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向死而生
- 火鳥
- 北不悔
- 9970字
- 2024-04-20 00:01:00
一
我剛入led芯片行業,就聽過不少行業內的經典故事和傳奇人物。傳得神乎其神的還是同興的蕭峰。據說蕭峰原來在自己表哥的公司,干得風生水起,名聲在外的。后來一心跳出來單干,第一年就黃了,生活一塌糊涂,過年都沒錢回家,三個饅頭將就著在深安孤苦的過了個年。
有一天時來運轉,與深安最大的供應商搭上了關系,統銷了他們的貨,搖身一變成了叱咤行業的風云人物。他的故事版本就多得數不清了,最耐人尋味的是行業內的人多半是張口閉口都會提起他與自己的淵源來,好像他所有發家的故事,自己都親眼見證過。行業內的人唯獨不叫他:蕭總。仿佛立了個規矩,統一了標準,都叫他:蕭哥。我捉摸不透。
這些神奇的故事,聽得多了,慢慢也就習慣了。畢竟在深安這個地方,有著太多的神話,也有著太多的衰敗故事,幾乎每天都有傳奇發生,幾乎每天都有活不下去的苦惱。這就是深安。業界傳言:led芯片最暢銷的時候,都是封裝廠先付款,后發貨;再者就是,直接背一袋貨出去,換一袋子錢回來。貿易商賺的就是中間的差價,賺的就是個信息資源費。來來回回地搗鼓,有的芯片價格都炒到翻了好幾十倍以上。我沒有趕上行業的鼎沸好時光,倒是趕上了行業衰退的尷尬時期。
尷尬的境況就是現在不賒些賬,放長賬期,生意還真做不開。你猶豫考慮,別人就見縫插針,擠了進來。價格上也比你更有優勢,款期也更長,再好的關系,也沒用。工廠日常運作,隨便一扒拉,都是開支,都是成本。材料,水電,廠房,明面上看得見的,暗里的就更加難估量了。現實擺在那里,關系就沒那么好使了。誰有優勢,誰就占據了話事權。供應商們自己斗得你死我活,封裝廠的老板躲在一邊看熱鬧,暗地里砍價比砍人還狠。砍人還會手抖,砍價時刀刀凌厲。最后的利潤也是薄如刀片了。款期長了,回收款的時間就變得不太確定。信用這東西,臺面上講起來動人,碰到三角債層層疊疊的客戶,心里就難得踏實,如同走鋼絲,心高高地懸在那里。一個不小心,便死翹翹了。
二
第一次與蕭哥見面的場合比較尷尬。那時候,有個客戶跑路,連同我們的貨都卷走了。大家聚在一起商討對策,正是午后時光,在蕭哥的辦公室碰頭。蕭哥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總有辦法去解決的。蕭哥給大家沏了茶,天南地北的胡聊了起來。起初大家心有顧忌,又趕上這趟事,哪里放得下心來。倒是見著蕭哥如此淡定從容,相信蕭哥肯定有辦法搞定這檔事。話一聊開了,人就隨意了許多。不知道是誰起哄,讓蕭哥說說他的輝煌歷史。于是蕭哥的故事就這樣上演了:
我的老家在江南的一個小鎮,在當地也是數一數二的富裕人家。如果不是家庭突生變故,一家人可以優哉游哉地過完下輩子。那年,我父親的工程投資失敗了,欠了一屁股債,家里重擔一下子就壓在了我身上。堵在家門口要債的來了一批又一批,像是商量好的,更難堪的有些是父親以前的好朋友,還落井下石,數落著父親,找一切機會羞辱父親。鄉下那地方原本張家長,李家短的事,經過幾個人的添油加醋,換了一個又一個版本,瘋傳了整個小鎮,也成了鄉下人飯后閑聊的話題。
生活還是要過下去,可沒有錢的日子讓人發癲發狂。母親一天天地向三姑六婆,扯得上關系的親戚朋友去借錢。錢哪有那么好借的,我們家以前都是借錢給別人,哪里會伸手向別人去借過錢。母親說,還在乎什么臉面,熬下去挺挺總會好起來的,活下去才是最好的體面。有天終于借到了一些錢,母親去集市買了些肉,經過街口,那些債主像是嗅到氣味一樣,緊貼了過來,說出酸不溜秋的話:哎喲!吃得這么好,大魚大肉的,就不想還我們的錢,我們那可是血汗錢來的,你們吃了,也不怕拉血,穿腸子,爆肚子。一群人呼啦啦地從集市跟到家,到了家門口便團團圍住,破口大罵,什么難聽的,什么解恨的,撿什么便張口就來,沒留一點情面,也沒留一點余地。
母親氣得直打哆嗦,父親老淚縱橫,小孩哭得稀里嘩啦,我從門外操起一根扁擔,淚水掛在臉上,咬著牙,沖向人群,歇斯底里地怒吼:吃個肉犯法了?我們家幫你們的時候,不記得了?張叔,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們家對你怎么樣?八年前你家建房子,向我們家借錢,我爸二話沒說,直接把十萬現金送到你家里。你又是哪一年才把錢還清給我們?我們屁都沒放一個。李叔,你摸摸胸口,想一想,你家娶媳婦,是誰借錢給你們做彩禮?劉嬸,你好好想想,你媽住院急需錢,又是誰幫了你……一個個不知好歹,忘恩負義的狗東西,連狗都不如,狗喂熟了,還會搖尾巴。人群中沉默了一會兒,有人扯開了嗓子叫起來:那是陳年爛谷子的事情,我們早就兩清了,你們家那么有本事,倒是還錢啊!在這里充什么神氣,裝什么大爺。一下子他們理直氣壯起來,還錢的呼聲越來越響亮。
我揮舞著扁擔,血紅了眼,大叫:來啊!來啊!狗東西們,狗娘養的……人們向后退去,被眼前的瘋狂唬住了,我轉身用盡所有的力氣,一扁擔瘋狂地砸向自家的大門,刺耳的聲音混合著怒吼聲,像針一樣扎向每一個人,也扎痛著一家老老少少。門被砸的左一洞,右一個坑,上一道痕,下一道口子,最后扁擔也打斷了,我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雙眼無神,用盡了全力,淚水再也止不住,洶涌而出,跌落在地上。一陣風吹來,把淚水拉成了斜線,像絲絲細雨,又像斷了線的破風箏,沒有去向地隨風飄散,零零碎碎的。他們只是遠遠地看著,沒有人過來安慰,也沒有人愿意向前去。過了許久,我抹干了眼淚,陡地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堅定地向他們走去,攙扶著啜泣的母親,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你們有一天,會求我的。
老蕭的兒子發癲了,大家也怕惹上麻煩,心不甘情不愿地散了。沒有人會覺得自己做得過分,也全然不把這些話當回事,只當是吹牛皮,懶得跟我較勁。都說我寶里寶氣。父親沒有責怪我,當天晚上拉起了一些油布擋住了大門,家里也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索性就這樣吧!人總是到了無可失去的時候,才會無所畏懼,什么面子,什么尊嚴,什么地位,什么亂七八糟的似有似無的名譽,都沒那么重要了。孩子睡了,我跟父母談起了要去深安的打算,聽說大表哥在那邊混得還不錯。
我說,我和彩云出去闖一闖。好歹弄些活錢回來。囑咐父母有什么事情跟我岳父那邊可以一起商量。小孩上小學了,別太慣著她。父母什么也沒說,只看見淚光在眼眶里閃過。天一亮,我和彩云就坐上了去深安的臥鋪大巴。大巴顛跑了一路,我的心也顛了一路。
三
在大表哥的公司,起初業務并不是很順利,所有的人都是沾親帶故的,清一色的家族成員,最要命的都是半路出家。沒有一個人懂銷售流程和體系,更別說系統的培訓了。大表哥給了我一本黃頁,告訴我向什么樣的公司打電話,這就是我的工作。至于該說些什么,不該說些什么,大表哥什么都沒有交代,也沒有什么提示。一看這種境況,我的心涼了一大截,才清楚大表哥也沒有親戚們傳言的那么好。大半天過去了,只聽見翻閱的聲音,也沒聽見一個人打電話,我的心又涼了一大半。第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我晚上輾轉反側,哪里還睡得著。直到熬到第二天天亮,用冷水洗了個澡,人清醒了許多。到了公司,大表哥象征性地問了我一些情況,我憋紅了臉,鼓起勇氣說,表哥,今天我想現場去拜訪客戶,打電話我真的沒有經驗。大表哥說,有想法是好事,現實與想法有很大差距,沒有你想象的那么簡單。我說,膽大心細臉皮厚,我現在有什么不能豁出去的。大表哥說,那你出去看看也好。
那個時候的市場沒太大競爭,也如我說的那樣,豁得出去,膽大心細臉皮厚,機會還是蠻多的,成單率也挺高的。說的確實容易,做起來還是有點難度。我見第一個客戶時,手心全是汗,衣服濕了一大半,胡扯亂拉的,都不知道說了些什么,硬著頭皮,向對方推起了產品來。對方老總不知道見我很真誠,還是被我忽悠了,總之接了我的第一單。這對于我來說,真的是一個機會。有了第一單,我就慢慢自信起來,奇怪的是原先的緊張也慢慢地消失掉了。做銷售有運氣的成分,也要靠后天的努力。說到底還是第一單對于銷售來講,是開啟了他們走下去的動力和源泉。后來月月銷冠,持續了一年的冠軍之路。家里的境況慢慢地好轉起來。若沒有發生一件極其不愉快的事情,我決然不會離開大表哥的公司,也就不會成就現在的我。有一天,下班后,幾個老表聚在一起喝酒,大家喝多了幾杯,血氣方剛的,說話比較沖。本來也就是拉拉家常,開開玩笑之類的,后來局面越來越尷尬,針對性也越來越明顯。到最后,二表哥直接發飆,沖我開火。二表哥指著我說,你牛什么牛,沒有我哥哥收留你,你狗屁都不是。我氣得不行,沖上去就給了他一拳。他馬上回了我一拳。最后被其他幾個老表死死地拉住了。第二天我就辭職了。大表哥沒有挽留我。我看到大表哥陰沉著臉,好像從來都不曾認識過我一樣。我五味雜陳,但沒有想到后面的事情,讓我更加難過,失落和痛苦。
四
蕭哥端起一杯茶,小呡了一口,然后輕輕地放下茶杯,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時間又拉回了那個讓人心痛的年代,陳年好不容易愈合的傷疤,一下子又劃拉開一道口子,那些塵封壓抑的日子,一旦決定開了口,便是一瀉千里,怎么也止不住,直到翻滾著,翻滾著,像潮水般涌來,又像潮水般退去,才會真正的平靜,才會流淌得自然。
離開大表哥的公司,我并沒有如釋重負,反而多了一份憂郁和擔心,更多的彷徨和迷茫。辛苦了一整年,到頭來還是兩手空空,走在街上,斜挎著業務包,腳步越來越重,兩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得很,連步子都挪不開了,干脆就著街邊的石凳上坐了下來。午后的太陽毒辣,直直的照射下來,冰涼的石凳都開始發熱,一股熱浪從腳底,從柏油馬路上,從街頭,從四面八方直冒出來,我胸口一陣難受,冷汗直流,胃里翻江倒海,無力地斜靠在石凳邊沿,突然張開口嘔吐不止,青筋凸起,實在沒有什么可吐的了,有一些枯黃的膽水最后淋在嘔吐的地上,在這個酷暑,熱浪卷起惡臭,路人紛紛掩鼻,紛紛避而遠之。我摸索著拉開拉鏈,從斜挎的包里搜尋出一瓶十滴水,仰起脖子就吞下去一大口。藥物的辛辣刺激著神經,在血液里流淌,在每一寸肌膚里游走,又是一陣冷汗侵背,人瞬間清醒了。我從石凳子上站了起來,也無暇去顧及地上的污穢骯臟,知道那份自尊在赤裸裸的現實面前總是不值一提。回到出租屋,已是傍晚時分,彩云準備做晚飯。我說,你先吃吧!不用等我,我想先睡一會兒。
彩云應了一聲,便開始在廚房里忙乎起來。她平時話很少,典型的過日子的小鎮女人。平日里都是以我為重,凡是決斷的事情都是聽我的。當年嫁過來,也是蕭家最風光的時候,讓多少人羨慕。女人嫁得好,是很多女人一生的夢想。可好光景,沒有幾年。落寞了。受盡了白眼,奚落,像從云端里掉了下來,摔得半死不活。生活啊!哪里有那么多如意的,好的,壞的,都要經歷。她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她只明白一個道理:男人是天,天塌了,失去支柱,便是什么都沒有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應該就是這個樣子。
這是城中村最普通的房子,也是最簡單的單間套房,除了一張床是原先房東留下來的,其他的所有生活中用得上的東西,都是這一年來,螞蟻搬家,一點一點從外面的二手市場淘回來的。每次走進出租屋,仿佛進入另一個世界,與城市里亮眼的花花綠綠,根本不在同一個時空,可現實就擺在那里。他媽的,每天出出進進的人,忙碌的聲音,匆匆忙忙的,便是一天最熱鬧的場景。我一頭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我可能燒糊涂了,可能是喝了十滴水后的反應,總是迷迷糊糊的,像是睡著了,又像是沒睡著,晃晃蕩蕩的看見年邁的父母,小孩親切地沖自己笑,淚水與汗水交織在一起,咸的,苦的,心酸的,分不清哪里是汗水,哪里是淚水。父親說,孩子,撐不住了,就回家吧!母親說,孩子,你又瘦了,回來在近處找點事來做,別委屈自己了。背轉過身,用手掩面哭泣。漸漸近了,漸漸地又遠了,后來那些聲音,那些人影都突然消失不見了。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問彩云:幾點了,我睡了多久?彩云說,看你睡得那么沉,也沒叫你,喝杯水,起來吃飯吧!彩云一邊盛著飯,一邊說,是不是想他們了,想家了。我說,嗯。彩云說,我們回老家算了,看著你這樣子,我心痛。我說,我不甘心,出來的時候,我就說過要混個人樣的。彩云說,可現在,你工作都丟了,人生地不熟的,能做什么?我說,天無絕人之路,辦法總比困難多。這個城市,那么多機會。心里卻明鏡似的,這句話也沒什么分量。一年以來,在業務上認識幾個人,掰著手指頭都數得過來。偌大的城市里,除了公司的幾個老表和沾親帶故的人之外,找一個說話的人都難,更別說前途未卜,毫無把握的機會了。彩云說,你還是到大表哥那里去做事,你這一年來,做得也不錯,收入也不低,自己的表哥,一兩句話就說開了。我知道你要面子,拉不下這個臉面,我去跟大表哥說。
我心里想,我何嘗不想回大表哥那里,畢竟辛苦勞作拼命了那么久,收入穩定,解決了很多實際問題,想著再踏踏實實干幾年,把債務還完了,也好好把日子過起來,總不會比別人差。可事情遠沒有想象中那么好,大表哥不是以前的大表哥了,看似一場無意中的爭吵,若不是有人撐腰,誰也不會沒事找事,硬生生地去得罪自己的姨老表。彩云總是過于簡單,過于單純,也總是對人不設防。其實大部分女人都是這樣,總是把身邊的人當成自己人,而那些自己人卻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自己人。只有那些職場上,有著心計,城府的女人大抵就不是這樣的。她們伺機而動,無利不起早。沒有利益關系,連正眼瞧都不會瞧你一眼。我說,吃飯吧!吃完再睡,夢里什么都會有。我有分寸的,你就別摻和了。我只好自我安慰,擺出一副天塌下來,當被蓋的豪邁來。
人總是在身心俱疲的時候,才會睡得特別的香,睡得特別的沉。一覺醒來,已是下午三點多了。那個午后,彩云做了好幾道家常菜。我把客戶送的紅酒拿了出來。一直珍藏在哪里,舍不得喝,今天索性喝光了它,圖個開心。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既然回不了頭,不如硬著頭皮,迎上前去,至少還有些盼頭。我舉起杯敬了彩云一杯,說,為明天干杯!為明天干杯!加油!彩云做了個加油向前沖的姿勢,深情款款。我一仰脖子,半杯紅酒已經下肚。彩云連忙倒酒,我接連喝了好幾杯,然后放下酒杯,對她說,我想好了,既然出來了,好馬不吃回頭草。不如自己單干,沒什么大不了的。彩云一臉驚訝,張大了嘴,不知道怎么去接我的話。我不慌不忙地把我的規劃詳盡地告訴妻子。自己出去跑單,接單,炒貨,風險也少,先慢慢做起來,總比另外打一份工要強一點。大表哥起初也是從出租屋炒貨開始的,生意上道了,才租辦公室,搬去寫字樓的。現在自己手里也有一些客戶,算是種子客戶,多少會給些面子。路總是走出來的。生意的根本是利潤,沒有利潤,很難支撐方方面面的開支,信念是個好東西,只有在更合適的時間和時機里,才會發芽成長,才會有更大的驅動力。我那一點點積蓄,根本倒不動貨,也壓根動彈不得。大表哥一路封殺,與我玩起價格戰,我毫無抵抗力,硬生生地看見到手的單子,就這樣一單一單地被大表哥搶奪了過去。更要命的,大表哥還在公司要求每個與我有來往的員工,不得有任何聯系,還要寫承諾保證書,還要賭咒發誓,離得我遠遠的。
大表哥的生意是越做越大,在行業內也是名聲在外。就是不忘狠狠地打壓著我。彩云悄悄地向娘家借了些錢,苦苦支撐著。鄉下的風刮得更厲害,說起我來,屁都不是,吃里扒外,從大表哥公司挖走了不少資源客戶,自己另起爐灶,不是個東西。父母親常常被人嘲笑,更加的沒有面子。自己的孩子,做父母的心里明鏡似的,知道孩子受委屈了,卻又幫不上半點忙,常常責怪自己。
這樣的日子像是懸在頭上的利劍,隨時會掉落下來,扎個通透。我出門坐公交車,也是挑著空調與普通的來坐,空調車要貴一塊錢,開窗通風的普通公交車自然就要便宜一些,我恨不得把一塊錢,掰成兩塊來用,能夠節省的,盡量去節省。就這樣風里來,雨里去的,也只是做點零碎的散單,最后連房租都沒辦法正常支付了,常常被包租婆堵在門口,一頓數落:撲街仔,點解房租腫沒告!嘩啦啦地說了一大堆。我一個勁地點頭,雞啄米一樣,反正也聽不懂那些鳥語,包租婆臉紅脖子粗,肯定也沒什么好話,只好賠著笑。包租婆氣呼呼地指著我,一臉怒氣。我只好厚著臉皮讓對方寬限幾天。一拉一扯,全是錢在作怪。能用錢解決問題的,誰又會低聲下氣地去求人。交不上租,還算不上大事件,熬熬,磨一磨,也就過去了。真正的苦難才剛剛開始,沒有最難,只有更難。
聽一個朋友說,幫別人編織漁網可以賺錢,先買一散貨回來,編好后再發過去,可以回收,不愁銷路。其實這個所謂的朋友也算不上朋友,也就是在外面跑業務認識的于政,這些日子交集得多一些。也是個有想法,敢沖敢拼的年輕人。除了彩云,我也沒有可以聊天的人,更別說可以依賴的人。于政說,還可以包教包會手工編織,坐在家里,也可以賺錢,還是靠得住。說跟我一起干。我覺得倒是一個解決目前困境的好辦法,也是生財之路,又怕彩云擔心,便瞞著她東拼西湊了一些錢,與于政合伙搞了起來。把網織好了,準備交貨的時候,對方的電話打不通了,于政和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呼:完蛋了。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在準備扇第二下時,于政緊緊拿住了我的手。我拼命地掙脫,用另一只手發狂地拍打于政的手臂,肩膀,發狂地大叫:你給我放開,放開,聽到沒有……于政一直沒撒手,直到我累了,最后整個人癱軟了下去,兩個抱在一起,大聲痛哭。他媽的,生活就是這樣,坎坷又曲折,殘酷無情又充滿了謊言,陷阱,讓我們兩個這么積極向上的人,失去了方向,像一片片落葉,漫無目的飄來蕩去。
紙是包不住火的,答應還款的日子到了,還不上錢,所有的事情便藏不住了。起初是從家里傳起來,后來在深安傳得沸沸揚揚。閑言碎語聽多了,也就麻木了。越當作一回事,作祟的人便越多;越是不理不睬,慢慢地也風平浪靜了。吃瓜的人從來不嫌事大。屁點大的事,經他們添油加醋,便一路放大,巴不得把別人往絕路上逼。其實,八竿子打不到的事,與他們半毛錢關系都沒有。這個世上總是有吃了黃河水,閑事管得寬的人。這種人像蒼蠅一樣到處亂跑,亂飛,讓人討厭,惡心。我也懶得去理,想找個更好的時間跟彩云好好聊一聊。每次話到嘴邊,又不知道怎么去說。就這樣拖了一天又一天。
五
那年,我倆被騙后,我一直想找機會跟彩云說的。恰逢要過年了,拼搏一年的外鄉人,又要大遷徙了,思鄉的念頭時時盤旋在腦海里,彩云準備回家陪老人,孩子過個年,來年再做打算。我不想回去,也不想再聽那些閑言碎語,最直白的就是,回家到處都需要花錢,現在僅有的錢也只能夠彩云一個人回去。我說,你先回去,我一個人在這邊,也沒什么開銷,頂一頂就過去了,工廠那邊快的話正月初就開工了,總會走一些貨,解決這些問題。彩云是流著淚,依依不舍地走的。沒想到一個春節過后,我們兩夫妻硬生生地分開了。回到家,彩云父母把她臭罵了一通,說,跟著這個自以為是的東西,到時候風都沒得喝。堅決要她與我離婚,別拖累了她的后半生。貧賤夫妻百事哀啊!男人的窮就是這么蒼白無力,沒有什么可以維持的尊嚴。我拿著三個饅頭,一邊看著萬家燈火通明,一邊咬著冰冷的硬饅頭。淚水流了一地。我一個人在出租屋里放肆地號哭,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
婚最后還是離了,在別人準備返深安的時候,我心灰意冷地趕回家。兜里揣著從于政那借的五百塊錢。我好話說盡,還是挽不回結局。岳父母鐵定了心要女兒離了,這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現在這個鬼樣子,女兒的后半生堪憂。彩云哭著,岳父母鬧著吵著,還逼著我寫下一張六萬元的欠條,說這些年老蕭家虧欠了女兒,還要幫他們帶小孩。其他的也指望不上。我們一家人心如刀割,淚水連成了線,在鄉下的冷空氣凝固,侵入肌膚里,刀刻一樣的痛,一寸一寸地向外撕扯,連著皮肉,血肉模糊。我按照要求寫下了欠條,按了手印,穩穩地交在岳父手中,人頃間就塌了下去,兩眼無神。我知道現在所有的言語都是蒼白,現在自己及家人這個屌樣,注定是要低著頭,打碎了牙往肚里吞,還要吞下這所有的痛苦,委屈,難過。我怪不上任何人,心里對于彩云來說,更是滿滿的愧疚和自責。顫顫巍巍地領了離婚證,我跌跌撞撞,一路上沒有說一句話,回到家,便再也支撐不住了,直接一頭栽了下去。第二天,便大病了一場。
于政覺得都是自己連累了我,讓本來不堪重負的我雪上加霜。他說,相信我是會起來的,只是欠缺些機會。他那時稍好一些,還沒結婚生子,沒那么大生活壓力。也不知道他從哪里搞到了錢。給我轉了一萬塊,要我不要慫,千萬別趴下,要勇敢地站起來,他會帶著一班兄弟在深安等著我回去。有了些資金,膽子也大了,心中有了底氣,這些底氣,就是來自資金的魅力。他媽的,男人的魅力和底氣,全靠腰包。腰包鼓了,腰桿也就挺了。
三年后,改頭換面了,我帶著一眾兄弟們,一起回了趟老家。當幾臺豪車停在家門口的時候,那些鄉下人都熟悉的寶馬,奔馳一字排開,所有的一切都變了,小鎮上的鄉里鄉親的笑容也柔和多了。我也不再與他們計較,只是遠遠地避開他們。我接走了父母,也從原來的岳父母家接走了小孩。給了六萬塊錢給岳父母,拿著前岳父遞過來的欠條,暗暗地用力,再狠狠地搓成了團。他們臉青一塊,紫一塊,不知所措。我又悄悄地塞了四萬塊給彩云,希望她過得好一些。盡管我知道彩云迫于生活的無奈和父母的壓力,已經重新嫁人了,我的心里還是有諸多感慨連連,還是在滴著血:眼前的女人,曾經的妻子,現在已經成為別人的娘子。那些風雨與共的日子,怎么可能說忘就能忘掉的。聽說那個男的是隔壁鄰鎮的,老實巴交過日子的男人,對她很好。我也希望她幸福美滿一生,不再有生活的風雨,不再為生活而煩惱,擔驚受怕。我最后深深地向她們一家人鞠了一躬,什么話也沒有說。抬起頭來后,眼睛里蓄滿了淚水。我的眼眶濕潤,淚水也打轉著。后來我母親的一聲抽泣,把所有在場的人都感染了,彩云掩面沖進里屋,痛苦蜷縮在那里,后背止不住地顫動,聲聲抽泣,傳出很遠,很遠……
那些年,我們也是咬著牙挺過來的,憑著兄弟之間的信任和拼勁,硬生生闖出了一條路。起初,大表哥一路封殺我們,前腳他們的客戶剛談妥,后腳就被撬走了,還沒正面交鋒,他們就一潰千里。沒有一點辦法,吹胡子干瞪眼。后來,我們想明白了,商場如戰場。尤其在這沒有硝煙的戰爭上,只有生存下去,不倒下,才能有機會去談發展。男人的世界里,永遠都是弱肉強食。做生意,越是老實巴交,循規蹈矩,越是讓人覺得沒見過什么世面,沒有什么好搞頭。我說,他搶我們的客戶,我們也可以搶他們的。為什么我們要被動挨打呢?確實是這個道理,可從哪里入手?怎么去搶?我們也都拿不出好的辦法來,一臉蒙圈。我想,打蛇打七寸。最好的方法就是直接撬他的上游客戶,直接撬他的供貨商。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不跟大表哥硬碰硬了,實力上懸殊太大,根本消耗不起。客戶也不跟了,外頭也不跑了,懶懶散散地玩了大半個月。大表哥以為我們認輸了,繳械投降了。放松了警惕,不大留意我們了。我通過一些渠道知道了大表哥的上家客戶,邀請他們吃了一頓飯。
那一頓飯吃得我們心驚膽戰,他媽的那個新灣楊總(現在李總頂頭上司),真是能吃能喝,酒量大得驚人,來者不拒,端起杯,昂起脖子就干了,沒有一點拖拉,一晚上也沒說上幾句話,就空了好幾瓶。我們面面相覷,都不知道怎么辦了,全都傻眼了。這一錘子砸下去,可下了血本,若是這老小子吃完喝完,嘴巴一抹,啥事也沒搞下來,那我們可就虧大發了,打腫臉充胖子,這臉打得啪啪響。不但臉腫了,心,肺,脾,肝都腫的一塌糊涂了。包間里的冷氣開得很低,我還是汗如雨下。冷的,熱的,酸的,苦的,痛的,冰火兩重天,屁股又像著了火,根本坐不住。已經顧不上這么多了,索性放開了,于是我一杯一杯地敬他,一口一聲的大哥叫著。世上的巧妙莫過如此,最后變成了兩個人的對手戲,你來我往,喝的節奏也快了,喝得也比較急,不覺間倆人喝飄了,我死命拉著他要結拜兄弟,搞得那班兄弟哭笑不得。那個老小子,倒也豪氣,就這樣稀里糊涂地拜了把子。還真認了我做弟弟。有了老大哥的支持和照顧,我們的貨源問題解決了。幾個人本來業務能力都不錯,現在抱實了老大哥的大腿,更是如虎添翼,生意轉瞬間就噌噌往上跳,實力慢慢也就雄厚起來了。大表哥大意失荊州,千算萬算沒想到我們歪打正著,就這樣一步步爬了上來。直到后來占據了大半壁江山,分割了不少的市場份額。再后來,老大哥回新灣了,提拔了李總上位,再三叮囑要照顧好自己人。
蕭哥的淚水,無聲地滴落下來,起初只是順著眼角慢慢地滲出,后來竟然洶涌而至,蕭哥忍不住哽咽起來,我連忙遞過去幾張紙巾,他接過去,胡亂地擦把,最后捂住臉,把頭深深地埋在兩手合攏的空間里,就這樣支在那里,一動不動。我和麻總看著心里也不是滋味,傷感襲了上來,想著去安慰他,又是欲言又止,在這個敏感的瞬間,只好順其自然。麻總看了我一眼,我回望了麻總一眼,都沒有言語,眼眶里閃著亮亮的,透明的淚滴。蕭哥的頭深埋在雙臂里,只露出一些發絲,嘴里還在念叨著,斷斷續續的聽不太清楚。我脫掉外套,輕輕地搭在蕭哥身上,麻總遞過來一支煙,順手給我點上了火。我狠吸了一口,把燃燒的煙遞過去給麻總,麻總又拿出一支煙接上了火,也狠吸了一口。兩支燃燒著的香煙,跳動的火花,忽閃忽閃的,在風中展開一雙翅膀,向著遠方沖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