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
多少年后,當蕭南再回憶那一段飄雪的記憶,仍禁不住會落下淚滴。往事只封存于個體的意識里,也會隨個體的消失化作塵泥。他無從選擇,只能看著那些感動在生命里閃爍,再被歲月拖著漸漸遠去。愛人、朋友、親人……也許淚水曾在善感的心里做過標記,否則,若干年后,為什么還有低低的哭泣,在記憶的窗前響起……
“是否是天空最明亮的星隕落在你的眼眶里,才使你的眼睛那樣迷人,純凈、透明、不沾人世一粒微塵;是不是只有天使國的麗境才能留住你,沒有憂傷、沒有欺詐、沒有喧囂……只有思念你的溫馨和默默的感動……”刻骨銘心的往事早已成為疤痕,那獨有的氣息總會毫無戒備地將人引入時空隧道,讓已然淡忘的記憶再一次觸痛多愁善感的心靈。蕭南望著窗紗上斑駁的暗影,陷入陰寒的回憶。
清冷的早晨,陰霾的天空中飄著細碎的雪沫。有風,刺骨而干冷。堅硬的土地。落盡葉片的枯枝。偶有灰黑的麻雀在樹梢飛起,消失于蒼黛天際。
一個人跪在地上,抱住手,血順著指縫滲出來,落在雪上凝成一粒粒暗紅的雪斑。他的目光從蓬亂的頭發后映出,帶著瘋狂的哀怨。不遠處,橫扎著一柄刀。刀口上的血已經變黑,散出冰冷的陰森。那讓人心碎的女孩在雪中失聲痛哭,聲音摧傷靈魂。
突然,跪著的人拔出鋼刀發狂似地沖向蕭南,在朦朧的淚眼中看見一片殷紅……
蕭南感覺那些舊事就彌漫在空氣里。隔著空氣,一切依然清晰。那些姣好的面容,那些熟悉的景致,那些滑落的淚滴,似乎觸手可及。但顫抖的手探出,只在清澈的空氣里激起層層漣漪。往事不及挽,揉碎在大氣里。
他收拾枕邊書,放回古香古色的樟木書櫥。書櫥隔板擺放著一只憨態可掬的小烏龜容器,里面養著一株小巧別致的蘿藦科多肉植物。他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笑意,起身去盥洗室——“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他的腦海里浮現出顧城的詩。他收拾完畢,放逐這一段傷心的記憶……
在蕭南的眼中,小城的閉塞是和阿耳戈斯國王阿克里俄斯為其女兒達那厄建造的銅塔差不多的。只是達那厄接納的是化作金雨的宙斯,生下了除妖斬怪摘取金蘋果的英雄珀耳修斯;小城吸納的是先進地區的文化糟粕,并貼上“個性”的標簽在青少年中廣為流傳,產生了所謂的“新人類”罷了。不過他以為這種吸納是邯鄲學步,反失掉本宗。他性情閑逸不愿再惹是生非,便日漸與年輕人所謂的“時尚”疏遠,采“書”東窗下。
所幸他并未到“水至清則無魚”的境界,至多不過發個“相交滿天下,知心能幾人”的感慨。雖曾受鬼谷子先生捭闔之術影響,也曾讀過些李宗吾先生的大作,但他的運用只為能“知人之短,知人之長,知人長中之短,知人短中之長”,更好與人交際,因此全無權謀者的詭詐。“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在他內心深處有這知心幾人足矣。如今能讓他這樣一位靈魂上守“魂”如玉之人親往赴約的,也自是“知心幾人”中的一人。
小城并沒有約克納帕塔法縣、馬孔多鎮或高密東北鄉的魔幻現實,它只是凡夫俗子和勞苦大眾的聚居地,更像是羅岡丹旅行后定居的小城貝維爾。據說考古學家考察小城祖先留下的老虎山、園子溝遺址后曾斷言此地先民的居所比之半坡人的“土屋矮房”是“高樓大廈”,是“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的曙光”。但先民的智慧并未被小城居民發揚光大,自他記事起便沒有見過什么巧奪天工的建筑,更沒有發生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聽祖父說有座古廟“匯祥寺”,也早在近代戰爭中被國民黨六路軍付之一炬。如今小城的房屋,只有千篇一律的古板。
他順著街道,不久便到達小城唯一的溜冰城。這座由六七十年代的廢舊建筑改建而成的溜冰城,給人一種中世紀德古拉伯爵古堡的陰森,不禁使人懷疑里面是否居住著威拉德三世,或者隨時會從昏暗的光線里飛出成群的吸血蝙蝠。不等踏入這晦暗的場所,他遠遠就聽見有人聲音純美地抱怨:“這么晚才來,害人家等了半天!”
蕭南回頭,見林璐像只輕盈的蝴蝶翩躚而來。
林璐無疑是位美人。有時真懷疑上帝是否真的公正,竟會偏心造出這樣的尤物。其實也只有看到林璐,才會感嘆,上帝造物的神妙。無怪乎,校園里無數男生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記得林璐第一天報名,班主任在門口迎新生,看見林璐竟兩眼發直不能言語,待說話時鼻血淋漓一地。想來女子愛美,男人好色實為人性所使,非理智可以抑制。無怪乎孔老夫子曾一再強調“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以昭告天下儒生,本性不可違。校園里的男生向來敬重中華儒學,所以能和林璐說句話就倍感榮幸,爭獻殷勤者不計其數。常有人起早貪黑為她買早點送夜宵,爭先幫她處理各類瑣事,費盡心機送她各樣禮物;放學之后擠得頭破血流爭做護花使者,甚至因爭風吃醋不惜大打出手。不過,蕭南與林璐的交往,倒并非“君子愛人以色”,只因林璐是位頗有才氣而思想特立的女生。
林璐不容蕭南答話,牽了他的手離開溜冰城。他們在溜冰城后阡陌小徑三轉兩轉來到綠樹蔥蘢的苗圃。林璐停下腳步,小臉通紅盯著他,明澈的眸子浮著一層朦朧而憂悒的溫柔。
蕭南不解其意,問:“你急著找我,什么事?”
林璐沒說話,一絲羞澀在她的眼中掠過。她是那種讓人看一眼就心生憐惜的女生,面容上添了幾縷嬌羞反倒多出幾許嫵媚。她從背包里摸索半天,把一本裝幀精美的書遞給蕭南。蕭南遲疑一下,接過來問:“什么意思?”
林璐嬌紅著臉說:“拿回家自己看吧。我還有事,先行一步?!?
“等等,這書……”
“書什么!送你的?!绷骤刺鹛鹨恍?,轉身跑開。笑靨飄散在空氣里,余香生韻。
蕭南看那書,是一套精裝版《荷馬史詩》。書里夾著一張精美的書簽,印有王維的詩: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蕭南捏著書簽,望向林璐消失的地方,輕輕地搖了搖頭……
許多舊事浮起,在腦海里沉淪。他似乎能嗅到空氣里彌漫的血腥。多久了,那些往事依然清晰。他輕嘆口氣,不覺走到一處破落庭院。庭院的土墻剝落土坯,坑坑洼洼像麻風病人的臉。低矮的木門腐朽不堪,滿是黑黑的蟲洞。門底生著苔蘚,暗綠中嵌滿荒涼?!爸ㄑ窖健蓖崎_木門,他走進院子。野草葳蕤已肆無忌憚占據整座庭院。微風過處,蕩起滿院凄涼。他甩開遮在眼瞼的幾縷頭發,舉步走上青石臺階。滄桑的美目中,映出淡淡的哀傷。
他曾有過一個夢境:在雷神珂梨帝·因陀羅·帝釋天之須彌山善見城里,飄落片片紅蓮。大創造神之智慧神梵天、大黑暗神之毀滅神濕婆和大維護神之拯救神毗濕奴守在他身邊。佛陀圓寂,整個世界陷入一種空洞的落寞。天空之城中傳出月光鳥迦陵頻伽無與倫比的歌聲,在極樂世界里投射下一縷溫暖的光。
四大天王之東方持國天王多羅吒、西方廣目天王毗留博叉、南方增長天王毗琉璃、北方多聞天王毗沙門強忍悲痛守在天門外。居住在干陀羅屠城的乾達婆為天帝彈奏充滿哀傷的空緲仙樂。阿修羅雙眼充血,噴射著紅蓮火焰似乎要焚毀一切。他們心中不滿佛陀,欲要摧毀秩序建立新世界。龍神八部眾(即天龍八部)表情漠然,在天界維持著一種原始的平衡。龍眾娜迦和夜叉在忉利天發出凄冷陰森的笑聲。婆樓那鏗鏘點擊著神杖神情恍惚,在凜冽的朔風中落下淚滴。風神伐由的衣袂在風中漫舞,寂寞、痛苦……一切有生命的活物,都從命運的轉輪下輪回復蘇。
他輕舒口氣,甩開臉上幾絲亂發,憂郁的二目環視四周,物是人非,凄涼依舊。
祖父的庭院,因老人的離世已然廢棄。他苦笑,竟又信步走到這里。他輕拂灰塵坐于被風雨磨蝕潤圓的石階。明澈的眼睛,溫柔掠過院落。楹聯上猶可見模糊的字跡:“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弊娓甘俏伙栕x詩書,身上布滿戰爭傷疤的人。對于祖父的記憶,不單是書櫥里泛黃的線裝古籍或者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老者形象;而是一種精神,是流淌在血脈里的傳承。這是他的內心像個孩子般依戀祖父遺物的原因,它們曾經一度是他的精神支柱。
老人棄世那晚,他木立在祖父的靈柩前。昏黃的燈光映照祖父安祥的面容,他緊握那冰冷而捏上去如注水的看似圓鼓的手指,肝腸寸斷。他昏迷數日高燒不退。家里人以為這是單純的祖孫情深,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已失去一位心靈的導師。他還來不及從悲傷的氣氛中掙脫出來,那噩夢一樣的事隨即發生!似乎一切只是冥冥中的捉弄,卻幾乎毀了他。他曾經在日記中寫到此后的處境:“我仿佛站在無垠的荒野,四周一片漆黑。天際寥寥幾點寒星,泛著黯淡的光——或許那就是信念。但,它們是那么遙遠。我只能感到一絲若有若無的希望。風從四面吹來,我已辨不清方向。只有枯草斷莖被拋起,又從我身邊落下。我的腳踩著爛泥,無力地在沼澤中爬行。饑餓、疲憊、絕望纏繞著我,使我在麻木中已看不到那天際的星,更無所謂什么是希望……”
往事在脆弱的記憶里滋長。用眼淚澆灌的青苗,噙滿悲傷……
原本羸弱的心在回憶里消沉淪陷,找不到出路的靈魂在黑暗中踽踽獨行。他自閉屋中寫詩作畫聽空緲的音樂讀祖父的藏書,想作繭自縛卻未能化繭成蝶,想避開外界的紛紛擾擾卻無法超然物外脫略世故。他想方設法使自己忘記,卻不知怎樣逃避靈魂的孤獨。孤獨,也許才是存在的意義;愁煩,或許才是生活的本色?!叭缃褡R得愁滋味”,竟只能“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封閉中過去一年,他才從陰翳中走出舔平自己的傷疤。而再次回歸,已……木門“砰”的一聲被撞開。蕭南從沉思中猛醒。有洪厚的聲音撞過來,整個庭院都因這意外的入侵而震顫:“南哥,你在嗎!”
蕭南眼中噙滿厭惡。丁一已經闖進來,滿身殺氣,草木風移。他望見蕭南,面部緊繃的肌肉才稍有舒緩,大步流星趕到近前,酒氣熏天道:“南哥,快隨我過去看看。秦介甫那小子耍酒瘋,沒人能治得住他!”
“別著急,”蕭南心里吃驚,不動聲色道,“你歇口氣,把話說清楚?!?
“秦介甫他媽的一點兒酒品沒有。本來邀往日結拜的兄弟們聚聚,他卻喝得爛醉如泥,污言穢語,滿嘴噴糞,用煙頭把胳膊燙得稀爛不說,還要用酒瓶碴子割動脈。南哥,現在陸洋看著他,可他非要見你,說見不到你就要血濺五步。”
“豈有此理!”蕭南把書一收,隨丁一沖出老屋。
宣德飯莊門前擠得水泄不通,圍滿著看熱鬧的人。秦介甫的滿口粗話擠出人群四處飄散。蕭南隨丁一扒開眾人,見地上滿是碎玻璃碴,有血跡,已然暗紅。林陸洋把秦介甫摁倒在地,警告道:“你小子給我閉嘴,再胡說八道,小心我揍扁你!”
秦介甫似乎并不理會林陸洋的告誡,依舊自顧自地叫嚷:“陸洋哥,你他媽今天……不,不找……南……南哥來……我他媽決不……善罷甘休……”
光天化日下的鬧劇,讓人從心往外犯“惡心”。蕭南不知這種無恥的行為會持續多久,只覺得這種圍觀與魯迅筆下的描述何其相似。他抑制內心的厭惡,眉頭緊鎖,吩咐丁一:“過去先把他扶走,省得在這兒丟人現眼?!?
丁一幫林陸洋扶起秦介甫,任他瞎踢亂打,連拉帶拽將他拖出人群。秦介甫一眼瞅見蕭南,呆滯的眼中迸出火花。他掙揣著沖蕭南喊:“南哥,你……你今天可得幫……幫我。我,我他媽的失……失戀嘍……嘿嘿,失戀嘍……”
鬧劇?丑劇?施耐庵的《水滸傳》里打抱不平的好漢,還是京戲臺上插科打諢的武丑,亦或略薩的《城市與狗》里打架斗毆的兵痞?人可以變得荒誕,卻不該變得無恥。校園幫會的遺毒,連接著刀光劍影的日子;尚武的秦介甫沉溺其中癲狂上癮無法自拔。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人失敬畏之心,何異于禽獸?蕭南覺得自己仿佛落入泥沼,有無數沾滿鮮血的手在拖著他下沉。他面色陰沉,對丁一囑咐道:“你先扶他到你家的空房子里,不要讓你父母看見。有事,等他酒醒后再說?!?
秦介甫掙揣著嚷道:“我不走!林……陸洋你……你他媽給我放手!”
“你想干什么?”蕭南冷眼盯著他:“陸洋,放開他?!?
秦介甫眼中寒光四射,他掙脫林陸洋暴吼道:“南哥!你……你給我聽……聽著,此事不成,我們之間就應……應該做個了斷!兩年前算我對不起你,大……大不了兩年……年后我再……對不起一次!咱們不是魚……魚死,就……就是網破!”
“威脅我?”蕭南扭頭對攔擋的丁一說:“放開他,看他和我怎么了斷!”
“這……南哥,他醉啦!”丁一面有難色。
“醉了!”蕭南瞳仁充血,厲聲道,“兩年前,他借一個‘醉’字幾乎毀了曲曉穎和我,而今又是一個‘醉’字,這‘醉’未免太昂貴了些!”蕭南咬著牙關說:“秦介甫別故伎重演哩,你想了斷盡管放馬過來!”
丁一閃開,一臉無奈道:“秦介甫,你小子看著辦吧,做人別太絕。你已經對不起南哥……”
秦介甫“噌”的一聲從腰間抽出軍刺,踉踉蹌蹌走過來,面露猙獰道:“蕭南,別怪兄弟……手黑,這是你自找的……”
蕭南面無表情地望著他,感覺自己是被卷進滑稽劇的跳梁小丑。
秦介甫來到蕭南面前,對準他就是一刀。刀光在烈日下,很刺眼。蕭南迎著那刀光,腦海一片空白,猶如瀕死的梅杜莎之筏上的人面對慘白的絕望。他本能閃避,電光火石閃出許多念頭。動手,逃避?他的結義兄弟,竟然背棄他兩次……未等秦介甫的刀落下,他劈手將刀奪過。他收起刀遞給林陸洋說:“陸洋……扶他回去?!?
林陸洋過去攙扶秦介甫,他醉醺醺地扯開嗓子叫囂:“南哥,你有種!不過我知道你會幫我的……嘿嘿,你一定……會幫我的……”那嬉皮賴臉的表情,讓人作嘔。人原來可以如此無恥!他感覺心痛,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一再忍耐。丁一和他打聲招呼,尾隨二人遠去。蕭南目送他們消失于日光之下,心里說不清什么滋味。
人孤獨地睜開眼睛,就要獨自面對環境施與他的所有幸與不幸。他無法預知生命的流向,但終有一天他們之間的恩怨,不可避免要再一次以野獸而血腥的方式做個了斷……
運動是宇宙間永恒的定律,爭戰是生物界不變的法則。雖然為了生存、繁衍和發展,不同的生物進化出不同的屬性,但結局無非成為捕獵者或者獵物。爭戰向戰爭演變,智慧成為推動力。而戰爭一經出現,似乎便成為人類的專利永不止息。人們為了利益為其安上“正義”與“非正義”的名號,在不斷重演中制造著同類相殘的悲劇。所以戰爭與和平究竟誰是主題,也許只有控局者才能釋義。
沒有戰爭的年代,暴力以自己的方式尋找出路。意大利黑手黨、墨西哥索那羅亞黑幫、俄羅斯光頭黨、加拿大黑幫、哥倫比亞黑幫、日本山口組、香港三合會、臺灣竹聯幫等等,這些字眼在普通人眼里是邪惡的代名詞,卻因為影視作品的影響而成為部分青少年膜拜的對象。和平年代沒有機會成為戰爭英雄,許多尚武無正業的青少年選擇成為暴力集團的成員。黑與白,在不同的利益集團被闡釋,但無辜而熾熱的青春成為這闡釋的實驗品。不論是“教父”還是“古惑仔”,暴力以它的黑色誘惑逐漸暗黑化了許多青少年的心靈。加入校園幫會的秦介甫,想用暴力演繹自己的“英雄本色”,卻越來越墮入罪惡的深淵。他以為自己可以呼風喚雨,不料被丘比特之箭射得遍體鱗傷。
《創世紀》中說:“人要離開父母,與妻子連合,二人成為一體?!迸耸悄腥松砩先∠碌睦吖?,男人應該像愛惜自己的身體一樣愛惜女人。秦介甫不信奉全能的耶和華,卻定要找自己的“骨中的骨,肉中的肉”。他的直覺啟示他,那根取下的“肋骨”是一位并不喜歡他的女孩,而他想要強行把女孩納入自己的“身體”。他以“死”相求,要蕭南幫忙。蕭南本想以蘇軾的“天涯何處無芳草”勸慰,礙于情面沒能出口。
午后的天氣,溽熱中添了些涼意。暖風過處,隱約沾染蕭颯。小城的街道在日光下若曬化的棉糖,綿軟無力地癱鋪于這片收納了小城人喜怒哀樂的土地。蕭南無法停止胡思亂想,他不清楚自己是在擔心還是害怕。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暴力作為出路,是否是自掘墳墓?思考,并不能給暴力找到出路。中世紀的騎士時代已經過去,秦介甫若不收手,不會變成堂吉訶德,只會變成盧卡布拉西。他不愿秦介甫墮落,胸腔里溢滿無法排遣的憂傷。瞬息萬變的念頭,隨時都可能將他帶入未知的境遇,唯有加緊腳步,去見秦介甫以死相求的女生——莫雨淇。
蕭南初識莫雨淇,是在李雅楠過生日的時候。當時秦介甫也在場。蕭南送給李雅楠一幅水墨松壽圖,并題寫了馬欽山的詩,使不少女生為之傾倒。而當日女生中最美艷動人并與蕭南交談投機的便是莫雨淇。莫雨淇的美清麗脫俗,使在場無數男生垂涎三尺。如今想來,席間秦介甫和雷落鴻大打出手使在座不歡而散,或許就因為爭風吃醋。
蕭南登門造訪,莫雨淇不在家。他給她撥幾通電話,無人應答。無奈,蕭南回家,支開畫架臨摹雅克·路易·大衛的《拿破侖越過圣貝爾納山》——喜歡拿破侖是因為曲曉穎。雖然已斷了和曲曉穎的聯系,蕭南卻保留了這個習慣。習慣既已養成,就很難改變,正如對曲曉穎的回憶。鐵觀音,蒸騰著熱氣。茶葉在水中舒展,使白瓷茶碗里有詩意的美感。他呷口茶,盯著油畫布上凸起的顏料,總會想起陽光明媚的下午曲曉穎在果園里輕聲誦讀《伊利亞特》的場景。果實,秋意……蕭南在旁邊畫寫實的風景。無言,卻有溫馨的感動。
電話鈴吵起來。蕭南摘起話機,聽筒里傳來低低的抽泣聲。他詢問,知是莫雨淇。莫雨淇泣不成聲說:“蕭南,我……車禍,你帶些錢過來……我好怕!我在醫院。你……你能快點兒來嗎?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求你!”蕭南來不及細問,丟下畫筆帶上皮夾,飛奔出去。
蕭南趕到醫院,汗透衣衫。他觀望冰冷的建筑,產生托馬斯·曼“魔山”療養院的感覺。可惜自己并不是漢斯·卡斯托爾普,也沒有塞塔姆布里尼、納夫塔那樣的智者指引道路。他走進去,見一個形象猥瑣的中年女人迎過來。那女人顴骨高凸兩腮瘦削,嘴唇涂得像剛啃完死尸,眼睛深陷卻閃著鬼火一樣的光。她斜睨蕭南,聲音尖細像從玻璃嗓子里抽出鋼絲來,在空氣中摩擦出刺耳的噪音:“你是找人吧?”
“是。你怎么知道?”蕭南用手帕拭去汗問。
“哦?嘿嘿……是不是街對面的那個?那不是,過來啦?!蹦桥怂鸱撬鶈柕卣f,聲音里透著妖媚。她伸出竹枝一樣留有長尖指甲的略帶點傷的手向醫院外指點,不忘用余光上下打量一番蕭南。
蕭南順勢望去,見莫雨淇像折翼天使一跛一拐走過來。她眉頭微顰,輕咬櫻唇,美艷的小臉上滿是淚痕。那種西子捧心的美,凄婉動人。
蕭南上前扶她,她竟伏在蕭南肩頭低低嚶泣。蕭南輕撫她的長發,不可名狀的情緒絞混心頭。他沒有默爾索的理性,但是他對于這個世界同樣感到無能為力。許久,莫雨淇抬起淚濕的雙眼望著他說:“不是我的錯,是她逆行撞倒我。真的不是我的錯……”淚水伴隨她柔美的聲音顆顆滑落。
那個妖艷的女人捂著手,鄙夷地瞧著蕭南嚷道:“人來啦,那就快去交錢呀!你們傻站著干什么?”
蕭南瞪那女人一眼扶莫雨淇進去,在交費處繳費。一個滿臉雀斑的男人橫過來奪走收費條。蕭南剛要發作,一個幾乎禿頂的中年人和一個修理工模樣的青年如同兩只饕餮壓過來,表情兇悍地瞪視他。他冷笑,沒有言語。
莫雨淇伏在他懷里,淚水洇濕衣襟。她確實很美,傷人之美。蕭南心里不由自主生出幾許愛憐。是情欲,還是愛情,是憐香惜玉,還是另有所圖?他不是柳下惠,卻需要坐懷不亂的風骨。他為自己心里的念頭赧顏,聽著無限凄傷的啜泣聲,感到心疼而無奈。“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朋友都不接電話,我只能打給你。我以為你不會來……我真的好怕?!?
成年人的陷阱,惡毒而陰狠。我們不做沉默的羔羊,可是這許多人該如何應付?蕭南撫著莫雨淇柔美黑亮的長發,安慰道:“不哭,有什么事我來處理。我先帶你去看腿傷?!?
“不用,我沒事?!彼龘P起那讓人心醉的小臉無辜地望著蕭南。
一雙可以讓人陷入其中無法自拔的眼睛。標致而美麗的東方臉龐。不知怎么蕭南竟想起馬嵬驛落難的楊貴妃。他苦笑,覺得荒唐。去學電腦在十字路口被撞倒。磕出血的手。圍觀者的面容。對方的違章逆行或者惡意沖撞。自認過失,對方和藹可親偽善的笑容。憐憫之心,送醫院包扎。兇神惡煞闖出的男人,搶車鑰匙,扣留人質。拍片子、買藥、營養費、護理費、衣褲破損費……琳瑯滿目的費用,險惡用心的訛詐。話語中的場景,在蕭南腦?;没筛鞣N形象。成年人的陷阱,對付一個柔弱無力的女孩。不知怎么,他竟想起曲曉穎那晚的哭泣。
滿臉血污的農民工,用沾滿油漬的褪色藍毛巾捂著腦袋,深陷的眼眶里透出絕望。幾個工人圍住滿臉橫肉的包工頭,為醫藥費吵吵嚷嚷。蕭南起身,帶莫雨淇換個位置坐下。休息椅里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婦人,眼睛被深深的褶皺遮掩,露出麻木的神情。蕭南感到人與人之間的疏離。他思考對策,聽雨淇哭訴心中的委屈。
女人進去,滿臉雀斑的男人出來。他肥大臉上的粉刺和雀斑愉快地抖動,牙齒因長時間未刷生成苔蘚般黃綠色牙垢,滿嘴蔥蒜味兒口臭,熏得人恨不得把腸子吐出來。他似乎并不感覺自己有多么令人討厭,不,是惡心,喋喋不休地嚷著,唾沫四濺像雨點般噴向蕭南:“小子,再拿錢來,醫生要打消炎針、配藥,還有——”
“我身上沒錢。”蕭南冷冷打斷他。
“什么?出來看病不帶錢!你不知道看病需要錢呀!”他的滿臉雀斑在跳舞,口氣鋪天蓋地罩過來。
蕭南忙屏住呼吸,等雀斑臉閉嘴后說:“我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事,得打個電話?!比赴吣槒堁牢枳?,將成年人的丑態發揮得淋漓盡致。蕭南猛地站起來,攥緊拳頭。雨淇輕扯他一下。他按捺怒氣,眼中噴出火來。怒火似乎灼傷雀斑臉那顆被但丁所說的狼、豹和獅子咬得血肉模糊的心,他低下頭,仿佛死去的僵尸驟然復活見到自己靈魂那慘不忍睹的貌相,臉部肌肉病態地抽搐。
禿頂、修理工趕過來,怒目而視:“怎么,想動武?你小子是不是活膩啦!”
雨淇小臉煞白,緊緊攥著蕭南的手,手掌有些濕潤。蕭南冷笑:“就憑你們?”
修理工撲上前揪蕭南的衣領,蕭南閃身避開。禿頂也跟過來,擋在蕭南身后。蕭南護住雨淇厲聲道:“想單挑還是群毆,盡管放馬過來!”他心里估量對方的實力,拳頭攥得“咯咯”作響。“臭小子,你他媽混哪兒的,這么橫!”修理工瞇著小眼睛湊過來。禿頂在蕭南身后威脅道:“小后生,現在這陣勢別和我們來硬的,對你沒好處?!?
蕭南輕蔑道:“大庭廣眾之下,你們把我撂倒試試!”“小子,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別不識抬舉,放倒你又怎么著。”修理工沖過來。雀斑臉瞬息萬變的表情恢復原狀,他的靈魂像剛從滿是尸體的羅生門爬回來,擋住修理工,對蕭南說:“你,去找錢吧?!?
蕭南帶雨淇走出醫院大廳,那禿頂男人跟出來。雨淇眼睛微紅拉住蕭南的手,輕聲說:“我身上有爸媽外出前留的生活費,都給他們好嘞。車子不要,咱們走吧?!?
蕭南接過錢,給丁一、皇甫振東等人打電話。他無法成為局外人,更沒有應對這卑劣陷阱的智慧。對于這種被軟禁般敲詐的無能為力,他只覺如毒蟲在噬咬他的心。為什么如此窩囊!他咬著牙,感覺自己像一只失去外殼保護的軟體動物。禿頂點支煙,瞇縫著眼遠遠觀望。
時間若嚴冬凝固的寒冰,在一片慘淡的白光中無法融化。等待像茫茫大海上漂蕩的孤舟,雖然滿懷求生的渴盼卻看不到任何希望。等待戈多,可是他始終都沒有出現。他甚至不知道,誰是戈多。當人們心中只剩利益,道德在他們眼中便會一文不值。年邁的阿基米德遇到古羅馬士兵,難道只能承受死亡的命運?
那妖艷的女人和其他兩個男人趕出來,罵罵咧咧,推推搡搡,催他賠錢。蕭南深深吸口氣,感到體內有頭雄獅隨時會沖破軀體闖出來。他努力克制,拉著雨淇的手不停地抖。
“你他媽裝什么挺尸!找錢去,沒聽見嗎?”
“你的朋友到底來不來?說話呀!長得人模狗樣,不過是個孬種!”
“你說什么!”蕭南俊美的二目,射出兩道駭人的光。
“怎么,有脾氣嘍?小樣兒,動一動我打殘你。”修理工跨步上前欲動粗。蕭南松開雨淇的手,嚴陣以待。
忽然,禿頂尖聲道:“住手,來人啦!”蕭南扭頭,見丁一帶領十幾號人蜂擁闖入醫院。他長吁口氣,喚他們過來。丁一滿頭霧水問:“南哥出什么事咯?他媽的,是不是這幾個小子找茬?”他又回頭對那女人說:“你他媽的廁所里打燈——找屎(死)呢!”
“咦?小后生你怎么說話呢!”女人驚叫。
修理工上前吼道:“給老子再說一遍!”
丁一揮拳砸在他臉上,罵道:“操,我看你是壽星公上吊,嫌命長。你知道爺是誰嗎,老虎不發威,你以為是病貓呢!”
“你……”
“你什么?別他媽做賊盜黃連——自討苦吃。信不信,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那女人見勢不妙語氣竟一下緩和許多,臉上堆滿比哭都難看的笑,扭曲得面部皺紋拼出連串的虛偽。她把一張令人作嘔的臉湊近前,低聲下氣道:“有話好好說,何必傷了和氣。現在來這么多人,可以賠錢了吧?”
蕭南臉上凝起一層霜,冷冷地問:“憑什么?”
“哎呀!”女人一蹦三尺高尖叫起來,“你說找來人就賠錢,怎么人來多了就想賴賬!你們這是仗著人多勢眾擺明欺負得不讓人活呀……”說著,竟殺豬似的干嚎起來。
皇甫振東瞪眼罵道:“老不死的,你屁股里生孩子,屙(訛)人呀你!”
“小子,說話放尊重點兒。乳臭未干,別自討沒趣!”雀斑臉擋住女人道。
雨淇來到蕭南身邊二目微紅,顫聲說:“咱們打車走吧,自行車我不要嘞。我們不要惹事?!笔捘辖谐鲎廛?,讓雨淇上車,對司機說:“送她回家,這是車費。”
“怎么,想走?”那女人快步擋在車前,扯開嗓子撒潑,“今天不給錢,誰都別想走!姑奶奶我今兒豁出去嘍。一幫小兔崽子,欺負到你姑奶奶頭上來啦!”
“想死早點說,跟爺們耍手段,你們還嫩點兒。”雀斑臉滿面充血,痘痘憋成粒粒油亮的黑紫色,唾沫星子飛濺若天女散花。
司機見形勢不妙忙讓雨淇下車。禿頂過來,一把揪住雨淇,沖蕭南喊話:“你們敢走,我就把這小女孩給廢掉。太歲爺頭上動土,反了你們咯!”
“你們這幫卑鄙的混蛋!放開她,我留下!”蕭南怒喝道。
好奇的路人蜂擁而至,伸長脖子圍得水泄不通。女人見機,抓亂頭發滿地打滾,盡施其潑婦本能。她哭天喊地之余,將鼻涕當眼淚涂得滿臉都是。好事者不明其故,故作忿忿問詢因由。女人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演說她捏造的事情經過,仿佛竇娥都沒有她冤。眾人被她的演技征服,有幾個竟賠出幾滴渾濁的眼淚,甚至有路人義憤填膺摩拳擦掌想借機發泄情緒。女人裝瘋耍潑,使蕭南措手不及。丁一被圍在中間,也成為眾矢之的。他須發皆豎、虎目圓睜,咬牙切齒回瞪眾人。相信眼目,只會混淆黑白。
蕭南回頭,見雨淇急得直掉眼淚,只是無助地重復:“不是這樣,不是這樣……”那種絕望,令人心碎。蕭南扭頭冷冷問那女人:“你說吧,怎么了斷?”
“怎么了斷?姑奶奶這一條褲子三百,一雙鞋二百,上衣臟了五百,還有……”
蕭南鄙夷地瞅著她那一身廉價貨,打斷道:“說吧,你到底想訛多少錢才肯讓我們走?”
“兩千。”
“你想錢想瘋了吧!拿不到錢,眼睛里還憋出屁呢!”丁一嚷道。
“丁一住嘴……”蕭南瞧著女人說:“我沒那么多錢。”
“沒錢?沒錢就都別走!”女人雙手叉腰,不可一世。她那骷髏一樣的眼眶里洋溢著微妙的表情。蕭南瞇起眼睛盯著她說,“今晚你要管飯,我們不介意都留下。要么,你去打110報警。我身上只有這些錢,你看著辦吧?!?
情勢兩難,騎虎難下。多虧人群中擠出一位好心的老者上前解圍,蕭南把攥濕的錢甩給女人,和禿頂要了自行車鑰匙??茨桥藵M臉失望,口中不停嘟噥錢少,蕭南幾乎噴血暴斃。他收好車鑰匙昏昏沉沉擠出人群。雨淇緊緊跟著他,滿臉淚痕。
人們漸漸散去,皇甫振東幾人過來打聲招呼也各自回去。丁一偷偷問蕭南,知道哭的是莫雨淇嗎,做個鬼臉離開。蕭南推著單車,目送那個沒進醫院的妖艷女人和那幾個男人談笑著離開,心里說不出的別扭。他馱著莫雨淇往回去,沿途未說一句話。
斜陽輕揮出自己不舍的余暉,帶著幾分眷戀靜靜離去,只留下幾滴星星眼淚在天空中作為曾經存在過的標記。如水的夜色隨之流下來,很快溶入整個世界。晚風也開始在夜色中悠悠地徘徊……
蕭南坐在車站的水泥平臺上,靜靜地望著稀稀落落的行人經過。雨淇輕輕把頭靠在蕭南肩膀上,青絲掩著她半邊眉眼,卻掩不去那眼中映出的憂傷。遠處的高樓亮起燈,里面隱約彌散出絲縷水泥巖洞禁錮的溫馨。雨淇慢慢抬起淚濕如凝露蓮花般的小臉,用如水般明凈的眼睛望著蕭南,欲言又止。蕭南能體會到她內心的憂傷。他甩開眼前的頭發,舉頭仰望天空,有星星和黑云的暗影溺在大氣里,可惜看不到夢中的國度。蒼龍七宿。他苦笑著,眼中有些澀澀,一滴液體不覺從腮邊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