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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轉身就遇見了,相隔萬水千山的你。

飄雪的時候,蕭南心里總會溢滿憂傷,或許是身上沾染著詩人的氣質。那個飄雪的下午,有過多少眼淚隨風飄落。晶瑩的雪沫在空中輕舞飛揚,像破碎的水晶心片片凋零。無法挽留,一切在風中消散……

“蕭南,你怎么可以這么狠心!難道看著我的心碎成粉末你才開心?你好殘忍……你知道在每個將暮未暮的黃昏,我都會因為等不到你而落淚。在祈福的燭光前,只有我虔誠的淚光閃動,那時你在哪?你在哪……”

“你可知道,多少個清冷的黃昏我哭著在睡夢中驚醒,口中呼喚你的名字。我好無助。我愛你——愛得好無助!那些催淚的回憶,它們難道只是用來折磨我的心?”

“難道只有看著美好的往昔在記憶中化為灰燼,你才甘心?為什么會是這樣……”

蕭南從回憶中掙脫出來,頭有些脹痛。他起身沏杯綠茶,品一口,苦苦的澀澀的。

小城很小,容不下許多大事。自蕭南記事起,就是諸多瑣碎的小事。但,小城的居民就是實實在在生活在這些小事之中,也只有這些小事里融入了他們的喜與悲、苦與樂。

外界翻天覆地的變化,相當長的時間并未影響到小城的實質。這片土地在相對落后中保持一種古舊卻真實的根性。先民一脈相傳的傳統在耳濡目染中融入小城人的血液。“禮失而求諸野”。小城的相對“落后”,對于傳統或許不無裨益。他將茶飲盡,望向窗外陰郁的天空。他未曾與莫雨淇提及秦介甫的事;當時是環境不宜,現在是無暇顧及。因為蕭家出的一些事已使他心力交瘁,而人往往是陷在自己的困頓中,就無暇顧及他人。

蕭家是個大家族,歷經滄海桑田,依然堅強存在。雖然宗室祠堂及泛黃族譜早已在戰火中毀壞,但族長及長輩口中的家族史依然源遠流長。蕭家雖不像顏之推、章仔鈞、朱柏廬的家族有膾炙人口的家訓,不若曾文正公的家族有“書蔬魚豬早掃考寶”的家規,卻有自家的一套規矩。然而規矩并非圭臬,總有人會背離祖訓。人的幸福與不幸,其實多數源于自己。蕭家的不幸人物——是蕭南的叔父。

一個男人與一個不理解他的強橫的女人結合是一種不幸,連他的兒女也不理解他則是不幸中的不幸。蕭南的叔叔就是承載這不幸于一身的人。男人在事業上遭遇不幸,或鋒銳如刀劍披荊斬棘,或圓滑如卵石避險免難,甚至可以用“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來聊作自慰;但這不幸若在家中則只能磨難終身。男人多愿借酒消愁,若“此恨綿綿無絕期”就難免嗜酒成癖。男人在酒后多有不同癥狀。蕭南的叔父是那種清醒時不多說半句廢話,而酒醉后定要把千年積怨都一吐為快的人。可這事多發生在半夜,難免讓鄰人厭恨,不會引人賠上許多同情,反倒是惹來眾多責罵。

蕭南的嬸母年輕時也曾美艷動人,只是中年發福身寬體胖,失了俏麗。且聽人說她年輕時曾與一個外號“獨眼龍”后來入獄的人交往甚密,耳濡目染練得一身好手段。她常常趁著蕭叔父酒醉,與其女蕭北(后更名陳菲)對蕭叔父以拳腳相加,將蕭叔父五花大綁,丟入菜窖中。壓迫的極限,會產生兩種結果:一種是徹底反抗;一種是接受壓迫使之成為習慣。蕭叔父是成為了習慣。雖然在經濟上被封鎖,卻頗能苦中作樂仗義疏財。因為寫得一手好字,又在考核中常受獎勵,所以他在警局里的同事之中享有美譽。但賒賬之后店家要尋蕭嬸母討債,討賬之余,蕭叔父定要皮肉受苦。久而久之,蕭叔父胡須茂盛,面頰黑黃,渾身瘦得只剩皮包骨頭。

蕭南與叔父感情篤深,兒時學象棋和圍棋便是師從叔父,所以還算交心。蕭家人的血液里都遺傳了耿直與真誠。雖是隔代,叔父有苦水還是愿意給蕭南分一點的。蕭南為這事也陪著流過不少眼淚。但這不幸終于導致惡果——離婚。先是蕭南放學,見一輛貨車把叔父家的東西搬去大半。后是蕭南聽叔父說嬸母把現金存折銀行卡全部掠走。之后便是蕭北常趁其父不在,把家中什物偷偷帶走,包括其父的警員證和身份證。叔父痛心疾首,說若要拿知會一聲便可,何必來偷。每夜酒醉,以淚洗面……他人則愛莫能助。

人的悲傷是屬于個體的,無人可以分擔,也沒有人能夠替代,只能在自己的身體里消化,再轉化成動力或消極。

曾文正公曾言:“凡國之強,必須多得賢臣工;家之強,必須多出賢子弟。”蕭南覺得蕭家自祖父后就敗落了。不是財資,而是傳承。

蕭南對家族中的許多事都冷眼記下來。他認為唯有祖父才是有文才武略,“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他覺得自祖父之后,這種精神被歲月風化殆盡。叔父則成為這種精神遺失的活祭。看到蕭北對其父的冷漠,蕭南甚至懷疑,家族血液中的秉性早已被外在環境中滲入血液里的其他渣滓給腐蝕分解不留痕跡。

心情抑郁時,蕭南喜歡背上畫夾外出寫生。屋子不遠處有片林,景色怡人;是蕭祖父和蕭父在“少生孩子多種樹”的年代栽的。林中有塊屋基,地勢緣故高下距約二米,本是蕭父為蕭南蓋房之用,因為蕭南反對,被暫時“賦閑”。初秋,林中斑駁的樹影印在屋基上,躺臥其間,可以看悠悠的浮云隨清風游戲,任縷縷在林中密織的金線在臉上跳躍。蛐蟲在草間吟唱,鳥雀在枝間啁啾。偶有輕盈的蝴蝶、肥胖的黃蜂點綴芳花香草之間。林畔河灣里流水潺潺,有點水的蜻蜓和喧鬧的蛙聲。調幾筆色彩,發揮些想象力頗能在畫紙上造出驚喜。蕭南任頭發掩在俊美的臉上,支開畫架調色運筆,不多時人已融入筆境。

室外畫風景,稍有難度。光色的不穩定和水粉顏料的風干,需要畫者調色準確并構思巧妙。蕭南把大色調鋪好,以精準的筆法處理細部,臉上漸漸浮出笑容。正覺得意,背后一聲輕咳,驚擾他。他手微抖,出現敗筆,心里懊惱,眼中蕩出不悅,扭頭,驚呆了。

蕭南雖然見過俏麗的蕭北、嬌美的林璐、優雅的曲曉穎和艷麗的莫雨淇,但是見到身后的女孩,才真正明白什么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不必說那裊娜的身姿,姣好的面龐,單是一雙星眸里噙著無限智慧映出萬縷柔情,便足以令人銷魂。想那美麗女神維納斯、智慧女神雅典娜、詩藝女神繆斯和美惠女神卡里忒斯合為一體,也不會比她更美。

蕭南嘴張著,許久不曾合攏。他以為是天庭的地板上開了洞,驟然漏下一位仙女,忙用手揉揉眼睛,怕是看錯哩;定睛細看,那仙女猶在。他不由使勁擰下大腿,疼出一身冷汗,知不是幻夢,忙問候:“你好!”

女孩輕輕扭轉頭,露出淺淺的笑,被蕭南的窘態迫得小臉上布滿紅暈,像牡丹般映出愉快而略帶羞澀的光。她用柔美而純凈的聲音說:“你畫得真好。我在林中散步,不經意踱到這兒,希望沒有打攪你。”

林里的光線在枝葉的夾縫中透射進來。葉片因為逆光,變成彼得·潘身邊美麗的小仙子。金色的光暈映照出一份夢幻。蕭南感到空氣中似乎散滿馨香,讓人有一種朦朧、一種恍惚。他的思緒被記憶牽引飄回從前,散落得好遠好遠……

女孩見蕭南不答話,有些尷尬,用明眸望向遠方。

蕭南不知怎么又想起曲曉穎,心里隱隱作痛;回過神,頗覺失禮,忙問:“你懂繪畫?”

女孩莞爾一笑說:“略略懂一點兒。”她的笑猶如含苞待放的花蕾,有一種引人入勝的迷人魅力。女孩的目光遇到蕭南略顯放肆的眼神,像只羞怯的小鹿輕盈躍開。蕭南不知道自己為何變得如此輕佻,心里充滿自責,忙收回目光。女孩對蕭南的冒昧似乎不以為意,稍稍打量一下,禮貌地說:“我的一位朋友是畫油畫的。她比較喜歡凡·高那種強烈明亮的色調,以躍動的線條、凸起的色塊表達感受和情緒。你呢?”

蕭南臉上微微泛紅,多年來和陌生女生說話臉紅的毛病至今未能改掉。他說:“我不太喜歡后印象畫派,倒是喜歡達維克和安格爾的古典主義畫派風格。”

“比起新古典主義,我更喜歡德拉克洛瓦。”女孩盯著畫看了一會兒說。

“畫風是性格的折射。”蕭南微微一笑問,“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李雅楠。”

“什么?李雅楠!是一個胖胖的,戴副小眼鏡,詼諧可愛的女生嗎?”

“是呀,你們認識!”女孩稍顯驚訝地問。

“她曾和我一起學過畫。”蕭南淡漠地說。

“哦……你一向對朋友都很冷漠嗎?”女孩迷惑地望著蕭南,似乎覺得他是秦始皇兵馬俑里復活的塑像,帶著遠古而陳腐的氣息。

蕭南苦笑,沒有回答。曲曉穎、李雅楠、張瑜、鐘楚紅,昔日的事這個女孩也許永遠不會知道。個體記憶中的禁地,是不容任何人觸及的。

“你很特別。可以冒昧問下你的姓名嗎?”女孩試探地問。

“蕭南。”

“呃,蕭南……”女孩愣愣地望著蕭南,陷入沉思。她美麗的眼瞳,猶如珍貴稀有的寶石。迷人的色澤,有種讓人無法抗拒的魅力,使人望一眼便感到無比幸福與甜蜜,似乎整個靈魂和身體都會被這甜美融化,最終成為那漆黑瞳孔中一個渺小的投影。世上怎么會有如此美麗迷人的眼睛,蕭南心里泛起疑問。良久,女孩察覺自己的失態,滿臉緋紅,猶如夕陽下的牡丹帶著高雅嬌艷的光彩。女孩為了掩飾內心的慌亂,想說些什么,卻語無倫次不知所云。她兩頰緋紅問:“李雅楠的畫風顯雄健。她的素描近看只見許多亂線盤結交錯難分脈絡,遠觀卻見人物躍然紙上。你們的風格迥然不同,怎么會……”

“我兒時隨父親學習白描,后來學工筆和水墨畫。因為學校以西方畫論指導繪畫,所以才從師補學素描、色彩和相關理論。”

“哦……”女孩輕聲應著,眼中充滿莫名的感傷。

蕭南注視女孩良久,不知她眼神中為何有淡淡的憂傷。這憂傷是否就是西子撫心的美,還是一種做作?不曾見過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四大美女是何種神韻,但眼前的女孩確有讓人看一眼便會丟失靈魂的美好。他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很想在女孩的面前表現得像位紳士,卻反而使自己顯得拘謹。他不知為何會出現如此情緒。他暗想,也許喜歡只是內心深處隱隱的酸楚,于被喜歡的人卻是無關痛癢。但是,他心里又自嘲有這樣莫名的感覺。他覺得離開曲曉穎后,滋生這樣的感情是可恥的。這無疑是種背叛。可是他究竟背叛了誰,曲曉穎還是他自己?他苦笑,沒話找話地問:“你和李雅楠是同學?”

“不是,我們是朋友。”于是話題又引向李雅楠,并談到威尼斯畫派的維瓦里尼家族和雅可波·貝里尼家族、巴杜亞派畫家安德烈亞·曼特尼亞、翁布里亞畫派代表佩魯吉諾、羅可可風格的布歇和弗拉貢納爾、巴比松畫派創始人泰奧多爾·盧梭和原始派代表亨利·盧梭……

蕭南頗欣賞女孩的博識。女孩像一位聰穎的仙子,圣潔、神秘、高貴。蕭南感到詞語匱乏,無以表達女孩的美好。他和她談話,勾起許多回憶,心里漾起層層漣漪,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說不清為什么,他總想起曲曉穎,想起那段催人落淚的過往。

時間總在人注意它的時候停滯難逝,在人忘卻它的時候飛快流逝。不覺已夕陽在山,紅綃滿天。女孩看了看表,聲音純美道:“時候不早哩,很抱歉,我該走了。”說著對蕭南歉意一笑,起身離開。

“等等……”

“怎么,還有什么事嗎?”女孩禮貌地微笑,疑惑地望著蕭南。

“沒……沒什么。”蕭南苦笑著說。

“沒事那我可走咯。”女孩甜甜一笑,轉身消失在叢林盡處。

蕭南悵然若失,目送女孩離去。一切好似幻夢般不真實,他甚至懷疑林中是否曾出現過一位超凡脫俗美麗動人的女孩。忽然想起忘記問女孩的姓名,他收拾畫架和調色盒,見水粉顏料多已干硬。蕭南心里懊惱,又有些惆悵,懷著莫可名狀的心緒背起畫夾回家。

晚飯后,蕭南來到林中。夜色帶著夢幻般的色澤讓人心中憂郁。他走上石基,懷著渺茫的希望期待見到女孩。上弦月在空中孤獨地俯瞰大地,眼中溢出清冷哀傷的光。他在基上踱步,腦海里飄滿著女孩的身影。遠處隱隱傳來理查·馬克斯的歌《Right here waiting》(此情可待)。他聽著,心緒繁亂,有種想落淚的感傷。石基上可見夜色下小城模糊的輪廓。樹木的枝杈將景色點綴得更加迷人。天邊有閃著微光的星。是否有希望,還能再遇見到她?他望著那星,輕誦起泰戈爾《吉檀迦利》中的詩句:

“在無望的希望中,我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里找她;我找不到她。

“我的房子很小,一旦丟了東西就永遠找不回來。

“但是你的房子是無邊無際的,我的主,為著找她,我來到了你的門前。

“我站在你薄暮金色的天穹下,向你抬起渴望的眼。

“我來到了永恒的邊涯,在這里萬物不滅——無論是希望,是幸福,或是從淚眼中望見的人面。

“呵,把我空虛的生命浸到這海洋里罷,跳進這最深的完滿里罷。讓我在宇宙的完整里,感覺一次那失去的溫馨的接觸罷。”

時間猶如黑色的海潮,不可抗拒地淹沒整個空間。蕭南躺在床上,靜靜聆聽自己的心跳,感覺死亡的鼓點沉重地敲擊他的心門。恐懼像黑色的幽靈,將時間的潮水籠罩。死亡是一個人的最終歸宿。生命自虛空中誕生,便在一步步走向死亡,如朝陽注定要融入黑夜。他在睡夢中觸碰死亡,感到來自陰間的風隨時都會熄滅生命之燈。他輾轉反側,一宿不曾睡好。清早起來,他想到祖父又有難以抑制的悲傷。

他洗漱完,吃過早點,懷著微渺的希望在林中踱步。他無法擺脫噩夢的陰影,腦海里籠罩著灰色的情緒。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如果進入恒星的冬季,宇宙最終會歸為一片黑色死寂。沒有星光,沒有生命,只有無限的黑暗吞噬一切。那時,所有人類自以為是的努力,對于浩瀚宇宙會有什么意義……他不是哲學家,也不是《到燈塔去》中的拉姆齊先生。為什么要思考這些,又為何會如此渴望遇到林中邂逅的女孩?他心緒煩亂,完全不了解自己。

庭院里父親閑暇種植的各類菜蔬生機盎然,使小小一片田地充滿生趣。墻角的籠里飼養兩只白兔一只灰兔,它們悠閑地分食晾曬過的青草。收養的流浪貓已經產仔,三只淘氣的小貓充滿新奇地在綠蔭下嬉戲。蟋蟀和蟈蟈躲在菜葉下鳴唱,偶有蹁躚的蝴蝶、輕盈的蜻蜓從庭院飛過。蕭父悠然坐在檐下的藤椅里喝茶,享受生活帶來的愜意時光。

蕭南回到書房,從書櫥里查找圖書。讀書,是種習慣。祖父培養了他這種習慣,也使他陷入所羅門“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加增知識的,就加增憂傷”的迷局。他抽出林璐送的《奧德賽》,讓靈魂隨奧德修斯一起在怪石嶙峋的俄奇吉亞島受困于女仙卡呂普索的監禁。但是不等神使赫耳墨斯到來,電話鈴聲已響起。他的靈魂不得不丟下奧德修斯,隨主人接電話。林璐的聲音在聽筒里傳過來:“您好,蕭南在嗎?”

“是我。”蕭南說。

“你來我家吧,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可要快點,我等你。再見!”電話掛斷。林璐總不給人留任何余地,他想著用書簽夾好書,放回書櫥。他向父母打聲招呼,去往林璐家。林璐等在門口,見到蕭南笑靨如花迎上來說:“真高興,你能來。”

蕭南覺得小城房屋的外觀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沒有新意。唯有一處,就是街拐角的一座相傳有二百多年歷史鋪著銹跡斑駁鐵瓦的天主教堂。不過這教堂只為證明小城不是一夜之間從土里長出來的,已被維護起來。蕭南認為它是西方建筑的復制,與傳統建筑沒有多少關聯,所以只對里面懸掛的清代繪制的天堂地獄圖感興趣。林璐家的房子也屬于“內秀”型,因此步入其中才會領略其內涵。白橡板的墻裙,胡桃木的踢腳。滑石粉抹過的墻壁,冰肌如雪。書法壁紙和色調淡雅的軟包,使房間有書香之氣。墻上掛有古樸的雕像,幾張本城名家的題字和一幅八駿圖。玻璃幕墻為疊層玻璃制成,陽光下異彩紛呈。客廳里擺著玫瑰木家具和幾件景德鎮的瓷器。鋪設木地板的地面用鋼化玻璃營造出一方樂土,下面有卵石水藻蓑翁小橋,幾尾游魚在水中游戲頗有意趣。目及之處盡覺別致,至于家電自不必在此羅列。雖有些不中不西、不洋不土的感覺,倒是頗為舒適。

林璐帶蕭南進入套間,轉入一間小屋隨手關上門。屋子是林璐的。書架上擺滿詩集:《詩經》《楚辭》《樂府詩集》《全唐詩》《全宋詞》《全元散曲》《納蘭詞》,郭沫若、徐志摩、戴望舒、聞一多、鄭愁予、冰心、艾青、北島、顧城和舒婷的集子,及歌德、拜倫、雪萊、海涅、普希金、萊蒙托夫、惠特曼、裴多菲、馬蒂、泰戈爾和聶魯達的著作。書架上和床上還擺著各種各樣形態可愛的HelloKitty和蒙奇奇。墻上懸掛一幅裝框的《霸王別姬》黑白裝飾畫——是蕭南畫的。林璐神采奕奕從字臺的抽屜里拿出一只盒子,嬌笑晏晏地遞給蕭南說:“送你的,是我爸爸出差帶給我的,打開看看。”

蕭南打開盒子,見是一軸畫。展開,是仿得極精致的張擇端《清明上河圖》長卷。中國繪畫以宋代為盛,此原作因其精湛的畫工和傳奇的經歷成為藝術珍品。此幅雖是贗品,卻畫工精美、制作精良,對于酷愛繪畫的人亦彌足珍貴。蕭南覺得無功不受祿,忙推辭:“君子不奪人所愛,這畫還是你自己妥善珍藏吧。”

“什么呀!人家好心送你,你卻推三阻四!”林璐說著,故作生氣的樣子。

紅顏知己,藍顏知己。林璐是讓人怦然心動的女生。他明白林璐的心意,卻不敢正視這感情。初戀,早戀……在傳統保守的校園里,這幾乎是大逆不道的代名詞。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純美感情,是被時代壓抑的青春期戀愛。曲曉穎和他遭受的傷害,至今讓人心有余悸。他深知林璐的脾氣,情緒復雜地收下畫。

林璐臉上多云轉晴道:“謙謙君子,卑以自牧也。過謙就做作了。你看這是什么?”說著她從書柜里拿出一件包白色哈達的器物。蕭南不解地望著,心內忐忑。君子之交淡如水,林璐猶如一團熾熱的火焰,隨時都可能將平靜如水的關系變為滔滔火海。他害怕短暫的熱情最終會化為青春祭壇上的灰燼。

“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林璐慢慢打開,是一件唐三彩雙魚。“不過很有意思對吧!”林璐會心一笑說,“當初你送我那個四喜人紋木雕時我就決定要送你一個類似的。終于被我找到哩,很辛苦的!”

“不一定我送你什么,你就一定要回贈我什么。”蕭南沒有接。他珍視與林璐間這份純潔的友情,不希望它轉化為虛無縹緲的愛情。或許是自己多慮,但是,他感到有許多無形的墻,將他圍困,不斷向他擠壓。他感到壓抑、憤懣,想沖破這墻的禁錮。可是,無論他怎么掙扎,最終只能毫無結果地屈服。那無形的力量實在太強大,它千百年來巋然不動屹立在那里,成為一種權威的象征。

“有條件的,你接了我就告訴你,不然就是憋死也不說。”林璐一副刁蠻公主的樣子盯著他詭秘地笑。那笑像綻放的罌粟花,有攝人魂魄的魅力。他不忍多看,怕自己陷進去就再也無法出來。如此冰雪聰明、玲瓏剔透的女孩……他接過,故作輕松地說:“這么古靈精怪,真讓人傷腦筋吶!你不是又有什么鬼點子吧?”

“嘻嘻,后天就要開學啦,明天我們一起去岱海好么?”林璐含情脈脈望著他,嬌笑道,“收下我的禮物可不許不答應哦。”蕭南腦海襲來幾縷黑影,望著嬌美的林璐勉強答應。

如果沒有黃河的那一次改道,就不會出現《山海經》里“天池”、《漢書》里“鹽澤”、《魏書》里“鹽池”的記載,也不會有漢代的諸聞澤、北魏的葫蘆海、宋元的鴛鴦泊、清朝的岱嘎淖爾。對于“天蒼蒼,野茫茫”的塞外,人們難免會有直透心底的荒涼感。但,造物主顯然要給這一片蠻荒幾多生機,于是這塞外天池就被賦予了別樣的美麗。踩著綿延在一望無垠蘆葦叢中的木棧道,可見一潭死水填滿遠山與近陸之間的凹處,于是便有了一片平靜的湛藍的“海”。正因為它是死水,所以沒有浪濤洶涌、波濤喧囂,而顯出一種和諧與寧靜;正因為它是死水,所以才有無風的麗日下,一面平滑晶瑩的鏡,才讓人在靜中感受到一種心曠神怡的溫馨。海鳥在蘆葦葉上小憩,游魚在水草下探出頭吐幾個泡泡。蝴蝶蹁躚在野玫瑰叢間飛舞,蜜蜂嗡嗡在山丹丹花堆里采蜜。一切都是那么柔美靜謐。

清晨,幾重白霧把海與山,天與地裹成一個浮白的團。海在厚的被子里做著無人知曉的夢。微風攜著薄薄的濕氣涌向人的面頰、身體,送來沁人心脾的花草的清香和海的淺唱,送來蘆葦叢中毛茸茸的雛鴨吖吖的鳴叫,送來自由飛翔的海鷗悅耳的啁啾……沿著木棧橋,偶爾會看到驚起的飛掠而過的翠鳥,也能窺見在水洼里鉆出的鵪鶉,或者無畏地迎著蕭南和林璐一個旋身飛去的海燕。一種飄飄欲仙的韻味,在蕭南心中升騰。

林璐輕扯蕭南的衣袖,說:“看,東方!”

蕭南放眼,只見一抹淡淡的紅,映在東方的白殼上。赤烏從殼中孵化,紅嫩如剝開的蛋黃,媚惑如女兒唇上的胭脂。它怯怯地張望,慢慢舒展翼翅,似乎害怕羿的神箭而不敢驟然躍出海面。它逐漸強壯,羽毛變得亮麗光鮮;終于破殼而出,飛出海面。殼的碎片被光焰烤化,如織般縷縷飄散。于是霧成了薄紗,成了蟬翼。而躍出海面的通紅的球,猶如揮舞著乾坤圈的哪吒,在海上潑下萬道金光。漫天的嫩云羞紅了臉。遠山將崔嵬的身影埋進深海。海被染紅,但它依舊平靜,任烈火在胸中燃燒默默把一切包容。

蕭南想起自己的夢,也想起祖父,心境凄然。林璐自然無從了解他的心境。兩人一起租下一艘船,向海中劃去。海水幽藍里溶著橙黃。船的倒影在水波里揉碎,蕩得很遠很遠。有風,有水藻味的濕氣。他望著林璐,有淡淡的愛戀在胸中蕩漾。據說耶律楚材曾蕩舟于此,那時他的身邊是否有佳麗相伴?還有,攜西施泛舟西湖的范蠡,他們會是此刻的情境嗎?劃不多時,林璐停了手,用那雙溫柔的大眼睛盯著他說:“蕭南,我喜歡你。”

蕭南一愣,問:“你說什么?”

林璐深情地望著他說:“你沒聽見嗎?我說我喜歡你!”

蕭南滿心驚悸,秘密被勘破般不知所措。他故作平靜的外表終難掩飾內心的慌亂,惶惑地問:“為什么?”

“因為我覺得你很好呀。”林璐說。

“那是你沒有真正了解一個人的緣故。你若真正了解一個人就會發現他身上的缺點——很多缺點。”蕭南望著林璐,心里的矛盾猶如爆發了一場特洛伊戰爭。但林璐不是海倫,他也全沒有抱得美人歸的墨涅拉奧斯的雄心——曲曉穎無助而凄傷的神情依然歷歷在目,那是多么撕心裂肺的疼痛啊!

“我不在乎。”林璐說。

蕭南無言以對。他是多么愛憐眼前的女子,可又多么害怕那排山倒海般世俗的惡浪吞噬自以為高不可攀的花朵。他輕嘆口氣,許多滋味只能自己知曉,有薄薄的憂愁溢滿心間。

太陽若法厄同駕馭的駟馬車,在空中橫沖直撞墜入海中。海水蒸發著熱氣,海風也熱得灼人。蕭南揮槳,向岸邊劃去。他心亂如麻,無心與林璐攀談。

他從棧橋上岸,與林璐在附近的農家樂要了幾樣家常菜。涼拌莜面、鵪鶉茄子、清燉岱海魚、銀魚羹、蔥花餅……原本美好的郊游,因意外的感情而變得壓抑。走出酒家,他斟酌良久,對林璐說:“我們做朋友吧。”林璐一臉迷惑問:“朋友,為什么?”“做戀人只會有兩種結果:一種是終生反目;一種是完美結合。自從讀過《圍城》,我真有些害怕愛情和婚姻,免得進入‘圍城’就成為困獸,不僅沒有自由,還會受馴者的鞭笞。即使有一天學業有成,我也會避開這洪水猛獸,過一種清教徒式的生活。”他感到于心不忍,又有些后悔,不知道為什么要找如此蹩腳的托辭。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蕭南,我們在一起曾經多么快樂!難道你不記得嗎?”她揚起小臉,用透明的眸盯著蕭南,天真無辜得像個孩子。

“我有許多缺點,我不適合你。你……你,唉——有很多事你不明白。我們可以做很好的朋友。我……我受過,不,我不適合你!”

林璐眼神黯淡,眼中噙滿悲傷。“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你明明是在說謊!”她的聲音顫抖,晶瑩的眼淚在美麗的小臉上縱橫。“為什么!我說過不會在意的,可你為什么還這樣!”她低下頭,大顆大顆的淚水像珍珠般從腮邊滑落。她把身子貼在身旁的一株樹葉凋零的枯樹上。周圍充滿讓人落淚的氣氛。

蕭南靜默無語,不知自己為何要違心地說這些。他與林璐之間似乎有一堵無形的墻,將他們分隔在嘆息之墻兩側。他想告訴林璐許多事,張了張嘴,終于沒有說出口。

“你拒絕我本可以找一個好點的理由,那樣我至少不用這么傷心。”

蕭南心里自責,不敢正視那雙清明的眼睛。很多事,林璐永遠不會明白。

林璐強忍住淚水把一封用信紙疊成楓葉狀的信遞給蕭南。她努力微笑,卻涌出兩泓清淚。她顫聲說:“蕭南,不管你怎么想,我只想告訴你一句話:我曾用心愛過你!”

“這是什么?”蕭南明知故問,感覺自己像只殘忍的冷血動物。

“信。我一字一淚寫的。你滿意了吧。你的心,一定是鐵做的,你怎么可以傷害……我不想說,只希望你會生活得很好。清教徒式的生活,你真想得出來。我真恨自己,為什么要喜歡你,可我又有什么辦法……”

“林璐,我……”他內心苦楚,感到空氣灼熱得足以將他的呼吸道灼傷。他暗罵自己的愚拙蠢笨,可……

“你要說什么?”

“沒什么。”他任長發遮去半邊臉,輕輕閉上眼睛。他希望自制力可以壓制胸中洶涌澎湃的感情,心中默念徐志摩的詩: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易經》云:“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天地萬物總脫不出規律和秩序。人類發展史,歸根結底是人的發展史。每個人的一生都是從降生直至死亡的過程。古人如此,今人亦如此。無論外物如何變遷,人的心性皆大同小異。七情六欲神鬼不能盡去,何況凡夫俗子蕓蕓眾生。而愛,就是心性中重要的組成部分。

人的感情帶有鮮明的動物性。而人類對于愛情的獵殺幾可與人類的發展史相同步。原始部落間對愛情的殺戮已難以追溯,人們耳熟能詳的就有萬杞梁與孟姜女、焦仲卿和劉蘭芝、梁山伯與祝英臺、陸游與唐婉、許漢文與白素貞、賈寶玉與林黛玉……這些或真實或虛構的愛情悲劇,有多少是取材于生活,又有多少是人為制造。以所謂高深的義理或文明的理論強行壓制或扼殺愛情是不人道的,也是不道德的。其實看似大義凜然的衛道者,多數都是發號施令的迫害者,若他或他的至親是其中的受害者,也許完全會是另一種結局。

弗洛伊德說在文明的時代,情欲的內容勢必受到潛意識的壓抑,只能用晦澀的語言和混亂的敘事曲折地表達出來。蕭南心里滿是悲傷雜亂的想法,卻沒有合理的渠道疏導。他把林璐送回家,漫無目的在長街游蕩,心里灌滿憂傷。天色暗下來,空中飄下些細碎的雨絲。孤冷的街燈流出昏黃的哀傷。雨像黑色而憂傷的幽靈,打濕他的頭發、浸濕他的衣裳。街如灰黑的巨蟒,隱沒于無垠黑暗、隱藏著無限恐慌。樹木若猙獰的巨人,發出恐怖的音、播撒冷厲的網。他的力量,無以摧毀這黑暗。沒有電光霹靂,只有無底的沉悶。這世界,仿佛被雨水溺死。只留下冷雨,澆灌著絕望的青苗。青苗,或許也是黑色的。

時代變遷,舊的被拆毀,新的被建造。城區改造未完工的建筑,如古老死寂的城堡,黑沉沉、陰森森,壓在街道的拐角。里面偶爾傳出幾聲犬吠,像受傷的孤魂在陰曹地府無助地哀號。斷磚碎瓦與堆砌的垃圾,若街道的腫瘤,形成讓人厭惡的痼疾,被雨水沖刷后流淌出散發著惡臭的污穢。有燈光,無助地對抗黑暗。一滴水珠,從發梢滑落腮邊,猶如淚珠,滴在他傷痛的心上。心,我還有心嗎?我的心或已在冷雨中窒息。只有憂傷,似暗處滋長的藤蔓,以無限的生命力覆蓋了希望,并將它們絞殺在雨夜里。

夜雨籠罩著所有的事物,包括他和一顆憂傷的心。灰霾的空氣,以黏稠的漿體堵死所有的出路。燈光,是希望;或者只是隱喻。這短暫的盼望,最終成為黑暗的助推,并完全滄為絕望。“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漢高祖劉邦的《大風歌》是何等豪壯!可惜,這邊陲風沙之地,如今連風都綿軟無力,全沒有撕裂這雨夜的勇氣。他勉強呼吸著霉腐氣,疾步想沖破這煩人的厄境。

冷雨澆不滅我心中燃燒的憂傷,他想著,像只落湯雞帶著滿身泥水跌進路旁的酒館。酒館里播放著老鷹樂隊的《加州旅館》。昏暗的燈光,寥寥的酒客,曖昧的光線恍如鬼域。由于對屋內氣味的不適應,他咳嗽著,找了個昏暗的角落坐下。他向侍者要酒。侍者厭惡的眼神,刺痛他的自尊心。特里斯丹和伊瑟,還是康沃爾國王馬克和伊瑟……為何相愛的人總難以長相廝守?他回到冷漠的人世,靜靜地望著手中的酒杯,連自己也詫異,自己討厭喝酒竟要了酒。儀狄、杜康、狄俄尼索斯……酒神會有憂愁嗎?或者,像詩仙李太白般“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今夜沒有明月,只有黑雨。他苦笑,給自己斟了一杯,呷一小口,一種辣而苦澀的味道混在舌尖。他想把酒吐出來,但還是強迫自己把它們咽下去。一口、兩口、三口……他在角落里,暗淡的燈光不能及的地方喝著酒。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或許只有精通劍術又“斗酒百篇”的李白才能寫出如此詩句。他不是“飲中八仙”,也不是南霽云,不解酒中真意,更無法舍身取義。他不過是個可憐的酒鬼。他感到酒在口中越來越淡,他的身體越來越輕。那無色卻帶著濃烈氣味的液體似乎真的洗去了他心中的憂愁。他想,也許這酒只是把那憂愁灌醉,讓它們暫時在他的體內沉睡罷了。酒醒后,它們又會綁縛他的心,折磨它,摧殘它,但那是后事。現在他的意念中只有一個字:喝!他大口往嘴里灌酒。說不清是怎么結賬并走出酒吧的。他感覺那條常走的路也在捉弄他。他一次次被絆倒,又一次次爬起,覺得地上已被他砸出無數個坑。好不容易跌回住處,他避過父母,和衣躺在自己床上,胃卻在絞痛。體內似有一團炭火在燒灼,而且有一些東西總在喉嚨里翻滾。他搖晃著,腳底像踩著棉花。他撞開門,摔了出去,張口,吐起來。苦澀酸辣的味道刺激著他的舌頭。他的身體在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的痛苦中,不住地顫抖。淚也順著眼角流出來。

“我要死了!”他的腦子里閃過這樣一個念頭。唇角露出一絲苦笑。他扶住墻站起來,進屋扭開水龍頭,讓冰涼的水順著他的頭發奔流。被縛的普羅米修斯,承受永遠的痛苦。他想自己已經清醒,漱了口,回到自己的床上。

人是多么孤獨啊!也許只有曲曉穎才能真正體會他內心的孤獨。那段美好的感情給他留下無法愈合的傷口,使他靈魂殘缺并喪失愛別人的能力。短短兩年,他仿佛從戰勝歌利亞的英雄大衛,驟然變成了被押沙龍驅逐的悲傷老人……

母親進來,坐在床頭,關切地問:“小南,出什么事嘞,怎么弄成這樣?”

他將被子緊緊裹在身上,雙手捂著胃。胃里咕咕地響,疼得他出了一身虛汗。他望著母親,有種遙遠而無法觸及的感覺。他不禁想到耶穌與瑪利亞。靈魂,究竟有多么疏離。我們離開母腹,便成為悖逆的存在。他虛弱地說:“媽,我沒事。我想早點休息。”

母親用略顯粗糙的手輕撫他的臉頰,什么也沒有再說,緩緩起身,走出去。他看見轉身離去的母親在腮邊拭著什么。愛,無法拉近靈魂的距離。他把頭埋進枕頭里,合了眼,淚水順著眼角淌在枕上。他,哭了……林璐,我對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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