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像秋日里枝上的花瓣,凋落中帶些血色的凄然。
禮品是一尊精美的水晶天使雕像和一張通訊地址。上面清秀的字跡寫著女孩的名字:張雨婷。蕭南坐在沙發上,望著禮品出神。莫雨淇來拿走書,送許多秋波給他。他猶豫半日,提筆疾書,寫就一封信,把信瀏覽一遍,夾在書里。
歌德言:知識是工具,而非目的。李夢瑤是那種以知識為目的的人。他雖然背得出許多古文佳句,卻終究寫不出半篇美文。不過口授詞句,做老師倒是頗合適。只是他學富五車,終不免有些懷才不遇的感慨,覺得本應該身居顯要,卻屈才做了個老師。日久憂慮,難免憋出一身悒郁。偏蕭南三篇作文都帶著些凄美,與李夢瑤的心境相合,便不由被李夢瑤引為知己。國慶節后,蕭南搖身一變成為寵兒。連那本大逆不道的閑書——《哈姆萊特》——也被特赦無罪釋放,復又歸還主人。
李夢瑤的器重賞識,使蕭南之名不脛而走。鄰班有一女生竟理智抑制不住沖動,修書一封寄與蕭南倍述傾慕之情。那女孩落款一個‘瓊’字,害得他以為是《凱旋門》的女主角復活。他打探才知,是一位叫沈瓊的女孩。
沈瓊五官端正,眉宇間鎖著絲縷愁緒,有些林黛玉的感覺。從信中可知,她是應試教育和家庭高壓下的犧牲品。神經纖細得像蛛絲,卻沒有蜘蛛絲的韌性。蕭南本欲回書拒絕,又怕女孩一時想不開為情自殺。無奈,他只好以韶華易逝學海無涯婉言相勸。不料,回信的消息以訛傳訛飄散整座校園。林璐怒氣沖沖找蕭南興師問罪,說他“拋玉引磚”“明珠暗投”。蕭南此時方知人言可畏和自己的失智,只覺百口莫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于是他采取徐庶進曹營的策略緘口不言,任林璐淚濕桃腮。
感情上的事不解釋不明白,越解釋越糊涂。
蕭南無可奈何,回到班里。自己夾在書里的信,竟被同桌曹繇給偷看。曹繇是班里的重點培養對象,功課好得幾乎可以背出老師講的每句話??上恢烙恤斞?、茅盾、郭沫若,卻不知道有錢鐘書、李敖、王小波;只知炎黃子孫,卻不知炎帝是神農氏黃帝是軒轅氏;只知中國人吃飯用筷子,卻不知外國人吃飯用刀叉。他的循規蹈矩遠勝于墨家弟子,若是早生幾千年也應是墨家學派的代表人物,只可惜生不逢時。人總擺脫不了人性的束縛,不知何時中國的鐵筒教育出現漏洞,曹繇竟讀了瓊瑤的小說。想是“久旱逢甘霖”,情欲里愛情的種子萌了芽,見信是寫給張雨婷,竟醋意大發:“你怎么會認識張雨婷!她是我心中最圣潔的天使。我和她做同學時無數男生追求她,都被冷顏拒絕。你怎么能給她寫信?”曹繇聲音顫抖,纖弱的身體似乎難以承載過分的激動。
蕭南心里好笑,瞟他一眼,冷冷地說:“這不用你管,把信給我!”
“不,不給!這信就是我寫,也輪不到你!她是我心中的天使!”曹繇用細瘦的胳膊抱住信,“天使,你懂嗎?想你這種凡夫俗子也不懂!”
“我再說一遍,把信給我。你怎么可以偷窺別人的隱私?真是豈有此理!”
“不給,就不給。她調走后,我三年沒見過她。你憑什么給她寫信!沒道理。”
“信不信我對你不客氣。把信給我!”
“怎么——”曹繇還要反駁,被蕭南一拳砸在臉上。曹繇摔出去,坐在地上,鼻孔里淌出血來。他臉色蒼白,眼睛驚恐地大睜著,不相信外表文靜的蕭南會出手傷人。他嘴唇顫抖,眼里噙滿淚。蕭南上前奪過信,罵了聲“孬種”回到座位。因為是課間活動,同學一片嘩然。曹繇爬起來,踉踉蹌蹌向辦公室跌去。
蕭南被叫到辦公室心中忐忑。原以為李夢瑤要發雷霆之怒,不料他竟搖頭晃腦背起《菜根譚》里的句子,“路要讓一步,味要減三分”“義俠交友,純心做人”“對小人不惡,待君子有禮”“立身要高一步,處世要退一步”……說得二人昏昏欲睡才罷休,譴責二人回去。
溺愛產生自私,盛贊造就虛榮。曹繇剛愎自用又不知變通,學得八股的淺陋并無程朱的學問,拘泥于課本卻未讀過四書五經,自然無法消解內心一團怨氣。蕭南見其可憐巴巴的樣子,向他道歉。不料,他固執己見,不肯接受。蕭南不明白,一封簡要介紹自己并淺談文藝的信,何以會把曹繇刺激成這樣。蕭南放學去郵局,信臨投入郵筒時,他又讀了一遍,未曾覺得措辭有何不妥。他小心封口,貼好郵票,不曾使信封沾半粒污塵;又讀了兩遍地址,把信投入郵筒。畢竟是第一次給女生寄信,似乎心也被寄出去,胸腔里空蕩蕩的。
此后數日,蕭南腦子里滿是對回信的臆測。人群中的孤獨,月光下的躑躅,等待中只覺多了些莫名的感傷。曹繇倒是有些能耐,得知他寄信沒有回音,幸災樂禍冷嘲熱諷。蕭南無從辯駁,又難以發作,只得“充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
恰在這當,李夢瑤將一封散發幽香的信放在蕭南的桌角,故作深沉道:“要好好讀書呀!”說完走上講臺寫講義。曹繇望見信上的字跡,眼睛里噴出血來。殷紅的眸子里燃燒著羨慕嫉妒恨,目光中射出許多冷箭。
蕭南捧起那信,似乎從耶和華的伊甸園中偷摘禁果。雖然腦海中充滿溫馨的幻象,鼻孔里嗅著芬芳的氣息,但心中仍有余悸。他想撕開信,又怕看見不好的消息;不撕,心里又急于想知道結果。他輕輕把信拿出來,又放回桌柜;再拿出來,復放回去。他剛要撕,見曹繇滿面充血已然不是顏色,復又放回去。好不容易捱到下晚自習,他箭步如飛離開教室,找路燈掏出信,撕開封口,心靈的耳朵因對信的專注而聽不見任何響動……
張雨婷的信寫得頗含蓄,通篇“山重水復”,結尾也不曾“柳暗花明”。他讀著,如墜十里香霧。他反復讀了幾遍,也不曾從字縫里看出字來。他一頭霧水之余,方領悟到——語言是用來掩蓋思想的。
窗外的夜氣濃了些,秋風中帶著些蕭颯。有淅淅瀝瀝的雨從窗口飄入。蕭南起身,關閉窗戶,不免被冷雨沾濕衣衫。憂傷的感覺像顆落在心里的種子,萌芽后迅速蔓延。他悵悵吐口氣,見李夢瑤回來依舊奮筆疾書,隨手在紙上寫道:
卜算子
缺月掛疏桐,
漏斷人初靜。
誰見幽人獨往來,
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
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
寂寞沙洲冷。
這時,校長帶著一幫隨從走進來。李夢瑤忙起身迎接,加入隨行行列。校長巡視一周,驟然停下腳步。教導主任正想心事,在校長的褲子上留下個灰白的腳印。他慌忙扶扶眼鏡,把校長西褲上的塵土撣了又撣。其他人也齊停下來。校長站在皇甫振東旁邊,把他手中的書抽過來,瞟了一眼,肥臉上的微笑變異為一種不悅。他聲如洪鐘道:“作為學生應當以學業為重,豈能看什么《流星·蝴蝶·劍》。咦,桌上還刻著字?想學魯迅先生嗎,魯迅先生的‘早’,是人家魯迅的‘早’,你們的‘早’刻在心里就行嘞,刻在課桌上是損壞公物。”校長說完,瞧見皇甫振東桌上刻的似乎不是“早”,細看,臉色大變,“你們莘莘學子,當思慮日后做國家之棟梁,切忌兒女情長??淌裁础档せㄏ滤?,做鬼也風流’的句子,成何體統!夢瑤啊,這可是你的失職。為人師表,豈能誤人子弟?”校長說完,拂袖而去。眾隨從也忙蜂擁跟隨。
李夢瑤臉色由白變紅,因過度充血轉而憋成黑紫。他二目鼓脹,似要努出眶外,暴喝著幾乎將聲帶迸飛出去:“皇甫振東,跟我到辦公室!”一副亡命徒的架勢,摔門走出教室?;矢φ駯|自知兇多吉少,顫顫巍巍跟在其后。
皇甫振東長得鬼斧神工個性十足。若他早生幾十年去守盧溝橋,日本兵不是嚇死,也嘔死了,效果定會勝過張飛當陽橋一喝??上环陼r,英雄無用武之地。他雖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義氣,卻遇不上拔刀的時候,整日憋在角落里,自娛自樂。不想今日遭擒,未卜吉兇。蕭南目送這位想象力非凡的結義兄弟離開,不禁想起荊軻的《易水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噓氣兮成白虹?!?
皇甫振東沒有不復還,再回來已是鼻青臉腫。他雖不似被魯提轄暴打的鎮關西嗚呼哀哉,卻也傷勢不輕。李夢瑤臉色鐵青督在后面,一副泄憤后的微妙表情。直至放學,皇甫振東都窩在角落里。李夢瑤走后,他一躍而起彈出座位,來到蕭南身邊詭譎一笑道:“南哥,幾日內可要出件大事,記得等我電話?!闭f完他小眼睛一瞇,把書包往肩上一甩,飛了出去。
“少不看《水滸》,老不看《三國》”?!端疂G》教人造反,《三國》教人謀略。造反之說頗可商榷,但少年多尚武卻是不爭的事實。如果生逢亂世,也許好勇斗狠的年輕人會成為亂世梟雄;如若生在盛世,則可能成為危害社會的極端分子。武者,似乎只有與政治或戰爭結合才能成為改變自身與社會的力量。如若不然,他們的舉動很可能成為自毀的動因。
蕭南覺得中國的游俠、歐洲的騎士、日本的武士,都是頗具傳奇色彩的武者。歷史上,中國的朱亥、朱家、劇孟、郭解、黃衫客、虬髯客……歐洲的赫克托耳、霍格爾、拉海爾、蘭斯洛特……日本的柳生宗嚴、疋田豐五郎、伊藤一刀齋、宮本武藏、真田信繁、沖田總司……這些武者的名字令人敬畏。他尤其敬佩與佐佐木小次郎一戰成名并著作《五輪書》的宮本武藏。不過,他覺得武者的時代已然過去,他們更應該出現在文藝或影視作品里。我們用青春實踐武者的夢想,難免有些不合時宜……
公輸盤的攻伐和墨翟的非攻究竟孰對孰錯?先天下之憂而憂,還是杞人憂天?蕭南喝著綠茶,翻看祖父的藏書,讀到毛澤東在《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里的幾行文字:“他們在各地都有秘密組織,如閩粵的‘三合會’,湘鄂黔蜀的‘哥老會’,皖豫魯等省的‘大刀會’,直隸及東三省的‘在理會’,上海等處的‘青幫’,都曾經是他們的政治和經濟斗爭的互助團體?!边@團體是否還包括清末的太平軍和義和團。
他不由想起祖父關于戰爭的描述。呼嘯的炮彈,飛射的子彈,完整的人被戰爭機器摧毀成一團爛肉。血與火,焦慮與絕望,每天看著戰場上的死尸,麻木而冷酷。殺人是一種本能,或者是一種習慣。雖然戰士有無數正義的理由說服自己,還是會產生矛盾與痛苦。為了國家、為了民族、為了人民……他們把仇恨轉化為對日寇的報復。在蠻漢山和馬頭山根據地,他們開展艱苦卓絕的游擊戰,蕭祖父的許多戰友被圍剿并血腥屠殺……燒窯貝村的老鄉窮得全家只有一條打補丁褲,十八九歲的大姑娘光屁股不能出門,坐在炕上用被單遮羞,但他們省吃儉用支援游擊隊。楊成武的部隊路過小城需補充兵員,他們動員老鄉的八百多個孩子入伍,再也沒有回來……蕭南覺得那些事很遙遠,甚至有些不真實,但那就是事實。自然界的生存法則,還是人類進化的殘酷,或許戰爭更多源于人類沒有止境的欲望。為什么戰爭會成為出路?私欲,是否會成為人類自毀的動力?他想著,給茶杯里續水,看見皇甫振東容光煥發來找他。
臨橋的游戲廳,摩肩接踵,人聲鼎沸。斗地主、泡泡龍、麻將機、跳舞機、街機前擠滿樂不思蜀的青少年。他覺得游戲是生活的一種調劑,過度沉迷則會適得其反。他曾玩過“魂斗羅”“街頭霸王”“三國志”“懲罰者”“恐龍快打”“拳皇”,“魔獸爭霸”“紅色警戒”“帝國時代”“星際爭霸”“反恐精英”及“萬王之王”“黑暗之光”“石器時代”“大話西游”……這些游戲都避免不了暴力。然后,他內心生出莫名的厭惡。他對很多事情都會產生莫名的厭惡。他開始獨立思考許多問題,想通過思考解開內心的困惑。他的心智逐漸變得成熟,可內心深處卻像個孩子。
“南哥,你還能把冀峰、羅浩然他們召集起來嗎?”丁一隨皇甫振東過來,后面跟著個文質彬彬的少年。
“他們可不是省油的燈,召集他們做什么?”蕭南從胡思亂想中掙脫道。
丁一嘿嘿笑道:“兄弟我想干幾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咱們借一步說話?!彼麕兹说綗緮傄诵┭蛉獯?、板筋、烤翅、田螺和扎啤,說:“我把班主任一板磚拍趴下啦。他老人家現在還躺在醫院里。我討厭那些自以為是的老古董講的所謂了不起的狗屁學問。反正我不是念書的料,借這檔子事退學也好?!?
“這就是你所謂的大事?”蕭南冷冷望著他。
他技藝嫻熟地玩弄手里的甩刀說:“當然不是。南哥,你知道三合會不?三合會原來就是電影里的天地會。因為祖師爺的宗旨是‘反清復明’,朱元璋國號‘洪武’,所以又叫‘洪門’。嘿嘿,長學問吧。我也是加入才知道,現在只要我跺跺腳,學校里那幫龜孫兒就會嚇破苦膽——這次是要替我大哥辦件大事?!?
蕭南隱約記得從報紙或網上看過三合會東聯社在湖南省興起,下設的紅星會和青龍會在招募人員。莫非莫雨淇閨蜜口中的“青龍會”不是武俠小說的內容,而是黑社會的分支。蕭南不是一個教條主義者,并不認為死讀書的人有多么“偉大”。他曾有過在校園里叱咤風云的歲月,但是與真正的黑社會相比那不過是小兒式的胡鬧。他感覺某種恐懼如幽靈般直透心底,心情沉重地問:“你可知道三合會就是黑社會?”
“南哥,你電影看多了吧?,F在都是做社團,哪有什么黑社會。況且,就是黑社會‘掛藍燈籠’也處處有人照應著,又不是去殺人越貨。我大哥是‘四二六’紅棍。他開沙場、攪拌站和建筑公司,還有一家夜總會、兩間古玩店,黑白兩道都很吃得開。據說水滸傳一百零八將里武松就手執紅棍。他有個過命兄弟更牛,是‘雙花紅棍’,幾年前就洗白嘍,現在是正兒八經的商人、鼎鼎有名的房地產開發商。”丁一用甩刀削著指甲說,“刀頭舔血是一種生活,我倒是挺羨慕那樣的生活,可惜沒有機會。現在這社會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我可不想老死在這彈丸之地。”
“放棄學業的事,還是應該三思而后行。”蕭南喝著啤酒說。
“時代變咧,能在社會上立足的都有背景。讀書能有什么出息?我家門口擺攤的是個知名大學的畢業生,找不到工作回老家,天天曬得跟包公似的蹲在那賣水果,居然還自詡是什么自主創業。我就納悶了,賣水果還用讀大學,會算賬不就行啦。”皇甫振東嚼著烤串,煞有介事地說:“孟可靠他爸的關系,讀高中就領工資哩?,F在有錢人都不讀書,讀書的都是窮光蛋。秦庾倒是愛讀書,連本喜歡的書都買不起。以前說你是個讀書人真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現在說你是讀書人聽著都覺得窮酸。你要是高官或者大款,別人恨不得給你舔屁股來巴結你!”
丁一將甩刀收回兜里,用牙簽挑田螺的汁肉。他招呼文質彬彬的少年:“秦庾吃點這東西,簡直是美味!”他扭頭對蕭南說:“南哥,以前拿板磚拍老師、斗家長、在廣場上打群架的叔叔阿姨們,現在好多都是高官富賈,還有的已經出國去禍害老外去嘍。我爸和他的同學那時書包里不是板磚就是菜刀,還有的揣著倒空藥的手榴彈,個個打起架來不要命。比起讀書,我寧愿流浪漢坐遠洋輪——四海為家。不用寒窗苦讀就有大把鈔票賺,何樂而不為呢。”
蕭南望著丁一、皇甫振東和秦庾,感覺他們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感到荒誕與幼稚。人們往往會被內心的狂熱鼓動以身代薪,有時卻不過是飛蛾撲火。可是自己就一定對嗎?讀書未必就是最好的出路。他不是道學家,更不是文士和法利賽人……他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握,又何以狂妄自大地指責別人的人生。丁一只是不愿被千篇一律地同化,想以自己的方式走自己的路。這難道有錯嗎?他無從解答。
晚間,丁一請眾人在“肥羊王”吃火鍋。不久,打車過來兩位裝束整潔的女生。一位粉白黛黑的女孩,眉心有顆痣,涂著睫毛膏、畫著眼影、戴著美瞳,美得猶如放大版的芭比娃娃。她迫不及待投入丁一懷中撒嬌,嗲聲嗲氣一口一個“老公”,頗有些“不知人間有羞恥事”,使人不免心生厭惡。她的同伴倒是靡顏膩理溫文爾雅,不過心不在焉言不及義,索然寡味也就無人愿與之搭訕。席間,丁一給大家介紹女友閆曉露及其女伴馬妍,隨后便自吹自擂其在校園里圍攻七煞、智斗鐵血十雄、群毆七狼八虎的“豐功偉績”。蕭南有些反感他的夸夸其談,起身去洗手間。
隔壁的雅間開著門,幾個中年男人醉醺醺講黃段子,逗得幾個中年老女人肆無忌憚地大笑。煙味、酒味、飯菜味混雜汗臭味從房間里涌出來,使蕭南感到惡心。他見洗手間里滿是嘔吐物,掩鼻出來,洗手后回到雅間。
那文縐縐的少年湊過來搭訕:“南哥,我是秦庾,早就想結識你嘞。”
“你也是三合會的成員?”蕭南問。
“不是,他是許凡的室友。別看他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打起架來手黑著呢!”皇甫振東吃得汗毛孔里滲油說,“他讀過不少書,知道很多典故,能講許多狗屁不通的大道理。就是馬嚼子吊起當鑼打——窮的丁零當啷!”他邊說邊狼吞虎咽風卷殘云,糟蹋得滿桌狼藉。
秦庾被皇甫振東說得臉紅脖子粗,他強壓怒火說:“振東哥,你今天可有些過分!”
“怎么,你有意見?信不信我把你打回娘胎?!?
丁一聽著不順耳,扭頭橫眉立目罵道:“皇甫振東別他媽啞巴盜黃連——自討苦吃!都是自家兄弟,說話別那么難聽。真動起手來,秦庾足夠給你放血。我看大家吃得差不多哩,咱們去迪廳放松放松?!彼麚еZ曉露起身結賬,叫出租車去舞廳。
這舞廳以前是畜牧局的辦公樓,拍賣后被重新裝修改造成舞廳。二樓主要是KTV包廂,一樓東側的大廳是迪廳。旁邊是洗浴中心,里面常坐著花枝招展的小姐。幾人經過成排衣冠楚楚的男服務生后進入迪廳,見宇宙球燈、激光燈、鐳射燈下滿是搖頭晃腦張牙舞爪蹦迪的男男女女。丁一找靠中間的座位,要酒、飲料和果盤。安頓好,他帶閆曉露和皇甫振東進入舞池。蕭南和秦庾坐下聊天。馬妍獨自在角落里喝飲料。
談到舞蹈,蕭南不免想起馬蒂斯的畫。中國古代有伏羲女媧的鳳來充樂、炎帝黃帝的扶犁云門、敦煌樂舞壁畫、趙飛燕踽步和掌上舞、楊貴妃霓裳羽衣舞;當代舞蹈家有陳愛蓮、白淑湘、刀美蘭、楊麗萍等;國外舞蹈家有伊莎多拉·鄧肯、貝克、克勞迪婭·伊莎茨琴科、瑪莎·格萊漢姆、芳廷、邁克爾·杰克遜等等。不論是藝術舞蹈,還是生活舞蹈,都帶有某種美感。他放眼舞池只見狂魔亂舞丑態百出,賣弄風騷的中年婦女扭腰擺臀挑逗年輕人,小流氓的咸豬手趁機猥褻靚麗的小姑娘,幾個嗑藥的烈女長發狂甩幾近癲狂……笨拙的丁一與閆曉露對舞,猶如黑猩猩在捕捉葉猴。
蕭南感覺眼花繚亂,似乎有無形的枷鎖使他難以融入這狂亂的氛圍。秦庾顯然也有自己的桎梏。還有將自己封閉在幽暗角落里默默喝飲料的馬妍。他們雖然近在咫尺,卻又遠隔天涯。似乎每個人都是封閉的世界,禁錮著不愿外人知曉的秘密。他喝口假洋酒,感到由心底透出的孤獨。他扭頭見丁一抱著不住呻吟的閆曉露跑過來,將她放進馬妍身邊的椅子里。閆曉露額頭鬢角滿是汗水,臉在黯淡的燈光下痛苦得失去人形。
“藥呢,有藥嗎?”丁一催問道。
“你催我干嘛!我忘記帶了,人家都疼死啦,你還沖人家大吼大叫……”閆曉露說著,嗚嗚地哭起來。馬妍關切地詢問她的情況。
忽然,丁一起身從兜里掏出甩刀,在胳膊上用力一劃,血噴涌而出。蕭南欲阻攔已來不及,驚愕道:“干嘛,瘋了嗎!”
“沒什么??此纯?,我心里難受!我要和曉露有難同當?!倍∫痪o咬牙關哽咽道。
閆曉露“啊”的一聲撲過來,抱住丁一的胳膊,哭得更勝先前。
眼前的事情仿佛一場鬧劇,蕭南站在一邊怵目驚心?;矢φ駯|撕下衣襟給丁一包扎,讓秦庾出去叫出租車。到醫院,閆曉露的胃痙攣已然緩解。值班醫生睡眼惺忪給丁一止血包扎。蕭南坐在休息椅里,冷冷望著慘淡白光下晃動的人影,心里生出莫名的厭惡。兩年前丁一與其母爭吵,母親說他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他竟割下胳膊上一塊肉丟給母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連身體都不愛惜,何談愛人?
皇甫振東和丁一打車送閆曉露和馬妍回家。秦庾步行回宿舍。蕭南走出醫院,遙望滿天繁星,覺得生活荒誕而乏味。他有些想念曲曉穎,想念他們在一起時美好的生活。偶然瞥見一顆流星劃過明凈的夜空。螢火之光,轉瞬即逝的命運。兇兆?吉兆?聽說流星隕落會有生命消失,不知這生命會是誰。街燈已然熄滅,幾個醉酒的人在街道上耍酒瘋。路邊有流浪狗刨食垃圾桶里的殘羹冷炙。他呼吸著污濁的空氣踏上歸途,心里涌起某種不祥的預感。
“我們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為圣。愿你的國降臨,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你的,直到永遠。阿門?!?
蕭母做完晨禱,按慣例做早點。蕭母的外祖父是晚清的舉人,家中廣有資財。他年輕時受康有為、梁啟超維新思想的影響熱衷改革,“戊戌變法”失敗后心灰意冷回歸故里潛心著書立說,著有九卷《苦茗齋文集》。蕭母的外祖父膝下二子,老來得女,故此對女兒疼愛有加,讓女兒進入學堂讀書,學得“三綱五?!?,曉得“三從四德”。蕭母受母親影響,知書達理溫柔賢淑。但“文革”中,外祖父的著作收藏被毀壞一空,父母因家庭成分受盡折磨,把蕭母對儒家文化的熱情全部榨盡。蕭母痛心,毅然嫁給蕭父。這期間沒有風花雪月,也無柔情似水。所以在沒有詩意與浪漫的歲月里,她把青春獻給了沒有愛情的婚姻。她的生活也似成為紡車里紡出的布一樣一成不變。不過,蕭母并不消極,信奉基督教成為耶教徒,從中領悟到一種博愛與包容,懷著光明的希望快樂生活。
蕭南幼年時,母親就讓他背《三字經》《千字文》《龍文鞭影》《幼學瓊林》《訓蒙駢句》《增廣賢文》……這種填鴨式教育使他苦不堪言。他曾特別痛恨韓昌黎“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的訓導。因為這勸學的名句,使他的生活變成無涯苦海。他變得郁郁寡歡,與這刻板教育有直接關系。后來,伯母經過不懈努力使母親信仰基督教,才讓他脫離苦海重獲新生。那時他覺得伯母簡直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母親招呼家里人吃早餐。蕭南剛咬下一口煎雞蛋,就聽到電話鈴響。他起身去接,聽到林璐的聲音。接完電話,吃過剩下的煎蛋,他推開碗箸回自己房間。房間里到處都是書,墻上掛著祖父手書的“理明牽掛少,心閑歲月寬”。他盯著那遒勁郁勃的書法心里煩亂。他覺得朋友若明星,恒久不變;戀人如燭火,燃盡則滅。友誼可以長久存在,愛情則很容易轉化成怨恨。他不知道是上段戀情余悸未消,還是害怕因相戀而徹底失去,或者早已習慣與林璐的關系無法做戀人,亦或心里從來就不曾愛過林璐……他覺得林璐的癡狂猶如囚困孫悟空的五行山。他想念祖父,希望能聽到一個聲音來指引他,終究沒有。
門,被開啟。母親輕聲敲門走進來。她來到蕭南身邊柔聲問:“小南,哪兒不舒服?你想吃點什么,媽給你做?!?
蕭南望著母親,欲言又止。母親的慈愛增加他的感恩,卻絲毫無法消退心里的煩愁。他苦笑著說:“媽,我沒事。我要出去一趟?!弊叩皆鹤永?,驀然回首見母親在窗口望著他,輕輕嘆口氣。
林璐穿一件唐裝小襖,只化了一層淡妝,如清雅的麗春花,亭亭玉立。她見到蕭南,興奮得小臉嬌紅。她從背包里摸出一盒精裝《泰坦尼克號》影碟,說:“還記得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嗎,這個碟每當我孤獨的時候就拿出來看,送給你?!闭f完,她把碟盒放進蕭南手里。她又從背包里拿出一包千紙鶴和一瓶幸運星,遞給蕭南。
“怎么送我這個,你在學校不用功讀書,是不都做這些無聊的事哩?”蕭南望著林璐?;乇埽瑹o可回避。人與人的關系,兩難的境地。
林璐眼瞼微紅盯著他,輕輕咬著嘴唇。她側轉頭閉上眼睛,晶瑩的淚沾于長而微卷的睫毛上。她悵悵吐口氣,盯著蕭南顫聲說:“你為何總要以這種方式來傷害愛你的人?我每門功課都很好,這些紙鶴和星星是我晚上睡不著的時候編的。它們能夠證明我心里有多想你!我送的東西不中意你可以隨手丟掉。你真過分,祝好。”說完她轉身走開。她身上幽幽薄香漫過來,撫過蕭南的面頰,在空氣中淡隱。美好而憂傷。蕭南目送她,張口欲留,終于沒有。
林璐走出老遠,驀地回身奔向蕭南,伏在他肩頭痛哭起來:“蕭南,我真的很喜歡你。你知道嗎,無數個夜晚我從夢魘中驚醒,囈語中念著你的名字。我好怕,好怕自己再也見不到你。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蕭南托起林璐的小臉,見那桃腮上滿是清瑩的淚珠。他全身的血脈在剎那間冰結。為什么如此美好的兩個人會說出同樣的話!夢魘中驚醒,多么熟悉的獨白。這話如同冰錐洞穿他的心胸,他的意識無法控制身體,顫落無數憐惜。
一雙如秋水如明星般秀媚、含情、深邃、清澄的美目,蘊藏著多少凄婉、多少憂戚。林璐抬起淚眼望著他,身子不停地哆嗦。兩個被丘比特拋入玫瑰花叢中渾身帶傷的年輕人。蕭南側頭回避,覺得那眼神中的憂傷讓他無法自拔。他眼中不適想要說些什么,又感到一言難盡。他嗓子里堵著一團無奈,聲音沙啞地說:“我們走走吧!”
林璐無語,重重點了點頭,像個乖巧的孩子,更像只溫順的小貓。她白嫩的小手緊緊攥著蕭南的手,仿佛稍一松手蕭南便會人間蒸發掉。她與蕭南同行,失去往日的活潑。
城東的街道上,外地商販正在縣里的組織下忙著搭建篷帳。馬戲團、歌舞團都已準備停當,卡車上未拆卸的貨物用帆布包扎。遠處可以看到河槽。河里沒有水,露出白色的卵石。河岸邊住著農戶,紅色磚瓦房隱蔽在茂密的植物里。
林璐走著,忽然駐足。蕭南一愣。林璐仰起頭,輕聲問:“蕭南,你可以抱一抱我嗎?”她臉上泛起玫瑰色的紅暈,美麗的睫毛掩蓋著羞怯的眼神。蕭南心亂如麻,他真希望自己可以把林璐擁入懷里,再也不放手。但是冷酷的理智卻鎮壓了感情。他靈魂中的小孩赤足穿過血流成河的戰場,靜靜收拾著感情的殘骸。四野闃然,陰風刺骨。
林璐用力摟緊蕭南,將臉幸福地埋進他懷里。那幸福的樣子,使他想起與曲曉穎共度的時光。金黃的麥田、火紅的高粱、綠油油的玉米、黃燦燦的葵花……田野里有泥土的清香,各種莊稼的味道。記憶中他們背著畫架一起寫生……那是溶入血液的記憶。美,在記憶中流失……他覺得心跳加速,血流使全身要熔化般的灼熱。他的身體似乎無法承受劇烈的心跳,每一次跳動都有錐心刺骨的疼痛。他推開林璐,故作鎮定地說:“咱們回去吧?!?
林璐鮮潤的小嘴微微顫動,眼中溢出淡淡的憂傷。她像折翼的天使,忍受著錐心刺骨的痛。她將眼淚憋回去,故作輕松地哼唱巫啟賢的歌《只愛一點點》。音色柔美而凄婉,秋風也在歌聲中醉了。
純美的愛情,或許只能在年輕人的心里生長。唯有那些沒有被世俗功利污染的心靈土壤,才能長出嬌嫩而美麗的玫瑰花朵。
蕭南眼前總會浮現出林璐的面影。他吃飯那面影會毫無征兆地出現在餐具上,他散步那面影會出現在花朵或者水波里。他從花香中可以辨別出林璐身上好聞的味道,他從某種洗發水里能嗅出林璐發梢的香味。他覺得自己患上了相思病,總情不自禁想起林璐吟誦的李之儀的詞句“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他強迫自己坐在沙發里讀歌德的《浮士德》。讀書可以消解他來自骨子里的孤獨。但郭沫若先生的譯文太注重中國詩詞的韻律,原文的奧意由于不能脫胎換骨損傷大半,令人感到索然無趣。他心亂如麻,丟下書,望著窗外出神。有種孤獨是與生俱來的。只有兩個彼此需索的靈魂,才能彌補對方的殘缺。
窗臺上放著母親的《圣經》,他隨手拿起翻看《箴言》。所羅門是智慧的君王。他繼承父親大衛的廣闊版圖,建立起無比強大的王國,建造了耶路撒冷圣殿。他晚年隨嬪妃事奉多神,招致其后以色列分裂,最終被亞述和巴比倫所滅。這智慧于他,不知道是幸或不幸。母親進屋,見他讀所羅門的《箴言》,喜得眼淚汪汪,給他講授《摩西五經》。他沒有迪斯累里的智慧說人究竟是猴子還是天使?他站在天使這邊。他因自幼接受達爾文“進化論”和馬克思“唯物主義”教育,反而以平生所學駁得母親啞口無言。望著母親喃喃自語“神應許義人的后代必蒙拯救”,他頗感內疚。
“南哥,秦介甫被人放血,快隨我去醫院?!倍∫粴獯跤蹶J進來。蕭母擔憂地望著蕭南欲言又止,轉身走出去。蕭南隨丁一趕往醫院。
縣醫院住院區的過道里,滿是嗆鼻的藥味。渾濁的光影,不健康的空氣。216號病房,三張床位。秦介甫躺在臨窗的床上。床頭擺滿補品。秦母守在床邊。秦母與秦父皆出身貧寒,幼時正趕上給蘇聯還債和隨后的饑荒,家里窮得連草根樹皮都吃得精光,險些餓死。后來秦父秦母只要見到掙錢發財的機會,便若餓狼遇到血般可以舍命相取。聽秦介甫說秦父娶秦母時,用一頭借來的小毛驢將她馱回家。改革開放初期,他們瞅準商機下海做生意,多年苦心經營終于發家致富。但秦母對于秦介甫的關懷,遠不如對錢的關注。只有秦介甫臥倒病榻,才會引起她良心中尚存的一縷自責,擠出幾滴眼淚作彌補。秦介甫生活富裕衣食無憂,對于這樣僅能給他提供金錢的父母,不知是一種幸運,還是一種悲哀。秦介甫見丁一和蕭南進來,對秦母說:“媽,我有事和他們商量,您先回避一下吧。”秦母拭淚,點頭退出去。
“南哥,我準備廢掉孟可。”秦介甫說。
“你和孟可有過節?”蕭南問。
“他現在是‘鐵血十雄’的老大,我背上的窟窿就是拜他所賜。我和‘七煞’里的哈圖談判,雙方弄僵,他竟用瑞士軍刀捅我一刀。此仇不報非君子,我他媽的一定要廢掉他!”秦介甫的眼中迸射出復仇的火焰。
丁一道:“南哥,我知道你和孟可結拜過。但孟可不仁,就別怪我們不義。咱們是發小,這次定把‘鐵血十雄’都打回娘胎。孟可你別管,我和許凡收拾他?!?
“你們和孟可的事,我不想參與?!笔捘险f。
“南哥,這可是立場問題。你若不參與,就是與我和介甫為敵。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這口惡氣不出,枉自為人!”丁一越說越生氣,摔門而去。秦母從門外張望,推門進來說:“介甫,媽媽得去照理店鋪,下午你爸會來看你?!闭f完,她擠出個不自然的笑,挎起包離開。秦介甫鼻孔里冷哼一聲。
“介甫,你真要和孟可大動干戈?”蕭南坐在休息椅里問。
“南哥,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人生在世就要轟轟烈烈干番事業。我看你讀書讀得沒有血性咧,婆婆媽媽簡直就像個娘們兒!”
門被踹開,丁一帶進來奇形怪狀一幫人。他們抽煙、吆喝、吐痰、謾罵,滿是地痞流氓的習氣。其他床位的病人,現出厭惡的表情。女護士過來制止。他們全不管醫院的規章制度,吆五喝六不可一世。丁一與秦介甫耳語幾句,扭頭對蕭南說:“南哥,你出事叫兄弟幫忙,兄弟們二話不說為你拼命?,F在兄弟們有事,你難道要袖手旁觀?”丁一惡狠狠地瞪著蕭南,卻沒有巨人巴洛爾毒眼的威力。“這是幫會之爭,也是利益之爭。這次不報仇雪恨,以后兄弟們如何在社會上混、怎么抬起頭做人。”
柏楊說,中國人打一架可以是一百年的仇恨,三代都報不完的仇恨。蕭南不愿被卷入這種幼稚的仇恨。可是義氣使他難脫羈縻。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傀儡,被某種力量牽制無法自主。當人掉進一條污泥濁水的河里,縱是可以不隨波逐流,也會沾上滿身污穢。如今他所謂的守身如玉,只如落入河中的白布,不僅浸染污濁,還在順流而下。
丁一顯然對“鐵血十雄”的行蹤了如指掌。他率眾進入旱冰城,把一個留中分頭的正在溜冰的小子一腳踹飛出去。另一個染著一頭白發的小子想上來動手,被丁一一口口水啐在臉上。那人見勢不妙想逃走,被丁一揪住頭發打倒在地。眾人上去,拳打腳踢。旱冰城老板聞風趕至,見是丁一鬧事,說許多勸解話。丁一罷手,帶“十三鷹”離開。地上的兩人鼻口竄血嗷嗷亂叫,早已爬不起來。
丁一出來嗤笑道:“南哥,你真讓兄弟們失望!”
蕭南不愿搭理他。他不是俞萬春,看完《水滸傳》非要寫本《蕩寇志》,更不愿發“既是忠義,必不做強盜;既是強盜,必不算忠義”的議論?!氨烁`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文士和道學家為之歌功頌德的政權,無一不是武力奪取的政權。他對梁山的綠林好漢沒有偏見,對黑社會的暴力亦無好感。他可以為信仰而獻身,卻不愿為窩斗去賣命。
寰宇網吧門口蹲著幾個抽煙的少年。丁一讓“十三鷹”等候,自己走進去。網管和丁一打招呼。丁一向他要支煙點燃,深深吸一口,吐個煙圈,轉身去一個玩“CS”的帶耳釘的光頭身邊,罵了句什么把煙蒂磕在那人頭上。那人怒目而視,倏忽站起。旁邊也有兩個人隨之離座。丁一邊罵邊往后退,退至門邊鉆出網吧。
跟來的仨人剛到門口,來不及反應,被“十三鷹”一頓好打。丁一揪住光頭的領口,照面門一拳,砸得那人滿臉血污。他沖蕭南喊道:“南哥,你活動活動筋骨吧!”
丁一將光頭甩向蕭南。蕭南側身閃避。來者見勢沒命地奔逃。眾人欲追時,光頭早鉆入小巷沒了蹤影。丁一見躖不上那人,氣得暴跳如雷,把剩下的倆人打個半死。
“鐵血十雄”被打草驚蛇,其余的聞風喪膽隱匿蹤跡。搜尋無果,丁一率眾人去酒店慶賀當日的“偉績”。席間有一酗酒成癖的“鷹”,見酒不能自持,喝得酩酊大醉,又哭又唱,丑態百出。眾人將其舁出去,那人戾罵之余張口吐血。丁一火冒三丈命人送那醉鬼回家,自己帶七“鷹”離開。眾人行至藍火焰網吧,里面涌出三十多號人。為首的正是逃脫的光頭。
光頭瞅著丁一樂得直冒鼻泡,挑釁道:“孫子哎,沒想到‘天堂有路爾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今天撞在爺手里,定將你碎尸萬段。老虎不發威,你還以為爺是病貓呢!”
蕭南扭頭見丁一往懷里摸。他在掏刀。丁一對刀的鐘愛近于癡狂,他出刀之狠令人瘋狂。早年,鄰里有一老者,據說是蔡李佛拳的傳人,練得一身好拳腳。丁一為與老人學藝,窺探老人嗜酒,常偷得家中佳釀孝敬老人,且一口一個爺爺,叫得老人骨軟筋酥,學得小擒拿手和一套刀法。他頗以自己的刀法為傲,常自比傅紅雪。
蕭南近前道:“別干傻事,先找人求援,再相機而行。”
丁一將揣著的刀放回去,抓住一“鷹”的肩膀說:“老七快去把許凡找來,就說我遇茬子啦。”說畢打倒身邊一人,老七拼命飛奔而去。
光頭氣急敗壞招呼道:“兄弟們速戰速決,上!”光頭身后的三十多人如兇神惡煞般沖上來,恨不得要把丁一等人碾為齏粉。丁一出手極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倒三人。其余的竟被懾住。光頭一驚,轉而笑道:“挺能打呀,兄弟們一起上,滅了他!”眾人一擁而上。
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蕭南見寡不敵眾,招呼丁一迂回反擊。蕭南和丁一向前飛奔,見有人追來回身飛踢;然后,繼續飛奔回踢。六“鷹”中有能打的挺身力拼,有兩人已被打倒。蕭南回身救援,被團團圍住。他揪住一人頭發,想踢卻抬不起腿,索性揮拳猛揍。四面八方的拳腳如雨點般打在他身上。蕭南硬撐著,護住要害伺機回擊。他左眼遭受重擊,頓感金星迸射痛楚難當,身上的神經早已在拳腿下麻木不仁。
突然,有人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震散圍攻的眾人。丁一和六“鷹”顯露出來,只見一個個鼻青臉腫狼狽不堪。有一人跪在地上,血順著大腿往下淌。丁一握刀環視眾人,像頭蓄勢待發的雄獅,眼睛里滿含殺機。他大聲道:“想死的,盡管放馬過來!”
丁一唇角帶血,虎目圓睜瞪著眾人,把刀刃上的血拭掉,從牙關里擠出字來:“他媽的,一幫烏合之眾,都來干我呀!”他臉上的獰笑讓人膽內生寒。他拽著跪地人的頭發,一腳踹在那人臉上。那人應聲栽倒,頓時鼻口噴血。光頭被激怒,招呼人紛紛掏家伙。丁一揮刀劈倒兩人。蕭南徒手奪下一條鐵棍,聽到外圈有慘叫之聲。伴隨一陣騷亂,有人連聲慘嚎,有人抱頭鼠竄。蕭南揮棍力斗,掃見許凡帶人狂殺過來,如入無人之境。
許凡生得像山頂洞人。考古學家見到他定會送至博物館展覽,之后做解剖研究??上谛〕牵瑳]有許多‘家’來發現讓他揚名,只能被埋沒荒野。因他幼喪考妣,生性頑劣,在鄉間與祖母艱難度日。祖母有些積蓄,省吃儉用供他進學。他幼年在鄉間常受欺侮,日久暴戾恣睢,視兇虐為樂趣。他所在的村與鄰村有世仇,常發生械斗。他異常兇殘,傷人無數,被視為一害。他四處滋事,斷了一指,卻因失指的優勢,成為校霸——綽號“九指神丐”。
光頭的黨羽見許凡出手兇狠人多勢眾,紛紛溜之大吉,只剩光頭煢煢孑立。丁一和許凡招呼一聲,見光頭嚇得面如土色,嗤之以鼻?!靶值?,很囂張嘛,現在咱倆好好敘敘舊。”丁一陰笑著揪住光頭的領口說,“過來,哥哥給你舒舒皮肉。”他把光頭牽到一摞瓦旁,撿起一塊向光頭蓋去,瓦碎成兩瓣兒。光頭隨即跪下。丁一又拿起一塊,砸下去。光頭頭頂滲出血來。光頭顫顫巍巍哀求道:“大哥,我再也不敢啦。求求您,饒了我吧!”
“你他媽的知道怕啦,別怕,哥哥今兒個還要慢慢消遣你呢?!倍∫华熜?,又狠砸一瓦。血順著頭頂流到光頭臉上。
“丁一住手,你莫非想鬧出人命!”蕭南上前阻止,被許凡一把拽住?!八蟹执?,能打得恰到好處,死不了。咱們正好瞧瞧熱鬧?!痹S凡樂呵呵欣賞著一切對蕭南說?!按蛉素M有恰到好處之理。你倒真夠朋友!”蕭南怒視許凡。許凡譎詐一笑。
丁一對光頭又揮一瓦。一塊接著一塊,直到把一摞瓦砸完,丁一才停手。他拍拍手上的土,沖蕭南笑道:“完事啦,走吧?!蹦枪忸^的腦袋已血肉模糊,早已昏死過去。
“你就這么走啦?”蕭南問。
“不然還要怎樣?”丁一從屁兜里摸出半支煙,點燃,猛吸幾口,對蕭南說,“南哥,還記得兵壩營嗎?今天這陣勢不亞于當初吧。只是當初是你罩我們,而今你已淪落到‘好漢不提當年勇’的地步,再不是當年的南哥嘍!你讓孟可等著,改日我和許凡去修理他?!?
“光頭怎么辦?”
“扔那吧,你還怕沒人給他收尸?南哥,回見。”丁一說完大搖大擺離開。
蕭南呆立在原地,感覺空氣里彌散著血腥味和火藥味。他看那渾身血污的光頭,心里生出某種恐懼。丁一的話猶如對越自衛反擊戰時,中越邊境尚未排除的地雷,不定哪只腳踩中,便會粉身碎骨。丁一決斗孟可,說不準會出現何種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