點布做新衣。他在雩溪小學讀三年級了,天天還是穿補丁的衣裳。”

與她同行的另一個婦女帶去的農產品是一袋用紅薯做的粉絲。她說:“我的粉絲賣掉后,就去買點油鹽和月餅回去。家里的油鹽昨天就斷檔了,今天還等著帶回去炒菜呢!”

正在這時,我聽到身后的腳步聲離我越來越近了。“木生,你今天也趕墟來了。”原來是伯父,他挑了幾十斤黃豆。

趕到墟上,已有幾百人在做買賣了。

我們家帶去的農產品,柚子是中秋的緊俏貨,黃豆則是豆腐店要的緊俏貨,挑到墟上不久便全部賣光了。祖父、伯父笑呵呵地匯在一起。

伯父把賣東西的錢如數交給祖父,祖父吩咐他:“把籮筐一起帶回去,吃完中飯就要趕到下陂去。”之后,我們三人一起到當地有名的羅茂盛糕餅店買月餅。

月餅已經不多了,好吃一點的緊俏貨已無蹤影,只有一些低檔的芝麻白糖餅,這種餅硬邦邦的,口感不佳。祖父買了兩斤,把一斤交給伯父,要他帶去下陂給弟弟吃,并看看油茶山上的油茶籽什么時候能采摘。又給了我一個餅,雖是低檔產品,我卻吃得津津有味。

回家的路上,我們又碰上了那個賣紅薯粉絲的女人,她羨慕地說:“你們的運氣真好,柚子都賣了好價錢,還給孫子買了月餅過節。”

祖父問:“你帶去的東西賣了多少?怎么還有那么多沒賣出去?”

女人垂頭喪氣地回答:“我今天碰到了倒霉客。有個老婦人買了我一斤粉絲,沒過多久就把貨退還給我,還說那貨是去年的,連薯粉絲的香味都沒有了。她這么在墟上一張揚,就沒有人買我的貨了,連給家里買油鹽和給孫女買月餅的錢都沒有換到。”

祖父是個善良的人,聽她一說,毫不猶豫拿了兩個月餅交給她:“你不要嫌少,這兩個月餅就送給你孫女過中秋吃。要記住,那些陳米爛菜就不要拿去賣錢啰。”

老婦人面有愧色:“謝謝你,好心人。”

后來,我知道,母親收到祖父給的10個月餅,將一半送給鄰居的孩子過中秋了。

(五)

遂川機場的修建也把遂川人民推到了抗日戰爭第一線。遂川人民也為抗日做出了巨大的犧牲。

從機場開工前起,遂川人民就以犧牲個人和家庭利益的精神投入抗戰了。

據載,在前三四年的機場開建擴建工程中,農民被征用土地千畝以上,其中不少是良田;拆遷農舍兩三百棟,移民一兩千人。這些農民為抗戰而離開祖傳的眷戀之地,遠走他鄉,有的甚至流離失所。

全縣先后共有兩三萬人投入建設,加上鄰縣及全國各地應征而來的民工,大約總數有三四萬民眾在為機場建設流汗流血。

農民工雖有微薄收入,但也多為一種勞役性質。有些外縣外省舉家而來的窮苦人,缺乏基本的生活保障,因貧病交加而被奪去生命。據載,期間在外來民工較為集中的居住地的村莊,先后發生兩次嚴重的傳染病,致使不少無辜的民工和村民命喪黃泉。

由于數萬人集中在機場周圍,社會治安也出現新的問題。當地農民與民工之間、當地民工與外省外縣民工之間、外地不同縣和省民工之間,為爭奪砂石資源或生活利益沖突不斷,甚至發生規模較大的械斗,造成了許多人員非正常傷亡。我們村的民工和外地民工也曾發生打斗、械斗,有人成為終身殘疾。村里的郭代錦為保護村民的利益曾徒手與三四個人搏斗,趕走了想搶奪村民為機場挖好的上百方砂石的流氓,至今還有人講述那段故事。

由于戰事緊張,遂川機場周圍空戰不斷。有時,甚至一天出現兩次空戰。

記得第一次空戰非常慘烈。

一個初夏的早上,我被一種從未聽過的巨大而強烈的聲音嚇壞了。全家老小、全村家家戶戶所有的人都被震動了。

這種怪聲,在大約一刻鐘內就響了三次。后來聽人說,這是空襲警報。

我們村莊離機場很近,大人和小孩都懷著不安的心情走出門外張望。

這種警報聲我們此前也聽過,只不過沒有那么密集,我們也沒有在意。因之前警報往往在上午或下午,持續時間也只有斷斷續續的一兩分鐘。有傳言這是機場在測試空襲警報。

這次,卻是實戰之前的空襲警報了。

在第三次空襲警報響起時,我們聽到隆隆的飛機聲音。

我抬頭望著藍藍的天空,碧空萬里,只有少許淡淡的白云鑲嵌在藍天上,顯得那么美麗。但是這美景卻因戰爭而失去了光彩。

不久,兩架小巧的飛機,從機場方向掠過天空,飛向我們村中的上空。

我害怕極了,擔心飛機會在我們頭上掉下來,或向我們這里開炮。

一個從湖南來的民工羅祖發說:“這是我們國家剛從機場起飛的戰斗機,準備和日本飛機作戰的。”

接著,又有兩架飛機從機場升上了天空。這兩架飛機與前兩架單翼機不同,是雙翼機。

羅祖發是個有點文化的年輕人,曾在國民黨駐長沙部隊當過兵。他有個表哥在那里當營長,他不滿國軍部隊,就同幾位老鄉一起到機場當民工,闖世界。羅祖發在湖南見過日本飛機和我國飛機打仗,他告訴我們,那種雙翼機,是蘇聯空軍派來支援我國的。

就在天空有四架不同類型飛機的時候,一陣緊迫的警報聲又起來了。之后,多架帶有紅色圓形標志的小飛機高速飛來,包圍了先前那幾架飛機。

接著,機場又起飛了幾架小型飛機。

這些敵我混在一起的飛機在幾分鐘混戰后,又在我們村子背面飛來了上十架大型的有著紅色圓形標志的飛機。機場方面又飛來了幾架小型戰機。

羅祖發告訴我們:“帶紅色圓形標志的是日本飛機。”

機場起飛的小型戰機數量較多,主要是對抗那些大型的日本轟炸機。

機場周圍的高射炮齊放,射向那些日本轟炸機。機場及附近接連響起了“轟!轟!轟!”的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幾架飛機應聲摔落在機場周圍。

沒多久,空戰結束了,幾架帶有紅色圓形標志的飛機從我們村莊上空呼嘯而過,向北邊逃去。

“我們的飛機打贏了,日本飛機打輸了!”羅祖發高興地說。

村里的人也都在高呼:“日本被打敗了,我們勝了!”

過了幾天,全縣都在傳說遂川機場的飛機第一次在本地和日本人開戰打了大勝仗,那些參加修建機場的民工特別興奮。

這次空戰下午,一個親戚到我家里來報喪,他父親被日本人丟下的炸彈炸死了。

此時,也傳來了我方的損失情況。機場損失不小,機場被炸開了很多大坑,一些停在機場的飛機也被炸壞了。

村民們關心國事的并不大多,而關心自身的事卻頗費精力。

有的說:“這次被日本炸死了那么多人,下次也可能輪到我們頭上了。”

有的說:“這次被炸掉了那么多房子,下次還不知道災難會不會落在我家頭上。”

有的說:“有些村里的耕牛被炸死了,有的稻田被炸毀了,以后不要再發生這些災難就好。”

總之,戰爭的殘忍,大家都不愿意看到。

同仇敵愾的也不少。不少人說:“多打下幾架日本飛機才高興呢!”“多打死些日本佬才好!”

有些受害者和年輕人激動地說:“把日本人早點趕回東洋去!”

日本的侵略,凝聚的是中國人的愛國愛家之心。

(六)

為躲避戰亂,保護幼小的后代,在遂川機場上空空戰不斷的情況下,祖父帶著我和弟弟隨母親在下陂長住。

這個寧靜的山村,看似寧靜,其實也難免戰爭的困擾和舊社會對窮人的壓迫。

我在下坡沒住幾天,幾個鄉丁背著槍之類的家伙找上門來了。初來乍到就遇上此事,全家人都懵了。

母親笑臉相迎,拿起一張長板凳放在鄉丁身邊,畢恭畢敬地說:“你們從鄉里趕到這里來也辛苦了,請坐!”接著,母親給他們遞上山里人特有的涼茶。

幾個鄉丁先是個個緊繃著臉不說話,看來是要看主人怎么打點他們了。

母親煮了雞蛋,拿出舍不得給孩子吃的山里人招待貴客的油果子招待他們。鄉丁們吃完點心,臉色似乎好看了些。他們其中的一個,帶著幾分和氣又不失威嚴的語氣指著我祖父說:“你犯了法,知道嗎?”

祖父怯生生地說:“我們家離機場很近,害怕飛機打仗傷到小孩子,才借貴鄉這塊寶地暫住一下,也不知道這是不是犯法。”

“你們知道就好,你們不給鄉里報告就住下來,就是違反規定,犯了法!”他們堅持要把祖父帶到鄉里交差。

母親懷著忐忑的心情,跟隨祖父去了鄉公所。

當天下午,祖父和母親忍受著饑餓和疲勞,回到下坡。原來是鄉公所沒有飯桌吃飯,借口要罰我們一張飯桌和四條板凳讓他們吃飯用,并限定三天之內把桌凳送到鄉里。

家里沒錢買桌凳,但又不敢違抗。母親便隨祖父在租用的油茶山上砍了五六棵比較大的杉樹,請親戚幫忙,日夜趕工,在第三天把桌凳送到鄉公所才算了事。

戰亂不幸的消息也不斷從老家傳來。

1945年前后,日寇有兩次進犯遂川。第一次進犯遂川后,伯父到下陂報憂:“日本人太壞了,把家里的耕牛殺了,牛肉被日本人吃光了,只留下骨頭和牛皮。”

更使我們驚慌的是,祖母不讓日本人殺牛,差點被日本人打死了,現在還受傷躺在床上。

母親對祖母極不放心,帶上家中僅有的兩斤茶油,一點油果子以及自己僅有的一件好一點的衣裳,跟隨伯父一道回老家看望祖母。看到祖母身體已逐漸好轉,也就放心了。

日寇第二次侵犯遂川,是在敗退集中投降的時候。日本人已是階下囚了,但他們本性難改,一路搶劫和騷擾百姓。過后,伯父又來下陂報憂說:“日本人逃跑時也犯下大罪,我們家的豬被搶去殺了。村里有個年輕婦女還被他們強奸了。”

真是困獸猶斗,這不共戴天之仇,中國人是不能忘記的。

日寇侵犯遂川,還帶來了其他的不幸。

他們初犯遂川大約在1945年初,在遂川占駐了一兩個月。

許多農民及市民逃亡山區避難。國民黨的一些部隊,在日寇面前膽小如鼠,不戰而退,還侵犯老百姓。

那些年月,許多老百姓遭受的苦難比和平時候多得多。

一個風雨交加的初春,我們正在為留在老家的親人而牽腸掛肚的時候,下陂這個山村起了一場騷動。

我們住在下陂的一家,晚上把門關得緊緊的,若聽得狗吠就會不安。

一個深更半夜,先是一陣“汪汪汪”的狗叫聲把大家吵醒,緊接著就是一陣敲門聲。大家更緊張了,母親緊緊把我捂在被窩里。

原來是一場虛驚,是父親回來了。父親見了大家既高興又悲傷。

他為全家帶來了一個壞消息:祖母老家新林村被日軍霸占了,人們四處逃難。那里有兩家親戚也想逃到下陂來。他們本來想逃到我老家,但因為我老家也時有日寇進村,并不安全,就想逃到下陂,要求我們接納他們。

農村“娘親舅大”的觀念根深蒂固,祖父要母親趕快安排。

母親把祖父、叔叔和我與弟弟安排住在一間較大的房間,自己住的房子空出來接待客人。她和父親的住房騰出來給母舅老表住,自己則住樓上的雜物間。

第二天,我就不斷在門外觀察動靜。

不斷有逃難的人群路過大門口,向高灣村一帶大山走去。快到午飯時刻,我早早發現有一幫人拖兒帶女從下陂河的木橋上走過來了。

我立即給全家人通風報信。祖父、父母親都出門迎接至親。

一陣寒暄之后,主要話題就集中到日寇之害上面。談論這些話題的多半是婦女。

中年表嬸說:“男人大部分被日本人抓去做挑夫了,我家男人也被抓走了,不知能不能逃出一條命來和全家團圓。”

老舅媽說:“我外孫女現在下落不明,她已落在日本人手里去了。”

身懷六甲的表嫂說:“我若不是躲在柴草堆子,恐怕也被日本人抓了。”

老舅說:“家家戶戶的糧、油、豬、牛,一點不剩,都被日本鬼子搶走了。”

人人對日寇都義憤填膺,但也只有忍氣吞聲。

我們全家傾其所有招待他們,雖然只有粗茶淡飯,但也是盡情盡力了。

沒過兩天,一隊穿軍服的人經過下陂河上那座小橋進村了。

所有男人,不論老少都躲進大山。年輕婦女更是率先躲了進去。大家以為是日本鬼子進山了,后來才知道,這些是國民黨軍隊,路過這里,準備從山區開到遂川至贛州的公路一帶路段攔截鬼子,和日軍作戰。

聽說是國軍來了,大家松了一口氣,紛紛回到家里。大家放松緊繃的神經之后,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帶著一個士兵闖進了我的家。

這個軍官見我家一間房里都是婦女,便開始嬉皮笑臉了。

大家放松了警惕。

那個軍官坐在床沿上同婦女們聊天,并用目光在她們臉上掃來掃去。這些婦女都容顏已老,而且土里土氣,身上也很臟。軍官收斂了笑容,準備離開。那個懷有身孕的年輕表嫂就在這時出現了。

她因年輕,知道給自己多加一份保護,最后從深山回到我家,不料卻給她帶來了災難。

那個軍官立即止住腳步,并好言好語地對表嫂說:“你跑累了,坐下來休息一下吧。”他一邊開著玩笑,一邊打量表嫂。表嫂頗有幾分姿色。軍官淫心大起,他到這里,本來就是為找美色的,看到表嫂,也就不知人間羞恥了,不顧一切地把表嫂壓在他的身下,發泄他的獸欲。

房里所有的婦女不敢目視,走到我和祖父住的房里去了。

而我那個中年表嬸卻在好言好語地說:“長官老表,我的侄媳婦肚里是懷了崽,你要小心照顧她。”

就這樣,我那個可憐的表嫂,雖幸運地躲過了鬼子的一劫,卻沒有躲過國軍的那一劫。

抗戰勝利后,雖然國恥已報,然而仍是國無寧日,家無寧日,民無寧日。

國民黨發動了內戰。為了消滅共產黨和解放區,國民黨政府加大了征兵、征糧,加重稅賦的力度。

我家為讓叔父免于當兵給國民黨當替死鬼,傾全家之力,為他買了個壯丁。為此,我家過了整整兩三年吃糠咽菜的日子。

在此期間,我骨瘦如柴,一陣大風都能把我刮倒。長期吃糠和野菜,使我嘗盡了便秘的痛苦。五六天時間我都解不出大便,瘦小的身軀肚子卻是鼓鼓的。

我痛苦極了,每次拉大便比婦女生孩子還痛苦。即使費很大力氣解了一次大便,也伴隨出一次鮮血。在一次即將上床睡覺的時候,我肚子脹得難受。我上廁所半個鐘頭也未能排出大便。

祖父想了個辦法,把家里僅有的一點茶油,倒了一小杯,設法涂在肛門口,卻也無濟于事。沉積在肛腸中的宿便大而粗,積壓在肛門口,無法排出。

查明原因后,母親便用手指一點一點地把我肛門口的干且硬的大便一點一點摳了出來。又經過半個多小時,我用盡全身力氣,終于把大便拉出來了,伴隨著一攤鮮血。

我昏倒在床上,全家痛哭不止。

一個好心的祖輩聽到這事,到我家看個究竟。他見我在昏暗的油燈下,臉色煞白,呼吸微弱但基本均勻,大聲說:“這伢崽是缺少吃食,身子太虛才昏倒,過一下子會慢慢醒過來的。”說罷,他急急忙忙出門,不久,拿著一杯糖茶進來了,并對我家大人說:“快把糖茶給伢崽喝下去吧!”

大家把糖茶給我喝下,過不久,我就醒了過來。

由于這件事,那個老人的兒媳同他大吵了一場,說是留給她生兒子時吃的糖,有一部分送給別人吃了。

因為長期嚴重便秘,我患了嚴重的內外雙痔,造成了長期的痛苦。

國民黨的橫征暴斂政策,使許多人遭殃。而首當其沖的是窮人,不少人落得家破人亡。

我有個較親的堂伯郭承愈,苦于生活所迫,賣身替人當兵,一去杳無音信。他的父親叫代蘇,半世流落他鄉,每天伺候為人算命的瞎子度日。在他客死他鄉時,還是我家為他收了尸,草草埋葬。

我們全家都渴望這種日子能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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