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情懷

細雨霏霏，我們舉著傘，徐步閑行在廬山南麓一條山壟的田間小徑上。今天是端午節(jié)，我倆特意趕個早，欣喜地回妻子娘家。如我所料，家里只有岳母一人，節(jié)日的氣氛與見到我們的喜悅?cè)诶先思揖`開的笑紋里。幾年了，每次見到岳母，幾乎都是她獨自忙碌的身影。總勸她，都七八十了，連曾孫都有，該歇歇了。她聽了，仍是那種一歪首笑吟吟的模樣，然后彎腰摸索著坐在矮凳上，邊說邊舞動胳膊，表情豐富：做得動還是要做，讓后生家去外頭掙錢，反正坐也坐不住！一副開朗、滿足的神情。我們只得叮囑：重事做不得啊！

雨停了，我走出戶外。幾個月來，稻場前幾棵碗口粗筆直的杉樹又躥高了許多，樹葉異乎尋常的青黑，讓我注目了許久；環(huán)看周圍的樟、棗、桃、桑、柏等樹，還有靠山的一蓬竹叢，也無不青翠欲滴，生機勃勃。很快想到這是夏季的催長和雨水的滋潤所致。轉(zhuǎn)身仰視云煙散盡的廬山，奇怪，整個山體何時變得這樣蓊郁豐腴，青蔥滿目！再仔細看，山根一帶林木蒼郁，密密匝匝，惟見樹冠像團團綠云，深深淺淺地向上彌漫，這與烙在記憶中的景貌迥然有別。不過是幾年前，站在山下可以清晰地看見蜿蜒的山路，眼尖的還能辨識高峰移動的人影；林木稀疏得斑斑駁駁，有的山如剃光頭般，從山頂齊嶄嶄一刀刮下，露出貧瘠的黃褐色……

正自疑惑，妻子的哥哥來了。見他一身干凈清爽，便問：“今天放了假吧？”他笑著點頭說是。他在附近一家麻石廠做事，除非農(nóng)忙，平時是舍不得撂一天工的。我隨即掉轉(zhuǎn)話頭說：“這山上的樹木好像比原先多些，是么事緣故？”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而今哪個還愿斫柴！”

心一震，完全出乎意料！平時來來往往，怎么就視而不見，麻木遲鈍呢？一經(jīng)提醒，往事歷歷，頓生許多感慨。大舅哥那不屑的口氣和神態(tài)，讓我心底迅疾掠過一絲喜悅。驚訝地打量這個身材魁梧、言語不多的中年漢子，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的光彩之處。是的，他并非那個意思。自從十四歲父親過世，他就輟學(xué)務(wù)農(nóng)，以每天兩分工的收入幫襯母親艱難度日，什么活沒干過，什么苦沒吃過？如今早已是家中頂梁柱，怎么會與“懶惰”連在一起！這些年農(nóng)村變化很大，村民有了更多的賺錢門路：有的采石、雕石獅、磨石板；有的經(jīng)商、抬轎、做手藝；女人似乎更忙，天蒙蒙亮就直奔十幾里外的鄱陽湖購魚蝦，再拿到就近風(fēng)景區(qū)去賣；再不濟的還可以去后山刨長石……不經(jīng)意間，從前用于顯示各家男人實力的高高柴堆漸漸萎縮；千百年來天經(jīng)地義無柴不炊的生活方式悄然由煤、氣參與進來。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有滋有味，人的精氣神也足了，誰還稀罕一根沖篙一把柴刀那并不劃算的獲益呢！

這倒成全了廬山。它太需要喘氣，需要療傷，需要休養(yǎng)生息，沒有什么比自由繁衍更能讓它恢復(fù)元氣。多少年了，貧窮像一根鞭子，驅(qū)趕著遠遠近近的人無休無止地向它索取。不僅是山里人，更多的來自山外。每到農(nóng)閑，四鄉(xiāng)八村的人便蜂擁進山；路途遠的更是整村出動，租住在山腳，每天像出工似的斫它個十天半月，估計能燒半年，才用拖拉機一趟趟裝載而歸；就連縣城居民，上了年紀的大多也有過一段砍柴的經(jīng)歷。一座山光了，向再高一層進逼，最后翻越最高峰，也幾乎無柴可尋。更不用說虎嘯狼嚎，那只是山民們閑來聊天的遠年記憶了。后來就有人覬覦樹，是那種可以蓋房、打家具、變現(xiàn)錢的杉樹。開始零零星星，漸漸蔓延，幾成瘋狂態(tài)勢。月黑風(fēng)高之夜，那一斧斧急促的砍樹聲，像大山哼出的痛苦呻吟；這呻吟同樣來自被護林隊員追趕或誤踩竹樁或被打傷甚或墜崖殞命的伐木人的悲鳴……

驀然驚覺，往事已成陳跡。回想近年與鄉(xiāng)鄰們斷斷續(xù)續(xù)的接觸，從他們?nèi)詢烧Z的感悟，豁然理順了一條簡單而清晰的思路：山無樹不成風(fēng)景，沒有風(fēng)景誰還來游覽，沒有游客何須抬轎、賣蝦、做生意！滿山的郁郁蔥蔥，才是無價之寶。愛護森林就是愛護自己，畢竟，這是他們的家園啊！

時近中午，家里人陸續(xù)到齊。兩個侄子，一個修摩托，一個打石頭，各騎一輛摩托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回；妻子抱過侄媳懷里不滿周歲的女兒，牽著她的小手在稻場上歪歪扭扭學(xué)步；嫂子也來了，放下沒賣完的干蝦，笑著趕忙扎進廚房替換岳母；還有三四個親戚家孩子在房前屋后竄來竄去……此刻，節(jié)日的氣氛就在一戶戶的鬧騰聲和廚房氤氳的香氣里。幾年前岳母家改燒蜂窩煤，又添燃氣灶，只道是家境漸寬，不甘落后，沒想到這變化竟會與大山有聯(lián)系！

南宋詞人辛棄疾有《賀新郎》詞云：“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再望廬山，心底涌出的恰是這種感觸。

刊于2001年10月21日《九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