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事不出門，糗事傳千里。

腦干出血太兇險了。江南醫院的外科各個科室都在議論著昨天晚上腦外科搶救病人的事情。是腦外科病人出事了嗎，家屬在醫院鬧開了？醫院醫療上的事情，當然也是本院醫生護士們感興趣，喜歡談論的話題。

醫務處鄭學斌聽到消息后，趕忙來到外科樓五樓腦外科旁邊的ICU。醫務處是醫院的參謀部，醫療上遇到問題，當然他們要第一時間趕來弄清情況。鄭學斌在ICU接待室里，見一群家屬在那里鬧哄哄的，有的人在哭泣，有的人臉紅脖子粗地相互在那里憤憤不平。聽起來，幾個家屬集中的意見就是為什么不手術搶救病人。

鄭學斌由于不了解病人的實際情況，不便向家屬表示什么意見。他直接到換衣室，換好隔離衣服進到ICU里面。他見到了腦外科主任方平、ICU主任劉強勝和林洋醫生三個人。鄭學斌見到這么多的醫生都在這兒，就知道病人情況嚴重到什么程度了。他把林洋拉到一邊，問了一下病人情況。

林洋是腦外科的住院總醫師，他目前是二十四小時在科里值班的醫生。林洋告訴他，病人是腦干出血，昨天晚上來到急診科的時候，CT檢查血腫量有30多毫升。病人送到ICU的時候，呼吸比較微弱。鑒于這種情況，沒有手術指征只能在腦室內放一根管，行外引流治療以緩解腦內的壓力。

鄭學斌又走過來看了看病人，輕輕問了一下ICU主任劉強勝病人目前的情況怎么樣。劉強勝輕輕地告訴他，病人的呼吸越來越差，估計搶救成功的可能性不大。病人這樣的呼吸困難，可能是腦干中樞的原因。

此時，鄭學斌心中有一點數了，一位腦干出血的病人，出血量較大沒有手術指征。這樣危重的病人，只能說明家屬不理解病情的危重程度，或者也許醫生沒有與家屬溝通好。

鄭學斌又把方平拉到一邊。他想聽聽他的意見，希望方平去與家屬做一些解釋工作，以免節外生枝。

方平同鄭學斌一起來到ICU的主任辦公室。他同鄭學斌的關系向來就不錯的，大家見面時也不會那么客套。

方平倒了一杯水給他，說：“病人的情況，你大致都知道了一些吧？主要是病人的危重程度家屬不了解。家屬一下子接受不了這樣殘酷的現實。你想想，一個白天看起來好端端的人，晚上人一倒下就搶救不了。昨天晚上林洋值班，晚上我也趕回來看過病人了。已經向家屬反復交代幾回了。腦干出血量大，呼吸中樞受到損害，沒有手術指征。在病人呼吸這么差的情況下，沒有辦法直接手術，只能放一個腦室外引流。”

鄭學斌喝了一口水，說：“這些情況我都知道了。現在就是如何同家屬溝通一下，讓他們理解醫學并不是什么病人都能夠搶救成功的。我擔心家屬會有什么過激的行為。”

方平問：“那怎么辦？”

鄭學斌說：“盡量溝通，盡量解釋啰。病人到了這一步，要做的工作只有解釋了，希望家屬能理解腦干出血的危險程度。”

就這樣，鄭學斌陪著方平一起請家屬到會議室來。鄭學斌禮貌地給大家每個人都倒了一杯水，讓大家安定后，他先給大家介紹說：“這是腦外科主任方平，他一直在ICU搶救這個病人。現在讓他把病人的情況跟大家做一個交流。”

方平跟大家打一個招呼后，他從旁邊拿出一塊大白板，畫了一張大腦簡單的結構圖，然后對大家說：“各位，你們大多數人都不是學醫的，對大腦的結構都很生疏。不要緊，我給大家畫了一個圖。”

方平接著說：“人腦有三大部分，大腦、小腦與腦干。大腦是主管人的思維、語言、運動及感覺等復雜功能的地方。小腦主要管平衡功能。這些結構都與你們這個病人病情沒有直接關系。現在來看看腦干。腦干在這里。”

方平指著小腦前面一個條形結構告訴大家：“腦干位置很深，它在小腦前面，是我們人腦中樞的中樞。它具有管理我們人的呼吸、心跳的重要功能。這個地方空間很小，一旦出血量較大的話，就對腦干結構產生嚴重破壞，直接導致我們生命受到威脅。”

“那就趕緊開刀把血清除，這不就可以挽救病人了嗎？”一位中年家屬迫不及待地插話，打斷方平的解釋。

方平停下來，微笑了一下，接著回答：“我們也想哦，可是病人狀況經不住手術創傷帶來的打擊。手術不能給病人治療帶來任何益處，因此，沒有手術指征。”

那位中年家屬接著又說：“那不手術病人也是死路一條哇。”

方平沒有回答他。方平心想，手術指征是醫學治療的原則，經過多少醫學家討論出來的意見，怎能由病人家屬說了算來定這件事呢。

接著，病人家屬七嘴八舌又議論開了。時間就這樣耗著，方平想今天上午自己還有一臺腦腫瘤手術要做，因此，他在這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向鄭學斌交代了幾句話，便去手術室了。

方平從上午9點鐘進手術室，到下午3點才把手術完成。整整6個小時他在手術臺一刻也沒有離開。他已經習慣了，他練就了外科醫生一身抗耐的能力。

方平從手術臺下來，走到休息室喝了一杯水。然后，把留給他的誤餐盒飯放進微波爐中熱了一下，接著狼吞吐虎咽地吃完了它。盡管許多外科醫生都抱怨誤餐盒飯難吃。今天他感到有點餓了。他以前沒有像今天這樣有餓的感覺，也許今天特別辛苦才有這種感覺吧。

方平吃完飯稍微休息一下，隨手拿起放在旁邊的《廣州日報》來看。突然他想起那位腦干出血的病人來。他仿佛記起他在手術臺上的時候，聽到旁邊的醫生告訴他，那個病人沒有呼吸了。當時他下意識地回了一聲知道了，因為他太專注手術了。現在他想起腦干出血的病人來，腦海中也在盤旋腦干出血到底要不要手術的問題。

方平來到醫院ICU時，只聽見許多家屬的哭聲、叫聲與嘈雜聲，一片混亂。鄭學斌主任正在與家屬溝通，實際上是安慰大家。家屬人多嘴雜，他說話的聲音早被嘈雜聲淹沒了。方平的來到又引起一陣騷亂。有的家屬情緒比較激動，對著方平大喊：“謀財害命！為什么不做手術？”

此時，方平比較鎮靜，他經歷過許多類似的場面，沒有理會他們。他想先進到ICU里面看看病人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在ICU里，方平見ICU主任劉強勝與林洋幾個醫生都在病人病床旁，ICU的李林科醫生正在給病人實施心外按壓。

劉強勝告訴方平：“病人上午已經沒有自主呼吸，全靠呼吸機維持。下午4點發生心跳驟停。后經搶救心跳恢復了一次。不到半小時又發生心跳停止。現在正在反復地心外按壓。”

方平摸了摸病人的脈搏，幾乎難以觸到。李林科仍在心外按壓。監護儀屏幕上僅出現按壓的搏動，血壓非常低而后血壓為零。方平看見這種情況，知道病人的一切生命體征都停止了。

方平把劉強勝拉到一旁商量了一下。他們一致認為目前病人經過各種搶救確定無任何反應。腦電直線、血壓不升、心跳為零。醫學的任何措施都無回天之力，病人無任何反應跡象。因此，他們決定宣布病人臨床死亡，囑咐護士長記下準確時間。

方平準備從ICU出來，向家屬交代搶救的結果。劉強勝拉住他，說：“方主任，讓我來向家屬宣布病人的結果吧，我怕你會成為他們的焦點，而不利于你。”

方平笑笑，說：“不怕，我們又沒有什么錯。”

劉強勝沒說什么，陪著方平一起走進ICU談話室。談話室里人多嘈雜。鄭學斌還在那里陪著大家。ICU接待室里，所有的人見到劉強勝與方平出來，頓時安靜下來。大家期盼著他們有什么消息宣布。

這時，劉強勝作為ICU主任簡短地宣布，病人因腦干出血量大損傷腦干引起中樞呼吸循環衰竭，搶救無效。家屬聽到無效兩個字時，馬上有一位女士就號啕大哭起來。估計是病人的妻子。緊接著有人破口大罵：“該死的醫院，見死不救”。緊接著罵聲、哭聲混成一片。

方平、劉強勝和鄭學斌面對這種狀況有點尷尬。這種情況他們也不便一下制止家屬哭鬧。因為家屬在情緒失控狀況下，只要沒有違規行為通常稍微放任一點，讓家屬發泄一些情緒也是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嘛。

此時，鄭學斌作為業務主管，也怕家屬發生過激行為，即刻打電話通知醫院保衛科派幾個人來ICU，以防有什么不測，免得傷害到醫務人員。

方平在劉強勝宣布了病人呼吸循環衰竭搶救無效，見大家的反應如此強烈時，他覺得自己處于這種尷尬場面，沒有必要再停留在這里，也就回到腦外科辦公室去了。

方平回到腦外科，自己泡了一杯茶，他的心情也感到一些不舒服，畢竟是一條生命。然后，方平按時間下班回家。在家吃晚飯的時候，原本想告訴自己夫人林語依這件事情的，后來想想，事情沒有結果，不知道發展到什么程度，也就作罷了。林語依見他今天晚上講話不多，問他有什么不舒服，方平搖搖頭說沒有什么。7點鐘《新聞聯播》，全家都坐在沙發上看新聞。

按照習慣，方平看完央視《新聞聯播》后，就會回到書房。他回到書房，坐在書桌前發了一會兒呆。今晚怎么回事？心情不好。他想今天晚上什么書都不要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