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達爾文的危險思想
  • (美)丹尼爾·丹尼特
  • 4186字
  • 2023-03-14 16:54:08

第2章
一個觀念的誕生

1.物種到底特別在哪兒?

查爾斯·達爾文既不打算為約翰·洛克的思想癱瘓調制解藥,也不打算證實那個險些從休謨的眼皮底下溜走的、替代性的宏大宇宙觀。在想出自己那個偉大思想的時刻,他就預見了其必然產生的革命性結果,不過在一開始,他并沒有設法去解釋生命的意義,或者生命的起源。他的目標稍稍節制了些:他想要解釋的是物種的起源。

在他所處的時代,博物學家們積攢了大量有關生物的誘人事實,并且從多個維度出發,對這些事實進行了系統化的整理。這項工作產生了兩個重大的驚奇之源(Mayr, 1982)。其一,當時人們已經發現了大量的生物適應現象,這些發現使休謨筆下的克里安提斯心馳神往:“所有這些各式各樣的機器,甚至它們的最細微的部分,都彼此精確地配合著,凡是對于這些機器及其各部分審究過的人,都會被這種準確程度引起贊嘆。”(Hume, 1779, Pt. Ⅱ)其二,生物的多樣性極為豐富——毫不夸張地說,有上百萬種不同的動植物。為何如此之多呢?

在某些方面,生物體所展現的設計多樣性與其設計卓越性一樣驚人,而更為驚人的是,在多樣性中存在著清晰可辨的種種模式。我們可以觀察到,生物體之間存在上千種層級和變異,同時,它們之間也有十分巨大的分隔性差異。雖然鳥類和哺乳動物沒有鰓,但它們中的一些能像魚一樣游泳。雖然犬類的大小和形態千變萬化,卻不存在犬貓獸、犬牛獸或身披羽毛的犬。這些模式要求人們開展分類工作。在達爾文的時代,偉大的分類學家們(他們是從一邊使用一邊糾正亞里士多德的古代分類法干起的)早已創立了等級詳細的兩界系統(植物界和動物界),界分為不同“門”,門分為不同“綱”,綱分為不同“目”,目分為不同“科”,科又分為不同“屬”,繼而分為不同“種”。當然,種也可以細分為亞種或變種——可卡犬和巴吉度獵犬就是狗或者說家犬(Canis familiaris)這一物種的不同變種。

到底有多少種不同的生物體?既然沒有哪兩個生物體是完全一樣的——甚至連同卵雙胞胎也不完全一樣——那么有多少個生物體,就有多少種生物體。但有一點似乎很明顯:它們的差異可以分為不同等級,并且歸類為次要的和主要的,或者偶然的本質的。亞里士多德就是這樣教導我們的,這一哲學認識滲透在幾乎所有人的思想中,從紅衣主教到藥劑師再到市井小販,無一例外。萬物——不僅是生物——都具有兩種屬性:本質屬性和偶然屬性,一旦缺了本質屬性,事物就不再是它們所是的那特定事物了,而偶然屬性則可以在種類內部自由變異。一塊金子就算隨意改變形狀,它也還是金子;使它成為金子的是它的本質屬性,而不是偶然屬性。每一個種類都有其本質。本質是決定性的,因而它是永恒的、不變的、要么全有要么全無的。一個東西不可能是有點兒銀,或是金,又或是哺乳動物。

作為對柏拉圖理念論的改進,亞里士多德提出了他的本質論,據前者所言,一個理想范例或形式永恒地存在于由神統治的柏拉圖式的理念國度中,而每一個現世之物都是某種對它們不完美的復刻或映射。當然,這種柏拉圖式的抽象概念天國是不可見的,但是心靈卻可以通過演繹思維抵達那里。比如說,幾何學家所思考和求證的定理是關于圓形和三角形的形式。既然老鷹和大象也各有形式,那么演繹自然科學也值得一試。一個現世之圓,任憑你再怎么用圓規精心描畫,再怎么扔在陶鈞上塑形,它都無法真正成為一個歐式幾何中的完美之圓,同理,就算每只實有之鷹都力求完美地彰顯出鷹性(eaglehood)的本質,也沒有哪只可以真正做到這一點。存在過的一切事物都有一個神圣的具體規定,該規定抓住了這些事物的本質。由此可見,達爾文所繼承的生物分類學本身就是柏拉圖本質論——中間還經過亞里士多德——的直系后裔。實際上,“物種”(species)這個詞曾是柏拉圖用來表示形式或理念的那個希臘詞語eidos的標準譯法。

我們這些后達爾文派是如此習慣于從歷史的角度思考生命形式的發展,以至于我們需要鉚足勁回憶,才能想起在達爾文時代,物種被看作不受時間影響的東西,就像歐式幾何中完美的三角形和圓形一樣。物種的各個成員出現又消失,但物種本身卻保持不變且不可改變。這是一筆哲學遺產的組成部分,不過它并非閑置無用或動機不良的教條。自哥白尼和開普勒、笛卡兒和牛頓以來,現代科學大獲全勝,這些勝利有個共同特點,那就是將精確的數學方法應用于物質世界,而這顯然要求對事物紛繁復雜的偶然屬性加以提煉,來尋得它們隱秘的數學本質。當事物遵循牛頓關于引力的平方反比律時,它們的顏色和形狀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其質量。同樣,當化學家們認定自己的根本信條是“基本元素(例如碳、氧、氫和鐵)不可變且數量有限”時,化學便接替了煉金術。盡管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元素會以無限多種形式混合和結合,但這些根本的構成要素仍可通過它們恒定的本質屬性加以辨認。

在許多領域,關于本質的學說就好似一位法力無邊的組織者,操控著世間萬象,但對于人們所能制定的每種分類體系來說也是如此嗎?丘陵和山脈之間,雪和雨夾雪之間,豪宅和宮殿之間,小提琴和中提琴之間是否存在本質的區別呢?約翰·洛克等人已然發展出了詳盡的學說,將實在的本質(real essence)與純然的名義的本質(nominal essence)區分開來;后者只是寄生于我們選用的名稱或詞語之上的玩意兒。你可以隨心所欲地建立分類體系。例如,養犬俱樂部(kennel club)可以投票選出一份清單,用以規定成為一條真正的、我們心目中的那種(Ourkind)西班牙獵犬的必要條件,但這僅僅是一個名義的本質,不是實在的本質。要想發現事物的實在本質,就要對其內在本性進行科學考察,只有這樣,本質和偶然才可以根據一定的原則加以區分。雖然很難說清那些被奉為原則的原則究竟是什么,但是由于化學和物理在這方面都步調一致,因而似乎有理由認為,關于生物的實在本質,肯定也存在具有界定作用的標志。

生物等級體系的圖景干脆利落而且很成系統,但以此為視角,就會看到大量難以處理且令人困惑的事實。這些明擺著的例外情況給博物學家們造成了大麻煩,其棘手程度幾乎不亞于內角之和不等于180度的三角形給幾何學家造成的麻煩。盡管許多分類學的邊界既鮮明又不留余地,但仍然存在著各種難以歸類的中間過渡生物,它們似乎具有一種以上的本質成分。在更高的層面上,關于生物特征的異同,也有離奇之處:為什么鳥類和魚類的共有特征是脊柱而不是鱗羽?為什么作為分類依據,有眼睛的生物食肉生物不如溫血生物那樣重要?盡管分類學的大體框架和大多數具體的裁斷方式都無可爭辯(當然,今天仍然如此),但關于個中難題的爭論卻激烈異常。這些蜥蜴個體都屬于同一物種還是若干個不同物種?由哪個分類原則“說了算”?在柏拉圖的著名洞穴比喻中,哪個系統才算是“切中自然之肯綮”呢?

在達爾文之前,這些爭論在根本上都不合乎規范,也無法給出一個穩妥且起正面作用的答案,因為沒有什么背景理論來說明為什么一個分類體系可以被算作切中肯綮的,即可以被算作找準了事物的真實樣貌的。如今,書店面臨著同樣的不合規范難題:該如何交叉整理以下的圖書門類:暢銷書、科幻、恐怖、園藝、傳記、小說、選集、體育、繪本?如果恐怖屬于虛構類圖書,那么真實的恐怖故事就難以歸類了。所有小說都一定是虛構的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當杜魯門·卡波特將《冷血》(Capote, 1965)描述為一本“非虛構小說”時,書商就不會坐視不管了,可要是把這本書和傳記或歷史書擺在一起,那也很別扭。你正在閱讀的這本書應該擺在書店的哪個片區呢?顯然,書籍歸類并不存在唯一的正確方法——我們在該領域中只能找到名義的本質。但是,許多博物學家深信不疑的通則是,在他們的生物自然系統所包含的諸多門類中間,是可以找到實在的本質的。正如達爾文所說:“他們相信,它揭示了造物主的計劃;但是除非能具體說明它在時間和空間上的順序,或者說明造物主的計劃還意味著什么,否則,在我看來,我們的知識并未因此增加。”(Darwin, 1859, p. 413)中譯參考自《物種起源》,苗德歲譯,譯林出版社,2016年,第262頁。——譯者注

有時候,考慮更多的復雜情況,反而會讓科學難題變得更容易解決。地質科學的發展,以及對明顯已經滅絕了的物種的化石的發現,導致分類學家被更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搞得更加一頭霧水,不過,正是這些如同拼圖碎片般的稀奇玩意兒驅使著達爾文與數百名科學家并肩作戰,并找到了解決問題的關鍵:物種是永恒的、不變的,它們已經隨著時間演化了。碳原子可能永遠都以它們如今展現出的形式存在,而物種則不同,物種是經過一段時間后產生的,能隨著時間發生改變,進而還能產生新的物種。這種觀念本身并不新奇;它的許多版本都經歷過人們的嚴肅討論,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代。但是,針對它,曾有過一種強大的柏拉圖式偏見:本質不會改變,事物也無法改變自己的本質,新的本質也無法誕生——當然,除非上帝在特創的某些階段命令其出現。要是爬行類能變成鳥類,那銅也能變成金了。

這一信念在今天不太容易引起共鳴,但展開想象就能助它一臂之力:想一下你對這樣一種理論的態度,該理論旨在表明,很久很久以前,當數字7還是偶數時,它與數字10的祖先(曾經是一個質數)交換了一些屬性,并由此漸漸獲得了它的奇數性。這當然是一派胡言,無從設想。達爾文明白,有一種如出一轍的態度,已經在他的同時代人腦中根深蒂固了,而他必須下大力氣才能將其克服。的確,他多少承認過,他那個時代的前輩權威們,就像他們堅信恒定不變的物種那樣不可改變。因此,在書的結論部分,他甚至懇求年輕讀者們的支持:“那些被引導去相信物種是可變的人,無論何人,只要能懇切表達其信念,都是造福于大眾;只有這樣,才能解除這一論題遭受的偏見之累。”(Darwin, 1859, p. 482)中譯參考自《物種起源》,苗德歲譯,譯林出版社,2016年,第305頁。——譯者注

可即便是在今天,達爾文對本質論的顛覆仍未徹底地被接納吸收。例如,近來哲學界圍繞“自然類”(natural kind)展開了許多討論,這是一個古老的術語,哲學家奎因(Quine, 1969)曾小心翼翼地將其召回,僅限于用來區分科學門類的好壞。不過,在其他哲學家的文字中,“自然類”則通常是那張披在實在的本質這匹狼身上的羊皮。本質論的沖動仍與我們同在,而且有時還不無道理。科學的確有志于切中自然之肯綮,并且我們似乎常常需要本質或類似本質的東西才能完成這項工作。在這一點上,兩大哲思之國——柏拉圖之國與亞里士多德之國——達成了共識。不過達爾文提出的變化,起初似乎只是思考生物學中“類”的問題的一種新方式,卻可以蔓延至其他現象或學科中去,之后我們就會看到這一點。在“什么使得一個事物成為它所是的那類事物”這個問題上,我們一旦采取了達爾文式的視角,就能輕而易舉地將反復出現在生物學內外的難題一一消解。然而,由于傳統的束縛,對達爾文式觀念的抵制也依然存在。

主站蜘蛛池模板: 台东市| 光泽县| 木兰县| 武清区| 七台河市| 稻城县| 安国市| 泗洪县| 清河县| 元谋县| 兴安县| 绥中县| 格尔木市| 那坡县| 嫩江县| 咸宁市| 浪卡子县| 成都市| 虎林市| 宜良县| 惠州市| 马山县| 香格里拉县| 稻城县| 河东区| 虞城县| 武威市| 内江市| 巴马| 嘉鱼县| 青神县| 涿鹿县| 缙云县| 孝感市| 黄浦区| 天门市| 合川市| 宾阳县| 张家界市| 乌鲁木齐市| 永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