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總來自那些凄婉傷人的夜。流淚,只因為那個落紅深處的人。
秦介甫和蕭南的一場打斗發生在兩年前。而今想來,竟不知是幻是真。我們經歷的一切,在經歷之后就離開我們。我們也永遠失去它。除了回憶,事物本身已與我們無任何瓜葛,就像蒲公英的種子,經風一吹徹底與本體分離。它們落入無際時間之河,成為鴻蒙中的一部分,最終被時間湮滅。
曲曉穎是他一生無法釋懷的痛。他辜負了那個深愛卻無力保護的女孩。他的眼淚,只能默默流進心里,變為苦水融入血液。他不愿回憶傷心的過去。那些遺漏在時間罅隙里的記憶,總在不經意間將他拖入寒冷的深淵……
那是一個飄雪的日子——多少個夜晚,只要回憶起那一天,蕭南就會從睡夢中驚醒。他明白,那一天是他一生都將背負的沉重十字架。
依稀可見天空中落著雪。那個清冷的早晨,有許多哭聲彌散在風中。蕭南看著父輩抬棺材走向墓地。他感覺眼淚就冰在臉上,痛得讓人麻木。他跟隨父輩,看一路上紙錢緩緩地飛緩緩地落,如漫天雪蝶。
在墓地,陰陽先生指揮,棺材被緩緩放入墓穴。然后插入引墳桿,一鍬一鍬往上覆土。蕭南的長發遮在臉上,失神的二目望著墓道被土一鍬鍬掩埋,渾身不停顫抖。四周翻飛著冥紙。點燃的各色折紙和花圈,把雪燃得咝咝作響。黑色的灰燼被熱浪頂著上升,將漫天的飛雪染成黑色。眼淚也是黑色的。
那是祖父下葬的日子!也是秦介甫尋蕭南挑釁的日子!當然,還有曲曉穎……
“蕭南,你怎么可以這么狠心!難道看著我的心碎成粉末你才甘心?你好殘忍……你知道在每個將暮未暮的黃昏,我都會因為等不到你而落淚。在祈福的燭光前,只有我虔誠的淚光閃動,那時你在哪?你在哪……”
“你可知道,多少個清冷的黃昏我哭著在睡夢中驚醒,口中呼喚你的名字。我好無助。我愛你——愛得好無助!那些催淚的回憶,它們難道只是用來折磨我的心?”
“難道只有看著美好的往昔在記憶中化為灰燼,你才甘心?為什么會是這樣……”曲曉穎流著淚站在蕭南面前,凄傷得像只重傷的小鳥。
蕭南沒有說話。他呆呆望著曲曉穎心痛欲裂。他的心在哭泣。他不忍,卻無能為力。他并非受人威脅就不敢再越雷池半步,他可以為曲曉穎葬身雷池,但此時他無所適從!
“蕭南,你好狠心。總有一天你會后悔。你覺得做個繭將自己包裹起來就什么也不會失去。其實,那只會使你失去更多!”曲曉穎在雪中失聲痛哭。有兩只灰黑的麻雀從她身后的樹上飛走。
蕭南看著她,心里疼痛。他張了張嘴,眼睛里有什么終于流下來。“有一天我會在淚眼中看到愛我的人將不再愛我,我愛的人將悄然遠去。我無奈,卻無法阻止。曉穎,為你,我可以……”他沒有說下去,閉上眼把自己封在黑暗里。
“我知道你為了我承受很多,我也知道你是為我好,可你知道嗎?我們一旦分開就再沒有機會在一起。我們本來心心相印,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我們相愛卻不能在一起,為什么人們總是這樣殘忍……我們本可以永不分開……”
蕭南緊咬嘴唇,出了血。他愛曲曉穎,可……
他覺得背后有什么東西,疾轉身,見秦介甫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刀向他刺來。他驚出一身冷汗,暴喝道:“秦介甫,你干什么!”
“干什么?”秦介甫滿身酒氣,面目猙獰道:“蕭南,我喜歡曲曉穎,而你卻偏偏橫插一腿,你阻止我們在一起——你,該殺!”
“荒唐!你簡直荒謬至極!你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我只知道你和曲曉穎在一起。而我,愛她!”秦介甫面部肌肉抽搐,把一柄刀丟給蕭南說,“在這兒做個了結,撿刀吧。”
“秦介甫,你別無理取鬧!我和曲曉穎之間有很多事,你根本不會了解。你這樣做未免太過幼稚!”
秦介甫獰笑道:“幼稚?我得不到的,別人也甭想得到!這刀你拿不拿?我砍死你個奪人所愛的王八蛋!”他趕上一步,揮刀劈向蕭南。
“秦介甫你做什么?我和蕭南的事,不用你管!”曲曉穎凄聲喊道。
“我偏要管!蕭南,我今天讓你橫尸這里!”他說著又是一刀。
蕭南閃身躲開,橫眉立目:“秦介甫你別得寸進尺,我的忍耐是有限的。你別逼我!”
“逼你又怎么樣?你他媽有本事把我放倒試試!”秦介甫緊跟著又是一刀。
蕭南俯身躲過,順勢把雪里的刀撿起來,將刀一背,擋住秦介甫回砍的刀。“秦介甫,你還不住手?”“住手,憑什么?”他刀鋒一轉,削蕭南的下盤。蕭南躍身避開。
“你個混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們之間有你什么事!”
“蕭南,就算我是無理取鬧,那又怎樣?”秦介甫舉火燎天劃向蕭南。蕭南側身躲閃,飛起一腳將秦介甫的鋼刀踢落。
“你認識曲曉穎時,已知道她是我的戀人,何以欺人太甚!”
“不要又搬出你那套朋友之妻不可欺的理論——我今天偏要欺人太甚。蕭南,為了愛情我在所不惜!”秦介甫青筋暴露,抽搐得沒了人形。
“既然你無情無義,就別怪我手下無情。”蕭南將刀擋在胸前冷冷道。
不知什么時候曲曉穎走過來。她擋在蕭南身前,沖秦介甫道:“秦介甫,你走開!我不許你傷害蕭南。我是他的戀人。我愛他。你沒有權利干涉我們!沒有!”秦介甫臉色由紅變紫,惱羞成怒血管暴露。他俯身撿刀,驟然起身一刀劈過來。“閃開!”蕭南推開曲曉穎,衣服被削開,有隱隱的刺痛感。他揮手一刀斜劈向秦介甫,只聽“啊”的一聲慘叫。秦介甫的刀當啷落地,他跪在地上,抱住手,血順著指縫滲出來,落在雪上凝成一粒粒暗紅的雪斑。他的目光從蓬亂的頭發后映出,帶著瘋狂的哀怨。
蕭南把刀扎在地上,俯身去看曲曉穎。
那讓人迷醉的女孩在雪中失聲痛哭,聲音凄婉動人。她抱住蕭南,看到他被砍破的衣服里露出受傷的胳膊,哭著說:“為什么要替我擋刀?你不是已經不在乎我了嗎?疼嗎,為何你總是讓我心碎……”
“你沒事吧?”蕭南愛憐地望著她,嘆口氣問。他回頭,見秦介甫跪在雪里。不遠處,橫扎著一柄刀,刀口上的血已經變黑,散出冰冷的陰森。他扶曉穎起來,盯著她,心痛得無法抑制,眼前陣陣發黑。如果現在他死了,都比看著曲曉穎傷心好些。
“你在乎我對嗎?可你為什么要欺騙我,因為我奶奶對嗎?難道這一點點困難,就把你壓垮了嗎?她到底對你做了什么?你……”
“曉穎別問了。你把我們以前的事忘了吧。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你可以去法國讀書考好的大學,可以有不錯的未來。為了我,不值。真的不值……”
突然,蕭南聽見身后有響動,猛回頭見秦介甫握刀沖過來,蕭南倒吸口涼氣,忙轉身,但眼前一片殷紅……
蕭南因受風寒,臥床幾日,時有噩夢襲來。過往,原本像王維的田園詩般美好,卻被暴力染上野蠻而血腥的味道。窗外有風,有麻雀在窗臺上瞪著漆黑的眼睛觀望。人總會有段時間陷入莫名的憂傷中無法自拔。這種脆弱,也許是人性有弱點的緣故。臥病時,蕭南無聊翻看唐朝酷吏來俊臣撰寫的《羅織經》,覺得比李宗吾的“厚黑學”更勝一籌。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古人為一己之私,竟造出如此殘酷的法則。
恙疾稍愈,蕭南拖著病體上課,心里微染惆悵。新來的語文老師自報家門,名叫李夢瑤,是個面目清秀,而帶些病態的書生。他在作文課上寫下一個題目,便大背劉勰《文心雕龍》中的句子。什么“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情欲信,辭欲巧”“草創鴻筆,先標三準:履端于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正于中,則酌事以取類;歸余于中,則撮辭以舉要”“句有可削,足見其疏,字不得減,乃知其密”……聽得眾生目瞪口呆,佩服得五體投地。
蕭南耐著性子聽完鴻論,草就一稿交上。由于心境凄涼,他寫的文字也只能算作凄美。他頭有些脹痛,胃里又不舒服,從書包里摸出一本《哈姆萊特》來讀。不想被李夢瑤發現,說是“閑書”,竟沒收。蕭南只得抱著手表,等下課。
晚上,蕭南請假。小城里時間漫長的晚自習,學生談之色變。雖聞有減負一說,只是聽說而已。小城是個邊陲小鎮,政府自是“策長莫及”。即使能及,想也無暇顧及。蕭南能在家中休息,精神上的快樂遠勝于肉體上的痛苦。
也許翹課并不是件好事,不過白天待在家里看英國Ten Minutes Older公司請陳凱歌、貝納多·貝托魯奇、維姆·文德斯等十五位導演拍的十分鐘短片講述生命的真諦,倒著實比聽老師講些老古董們安排的沒有實用價值的課文要好些。外邊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雨,有雨滴順著窗戶跑進來。蕭南關掉播放器,虛掩窗戶,在窗前聽淅淅瀝瀝的雨聲。空氣濕潤,有清冷的潮氣從窗戶的罅隙涌進來。紗窗上落著幾只蒼蠅,偶有飛得很低的燕子從檐前掠過。
無聊與閑適有時只是一紙之隔,時間在無為中蹉跎許多。
林璐冒雨跑進來,沒有打傘,抱著本打濕的書,從頭發上往下淌水。幸虧沒有化妝,否則眼影睫毛膏混在一起,真可以去京戲里唱丑角。蕭南想著,啞然失笑。“蕭南,一起去爬臥佛山!”林璐一邊抖著水一邊說。蕭南微笑望著她,“山草沾滿水,滑的怎么上去。何況哪有大雨天爬山的?”“人家還‘雨中登泰山’呢,咱們怎么登不得!”林璐的襯衣貼著身子,曲線很美。Lee牛仔褲襯出她腿部迷人的線條。蕭南禁不住多看兩眼,心里不是滋味。
“一起去吧,蕭南。萬一有危險你還可以幫我。怎么樣,考慮一下,做我的護花使者?”林璐笑瞇瞇盯著蕭南問,美麗的姿容讓人心動。
“你身邊從來都不缺護花使者,何必一定讓我去。”
“南,你真會裝傻!你說我為什么讓你陪我去?”林璐明媚的眼睛里浮著溫柔。蕭南苦笑,沒有回答。
“坐。”他回避性地去廚房給林璐沏杯茶。喜歡綠茶,因為有故事。這種始于清代的飲品,以龍井的雨前為極品。小城只有廠漢營的山泉,自不會有廬山康王谷水簾水和無錫惠山寺石泉水的水質。不過,小城山泉泡出的茶汁,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蕭南,你覺得這樣處理我們的關系合適嗎?”林璐把書放在桌上,雙手抱著茶杯,若有所思地盯著杯里被微微發抖的手顫出的漣漪。
蕭南沒有正視她,轉而看那桌上的書。一本納蘭詞。卷起的扉頁上可見幾行瘦字,蕭南沒細看抬眼望著她問:“你說呢?”
“我不知道,不過我覺得你有時候很殘忍。”
“也許吧。”蕭南輕輕嘆口氣,苦笑,沒有解釋。
“為什么,偏偏是針對我?”
“璐,沒有。有些事我現在不想說。”
“好,我不問。那你再陪我一次好嗎?”林璐輕輕咬著嘴唇。讓她這樣的性格去求人,著實有些為難她。
“璐,我不想一再地傷害你。我們不適合。”
“我的資質很差嗎?還是我有什么缺憾配不上你?”
“有些東西我們理解得不一樣。”
“也許吧。可……陪我出去真的讓你很為難嗎?”
“我身體不適,你自己去吧。”蕭南不愿多有瓜葛,推辭道。他強行壓制許多感情。
“你怎么忍心?我若是出了事怎么辦!”
“那就不要去了。待在家里看看雨也挺好。”
林璐眼睛紅紅的,失望里交織著太多的感情;是什么,蕭南也無法讀懂。“那我自己去嘞。”林璐還想說什么,欲言又止。她強作歡顏把眼淚都憋回肚里。
“蕭南,你總是令我心痛!”林璐一臉無法掩飾的委屈,黯然離開。蕭南看著心疼,沒有挽留,目送她離去。如若交往只會帶來像曉穎那樣的結果,又何必去傷害兩顆原本無辜的心!蕭南坐回沙發,思潮洶涌。曉穎祖母的話猶在耳畔,如當頭棒唱。他看見林璐的書落在茶幾上,打開扉頁:“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林璐×年×月×日摘于《詩經·采葛》。”
書中夾一張散著菊香的字條,蕭南打開,林璐那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看著看著,眼睛感覺澀澀……
永夜
午夜獨自在窗前
心 仿佛滴血
你的話猶在耳邊
淚水浸濕我的臉
我們的感情進入永夜
卻只能含淚寫下詩篇
你的臉 又浮現在眼前
回憶 無法沉淀
我徘徊 在愛與痛的邊緣
燈火漸漸把夢掩沒
我像落在城市的一粒塵埃
隨風漂泊 尋找依偎
淚眼中那片燦爛閃光的燈海
靜靜將塵封的溫存掩埋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每當想起曲曉穎,蕭南都能聽到那顆心破碎的聲音……如果沒有愛情,也許還會有美好的相處。現在,只剩傷痕。蕭南把紙條重新疊好,放在床頭柜上。他看到許多舊事的影子在記憶的窗前閃過,惋惜,卻沒有勇氣拾起……《圓覺經》:一切眾生,無始以來,種種顛倒,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六塵影子,落于心中,永不能去。也許佛言“八苦”,只因不能去而令人終生難脫。
子曰: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愛與恨,何其微妙。讀圣賢書,唯有經歷生死,方知愛之真諦。可省悟之時,往往已然太遲。
蕭南很想像《鐵皮鼓》里的奧斯卡一樣拒絕長大,但奧斯卡的人生未嘗不是個悲劇。我們叛逆,只因想成為獨立的存在,而單薄的軀體并不能囚禁青春的熱力。或者,我們只是拒絕被所謂的教育千篇一律地同化,我們迫切想要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我們想有自己最真實合理的表達。然而這種表達,又是多么蒼白無力!因為,我們本身,沒有任何力量來做一個與這世界截然不同的人。我們只是一群年輕人,像“麥田里的守望者”霍爾頓,像守著大觀園不愿分離的賈寶玉。我們愿意永遠留住美好,但只有想法,無力改變。
書桌上的苦讀,記憶無多。病假后,轉眼便是國慶節,適逢是中秋節更添些喜氣。秋為西方,五行屬金,帝為少昊,神為蓐收。夏歷八月十五日,三秋恰分,故謂中秋。小城人延續明朝遺風,家家戶戶做月餅、贈親友,以求團圓。月夕,擺瓜果貢品以祭月。只是許多記憶已在兒時淡去,現在的節日鮮有傳統氣息。
小城四面環山,中懷湖泊,是塊風水寶地。城中舉目北望可見連綿不絕的陰山山脈。聽祖父說魏道武帝拓跋珪曾誕生于參合陂(即岱海)北,后率軍與后燕慕容寶大戰于參合陂,奠定北魏統一中國北方的基礎。隋朝與突厥的族蠡山之戰,趙仲卿率隋軍曾駐扎于此,后進至族蠡山大破突厥軍。唐朝平定安史之亂的首次大捷靜邊軍之戰,郭子儀曾經此繞殺虎口大敗叛軍。岱嘎淖爾湖,因成吉思汗的“四杰”之一木華黎將未成年的孩子和蒙古戰馬中二歲馬駒在此牧養肥壯后圖取中原而得名。湖之南,有趙武靈王留下的土長城和殘存的秦漢長城遺跡;湖之東,有明代御敵修建的長城遺址。城中百姓保有古風。
歷史被現實掩蓋,諸多古事已鮮為人知。蕭南從野外歸來,想起王摩詰“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詩句。他進屋扭開唱機播放班得瑞《森林之月——藍色的夜晚》,取文房四寶,拿本王獻之的《鴨頭丸帖》描紅。
蕭父進來,面沉似水。蕭父并未繼承蕭祖父的博識與溫和,待人真誠性如烈火。因為有仇書的癖性,年少時恰逢“文化大革命”荒廢學業,蕭父終究未曾使滿腔雄心壯志得以實現。不惑之年,他被歲月磨去許多豪氣,終不過是個俗人。蕭父坐到沙發里,擰滅抽剩的煙頭說:“你叔父找了一個女人,讓你過去吃頓飯。”
蕭南停筆,抬頭望著父親,沒有言語。他和父親很少溝通,彼此感覺陌生。父親輕聲咳嗽,起身離開。他將筆洗凈掛起,去書房。祖父一生鐘愛三國時劉邵的《人物志》和晚清重臣曾國藩所著《冰鑒》。他曾翻讀數遍,難得其要。他拿出書,翻讀幾頁,將書放回原處。窗外的掛衣繩上落下一只喜鵲,沖著屋里啾啾地叫。記得曲曉穎初次來蕭南家時院內就曾落著一只喜鵲。那天她送給蕭南一套銅版紙的達利畫冊,整個下午明媚而溫暖……蕭叔父進來碰碎他的遐想,邀他去拜望新嬸母。
城西郊一處很小的宅子前,蕭叔父輕敲院門。許久,出來一個比叔父高半頭的健壯女人。那女人粉底打得做個表情都會掉渣,一時辨不出年齡。女人一邊說些恭維的話夸蕭南相貌好,一邊擠眉弄眼把蕭叔父扯進去。席間,蕭南坐在從叔父家搬來的沙發里,聽著早已打好腹稿的虛情假意的客套話,不是滋味,勉強吃了幾口,起身告辭。蕭叔父剛想留,話到嘴邊,被那女人暗地里一擰,做個古怪表情,硬把話咽回去。臉上的笑,因疼痛而枯萎。蕭南看在眼里,離開叔父的“家”。
蕭南走在長街上,心境凄涼。他感到叔父生活得苦悶乏味。若生活沒有任何情趣可言,漫長的人生將是多么悲哀。他走進祖父的老宅,有些懷念在龍文社的日子。那時,在祖父的影響下,他和許多懷揣夢想的少年,在這宅子里讀書、下棋、繪畫、寫詩、談史、論今……木門輕響,林陸洋滿頭大汗走進來。陸洋屬于那種相貌平平才學平平畢業之后常常被人遺忘的人。因為眼睛有點斜視,他隱隱還有些自卑。他的衣服被撕開幾條口子,有血,不知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蕭南有些反感,暗嘆要找一個清凈的地方真是很難!他久已厭倦打打殺殺的生活。昔日因為仗義被人尊稱一聲“南哥”,可一個虛名幾乎毀掉他。朋黨的義氣是沒有理智支撐的狂熱,狂熱之后剩下什么,誰也不知道。
林陸洋家有一溜小平房。東邊的屋子,他父母居住;西邊的屋子,他爺爺居住。院子不大,花欄墻圍起的小園里種滿黃瓜青椒茄子豆角。林爺爺是個傳奇人物,抗美援朝時曾一人俘獲三十三名美國大兵。后來他擔任國營造紙廠廠長。廠子倒閉后,他只給家里帶回幾只滿目瘡痍的黃皮沙發和一部老式手搖電話機。其余陳設則是八十年代的大立柜、縫紉機、小茶幾。林陸洋有八個姑姑,各個嫁得不俗。他父親是三代單傳,生他時計劃生育,他便成了四代單傳。
林陸洋的爺爺從內室出來,患糖尿病的臃腫身軀開始消瘦,仍有股咄咄逼人的氣勢。老人拄著龍頭拐杖道:“陸洋這孩子真不曉事,客人來家不懂得沏茶。”林陸洋答應著取出鐵觀音釅釅地泡一壺茶。老人笑瞇瞇道:“小南,聽說過桃園三結義的故事吧,你和陸洋要效法古人,做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義薄云天、精忠報國。”陸洋攙扶祖父出恭,回來送老人進內室,邊到臉盆架前凈手邊說:“南哥,我要轉學到呼和浩特。”
“什么時候?”
“明天。我三姑父下海掙了大錢,讓我父母過去幫忙。市里教學條件優越,他們都給我安排好哩。丁一無法無天,長此以往只會玩火自焚。今天他們打群架,我跟著掛了彩。”他嘆口氣說,“明明是條不歸路……他們所謂的英雄夢,本就是自毀的墳墓。”
“離開也好,記得保持聯系。”
“我會的。”林陸洋給蕭南遞杯茶說,“結義的兄弟,有一天都會各奔東西。南哥,還記得兵壩營的事嗎?那時弟兄多齊心。誰能想到秦介甫會擺你一刀!”
“舊事何必重提。”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現在很多事都變了。你以真心待人,人以奸心待你。”
“何必如此悲觀。過去那么久……”
“過去……對,都過去了。如果真過不去,只怕你早在太平間咧。曹操有句名言,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南哥,有句話我不得不告訴你,丁一和秦介甫在密謀一些可怕的事,你再幫他們只會惹火燒身。”林陸洋吐口茶葉渣子,掏筆寫下地址。蕭南接過便箋說:“謝謝你的忠告。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大家都是兄弟,沒必要太苛責。”他端起杯喝口茶,覺得給他留下老實憨厚印象的林陸洋,自己似乎從來都不曾真正了解。
人總在不斷改變。流淌的時間,消失的過往。他隱約看到茶水里震蕩出許多支離破碎的影像,思緒隨著回憶在空氣里飄散……兵壩營,那段記憶總會浮現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有種讓人心痛的溫柔浮動,使那眼睛像瀑布下的深潭,明晰卻永遠讓人看不透。他手里握著棒子,肩膀上的汗順著胳膊流到手上。手很無力,感覺棒子隨時會從手中滑落,卻不得不努力攥緊。手臂上青筋暴露,眼睛里射出兇光,腦海中一片空白。誰要敢傷害曲曉穎,他會毫不猶豫沖上去拼命……
《清史稿》曾為五位武林高手立傳,分別是王來咸、褚士寶、甘鳳池、曹竹齋和潘佩言。以武功安身立命,從司馬遷所傳游俠至今,青史留名者不在少數。民國武術家就有孫祿堂、李景林、尚云祥、杜心武、劉百川、李堯臣、韓慕俠。而洪熙官、方世玉、黃飛鴻、霍元甲等,隨著影視作品的流行,在民間已耳熟能詳被津津樂道。因近代遭受的屈辱,尚武精神已成為反抗壓迫、抵御凌辱的民族精神。報紙也在宣揚青年要有崇軍尚武的精神。可是岳武穆若去做殺人越貨的強盜,其結局將……從林陸洋家歸來,蕭南滿心憂慮,偶抬頭瞥見莫雨淇從身邊經過。她看見蕭南頓時笑容可掬道:“我找你找得好辛苦!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居然在這兒遇見你。”
艾尤島,女法師喀耳刻的宴席,變成豬的命運。蕭南進入仙客來酒店碧水閣雅間,看到桌上托盤里精心擺置各色水果,竟產生如此莫名的想法。幾位年輕漂亮的姑娘圍坐在一起說說笑笑,給人塞壬女妖的錯覺。她們見蕭南進來,上下打量并與他打招呼。蕭南反倒有些拘謹忙找位置坐下。莫雨淇讓他點菜,他隨意點幾個敷衍。莫雨淇則興奮地要下滿滿一桌。年輕的廚師顯然和莫雨淇認識,他特意贈送了一盤用蘿卜雕刻的玲瓏精巧的鳳凰。莫雨淇給蕭南夾菜,帶著滿臉溫柔的笑意說:“上次多虧你,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蕭南心不在焉道:“沒什么,應該的。”
“什么應該呀,你又不是我什么人。不過要是你的什么人,那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莫雨淇含情脈脈道。
“這位就是英雄救美的大帥哥呀,真是幸會。淇淇可是天天念叨你,咱們認識一下,我叫韓雪。”一位濃眉大眼落落大方的女生舉起紅酒杯說。
“我是蕭南。”蕭南舉杯,不覺有些臉紅。
“你就是蕭南,曲曉穎以前的男朋友?”一位長著娃娃臉的女孩子搶白道,“我見過你,你還記得我嗎?我是曉穎的同學。”
“曲曉穎,不是你們學校的校花嗎,聽說后來去法國哩。”“嗯,她是我們年級成績第一名的學生。”“曲曉穎,我想起來了,她獲得過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的銀牌。”“她后來為什么要去法國?”“這男生竟然是她的男朋友。”“他們戀愛的事全校都轟動了,你居然不知道?”“據說曲曉穎被家里關起來,后來就送去了法國……”女生們竊竊私語。蕭南聽著,句句話都像尖刀,穿透心臟。他感覺這些女孩如同好奇的實驗者,用手術刀一層層割開他內心深處已然長痂的傷疤。
“姐妹們,這樣就沒意思啦。我請大家來,可不是討論什么曲曉穎的。”莫雨淇一臉不悅,打斷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可不是什么曲曉穎的前男友。”她把各樣菜都夾一些在蕭南的食碟里,說:“她們是我的閨蜜,說什么你別介意。”
蕭南禮貌地微笑,如坐針氈。他覺得自己像赴鴻門宴的沛公,又覺得自己太小家子氣。莫雨淇費心思擺一桌宴席,怎好辜負她一番好意。
莫雨淇說:“秦介甫每天給我打騷擾電話,還在路上跟蹤我,我害怕卻不知該怎么辦?”
“哦。他跟我說過喜歡你。”蕭南答道。
莫雨淇見蕭南很少舉箸,用水果刀給他削了一顆蘋果,遞給他說:“他加入‘青龍會’,排行老三,與一個叫丁一的人帶小弟四處滋事,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
蕭南沉思道:“他們想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秦介甫現在可是學校里的大紅人,使不少崇拜‘英雄’的女生為之傾倒。現在的女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啦,只要是拿刀動槍的人,不管是流氓地痞還是市井無賴都會令她們瘋狂,毫不掩飾地喜歡帥哥和猛男,淺薄得要命。”韓雪從包里取出煙點火抽起來。
“韓姐,你還說呢。他們簡直就是黑社會。課桌里就放著砍刀、劈斧,動不動就欺負班里的男生,讓他們排隊站在操場上挨個抽嘴巴子。太侮辱人嘞!”曉穎的同學說。
“他們那么威風,你卻說這樣的話。現在的男生都快變成娘們兒啦,有誰像他們那么有男子漢氣概!我男朋友說,他們在一周內打過三架。第一次是有人挑逗一個哈料面人的媳婦,被人家發現大打出手。那人咯藥后站立不穩,被秦介甫抓起劈斧砍了一斧子。第二次是我男朋友、秦介甫、駱炳晁約我去喜臨門舞廳,一個男生邀請我跳舞,舞跳不到一半他掏刀子把那男生刺倒。血染得我滿手都是,我暈血當場癱軟在地。他們仨架著我遽然而逃。第三次是他們和雷落鴻帶人火拼,打傷不少人,還驚動了警察。后面的事我是聽王夢茹說的。”那女生得意洋洋地描述道。
“潘小玉,你說得未免太嚇人哩!”曉穎的同學說。
“這還算嚇人,上周他們和一個叫秦庾的,聽說在舞廳把呼市人的兩根手指給割斷嘍。人家到現在還在找他們。他們有十三個人,叫什么‘冷血十三鷹’。也不知是武俠小說還是電影里的名字,幼稚得可笑。他們揚言要蓋過上幾屆的師兄‘七煞’!七煞,你知道嗎?雷落鴻就是七煞里的人。”潘小玉眉飛色舞地說。
這些女孩對談論別人的事似乎很有興致。蕭南望著她們,頗為反感。音響里播放莎拉布萊曼的《月光女神》,與就餐的氣氛并不協調。本來適度的紅色和黃色搭配可以增進食欲,此時卻有點令人反胃。“青龍會”應該是古龍小說里的幫會,“冷血十三鷹”和“七煞”隱約記得是由倪匡編劇、孫仲執導的電影。他們居然用這些作為校園幫會的名字。
莫雨淇給蕭南夾菜,見他臉色異樣,忙改變話題道:“聽說你博覽群書,家里藏書定是汗牛充棟,不知能否借閱?”
蕭南看著表問:“你想借什么書?”
“《紅與黑》《茶花女》《簡愛》《紅字》《飄》,還有……是不是有點貪心?”她笑瞇瞇地說,“先借這幾本吧,可以嗎?”
“可以,你明天過來取書。我還有事,先行告辭。”他起身將嘰嘰喳喳的議論關在屋內,去收銀臺結賬。莫雨淇追出來,深情地望著他說:“賬我早結嘍。蕭南,如果我有事你會隨時幫我嗎?”“會的。”蕭南望她一眼,離開。
“等等。蕭南,你要信守你的諾言。再見!”莫雨淇輕輕揮了揮手目送蕭南離去,眼里交織著莫名的感傷……
晚上,一輪明月瀉下萬里清輝。蕭家大院聚居的族人歡歡喜喜忙著貢月。蕭父忙里忙外不亦樂乎。老爺子是個頗愛熱鬧的人,每逢過節興奮得像個孩子。他把碩大的月餅和各樣水果擺在屋檐下的托盤里,中間置一小香爐。月光如水,青煙裊裊。玉盤中隱約可見嫦娥抱著玉兔。此刻,她是否正在廣寒宮設宴,給吳剛和月老講羿當年射日的故事。三垣四象二十八宿,眾星在滿月下暗淡無光。
戰國時期的天文著作,甘德、石申的《甘石星經》。天象,命理,莫名的虔誠。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蕭南仰望天空,不覺步入屋后的林中。每到過節,總情不自禁想起曲曉穎,想她現在做什么,過得好不好……這已然是一種習慣。至今他都不知道放棄該不該、對不對。愛情碎了,很容易轉化成怨恨。既然已經放棄,能保存的便只有記憶。他靈魂深處的孩子赤裸身體,努力睜大渴慕的眼睛想看穿黑暗背后的世界,但那黑暗卻無法看穿。那孩子躲在黑暗污穢的角落里哭泣,衣衫襤褸,四肢無力,只有眼淚打濕泥土,打濕空虛……人心是不可預測的東西,稍有不慎便會滋生各種情緒。
月華下,隱約可見一位穿淡粉色棉布裙的女孩。在朦朧中如從廣寒宮臨風降下的仙子,一種飄逸,一份雅致。蕭南不由自主為那一幅亦幻亦真的麗景所迷醉。他心懷疑惑走近前,看到女孩神情虔誠,猶如月光下祈禱的少女。似曾相識,他恍然記起是暑假時曾有一面之緣的女生。心被某種情緒觸動,他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竟然再一次遇到了她!女孩扭頭微微發愣,隨即用美得不勝悲涼的聲音說:“這里的夜色真美!可以讓人忘記一切,心如止水。”
蕭南無法說清是一種什么感覺。仿佛一條溪流淙淙淌過干旱的土地,土地受到滋潤長出芳花香草,有了蜂飛蝶舞。陰霾被陽光刺破、驅散,光明與喜悅同時降落。他靈魂深處的孩子,因為嗅到新鮮的空氣而有了活力。
女孩臉上微微泛起紅暈說:“我姨媽近日搬走,以后恐怕沒機會再來這里。很留戀這里的景色,很美——這個給你。”女孩把一個包裝精致的禮物交給蕭南,眼睛里有種讀不出的情緒。蕭南望著她,欲言又止。彼此畢竟只有一面之緣,連朋友都不是又有什么可說的。女孩想必也有同樣的感覺,她略帶羞澀地微笑,說聲“再見”,轉身離開。蕭南欲留,最終啽默無語。他拿著禮品,舉目望天,想到女孩將不會在林中出現,心里籠起青煙般的惆悵。
我該何去何從?他感到迷茫。黑幫,武斗;維托·考利昂,邁克爾·考利昂。教父,還是黑幫首領。或者如黃金榮和杜月笙。黑社會是青少年的出路嗎?暴力,在這個社會能成為一條出路嗎?丁一等人正試圖脫離文明的軌跡,在野蠻和暴力中尋求自我的重塑。厄瑞玻斯,人間與地獄的交界。蠟制的翅膀,飛向光明必毀的命運。他感到曾向一種目標奮斗的人,像大陸板塊漂移般似有聯系卻相去甚遠。有種曲高和寡的孤獨感悄然襲上他的心頭。未來是遙遠的事,像天使國;人總有一天會去,卻沒有人真正知道它是什么。人是自己旅途的實驗品,只有走到盡頭才會知道結果……
林語堂先生說,人生不過如此,且行且珍惜。送走林陸洋,蕭南在廣場的燒烤攤要一碟田螺、一杯扎啤。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總有一天都要各奔東西。他無法豁達,獨自喝悶酒,見李雅楠走過來。李雅楠屬于那種相貌平凡而社交極廣的女孩。因為胖的緣故她很愛笑,笑容甜美,人緣不錯。不過,蕭南以為人笑得太多總難免給人笑里藏刀的錯覺。
蕭南自從與曲曉穎斷絕來往,便不曾和她聯系。人在感情中受傷,會不自覺回避彼此都認識的人。李雅楠坐在他對面,臉上拼出個很古怪的表情問:“能見您老人家一面真是不容易,我還以為你從人間蒸發了呢!”
蕭南讓服務員添置一副餐具說:“你也來喝酒?”
“喝酒又不是男人的專利。我不喝酒,我來等人。”
“哦,什么人?”
“真是貴人多忘事,你認識的——鐘楚紅。幾年前,你還在兵壩營為曉穎和她大打出手。其實,你和曉穎鬧分手,為何要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小鐘跟咱們是多好的朋友!不是我說你,你和曉穎是多么令人羨慕的一對,為什么要分開給彼此帶來傷害?”
“過去的事何必再提。鐘楚紅過得好嗎?”
“好什么呀?她和曉穎是好姐妹,曉穎走了,她能好到哪去!她父母離異,現在在酒吧打工。她的日子比較困窘。”李雅楠快人快語,仿佛她認識的人中所有的不幸都是蕭南和曲曉穎分手造成的。蕭南端起酒杯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瞧瞧你,什么表情。也就是曉穎這種天生麗質的淑女才會迷戀你這種小子,掛名是個才子卻跟痞子無異。”
“曲曉穎一直沒回來過嗎?”
“回來過一次。她說不想見你,所以聚的時候沒敢約你。”
“她現在過得好嗎?”
“瘦了很多。人變乖巧,也成熟了。只是很少見她笑,話也少了許多。她不許人提起你。我知道她忘不了你。哎,不是我說,你們當初在一起,誰看見不眼饞!”
“不說過去的事啦。”蕭南把整杯酒灌到嘴里吞下,一臉苦澀的笑:“有的東西一旦失去就再沒有機會可以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