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兵
- 火鳥
- 北不悔
- 8407字
- 2023-11-26 21:01:37
一
在湘南的一個小縣城,唐姓在當地是一個大姓,老一輩的人,名字都按家譜上的字輩排序來取的,比如發字輩,可字輩,修字輩等等,后者的名字里是不能帶前者的字,不然的話,就是壞了規矩,亂了輩分。到了我們這一輩,沒那么講究了,單名的,重名的,怎么順口,怎么來,名字是越叫越土,倒是省卻了父輩們不少的心思。
鄉下的院落稀稀拉拉,既沒有依山傍水,又沒有整齊的規劃。那些稍有規模,連在一起的舊房子也因年代久遠,逐漸被人遺失掉了,只留下老天井與那些青條石板,冰冷地待在原地,承受一年又一年的風吹雨打。
新建的房子又是高矮不一,全然沒有個章法,瓦房也不是原來的樣子,有意地拔高了,這類房子在當地叫做:假樓房;只建一層的,墻頂上壓上水泥板或是倒上混凝土,便叫做平房;建上兩層的水泥板小樓,為數不多,鄉里鄉親都會趕過來看熱鬧,品頭論足一番。瓦房,平房,小樓參差不齊,東一棟,西一棟,聳在南方的小院落里,總是極不協調,剛開始,上了年紀的老人扯著嗓子罵,說壞了當地的風水。毀了老祖宗留下來的靈氣。后來沒多少人搭理,也就自說自話,不了了之了。
沒有人會在意,也沒有人去搭理這有的沒的,所謂的風水。全當是老人家的胡言亂語,壓根就沒有放在心上。偶爾碰到一些怪異的事情,最多也就象征性地燒些紙錢,焚些香,求個保佑,落個心安。
鄉下建房子是大事情,無論瓦房還是樓房,上主梁的時候,免不了要放鞭炮,師傅們還要講些吉利發財的諺語,考究得很。有點類似于成語接龍,只是規則比較簡單,同音吉利接得上來就行,首先由大師傅起頭,再由下面師傅一個接一個,最后再輪到徒弟們,每接上一句,周圍的人都會叫一聲:好!主人家也會笑嘻嘻地打上紅包,雙手作揖表示感謝。安好梁后,才是當地建房的重頭戲,叫圓垛,所有師傅在各個墻頭,齊齊地點燃鞭炮,地上的鞭炮也緊接著響起來,密集的鞭炮噼里啪啦,師傅們再歡喜地把果盤里的糖果從各個墻頭拋灑下來,那些孩子們愛吃的餅干,以及各類糖果天女散花般的傾瀉而下。
孩子們一窩蜂地擁了進去,手腳麻利的臨空都可以抓住不少糖果,反應慢一點點的,也可以從地上迅速撿起來不少糖果,總之如同在炮火中穿梭,戰利品也是豐厚的。
湘南一帶,建新房圓垛是熱鬧非凡的,也是大喜事,既然是大喜事,免不了要擺席,喝酒。越是熱鬧的場合,便越是聚集不少的鄉里鄉親來湊熱鬧,有純粹來看熱鬧的,也有特意趕來道喜祝賀的。總之,是歡快愉悅的。
可唐劍家建新房圓垛,卻是個例外,鬧出了不少笑話。
說是個笑話,卻讓鄉親們怎么也笑不出來,也再也沒有取笑的意思,反而換而代之的是震撼,是深深的感動和肅然起敬……
圓垛的那天,師傳們照例把果盤里的糖果,零食一股腦從各個墻頭拋灑下來,周邊的孩子們叫著,喊著沖了進去,有拿斗笠的,有拿盤子的,五花八門,反正能夠接得住,兜得穩就好。那時候的唐劍也還是小毛孩,一看見這場景,急得直跺腳,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從廚房操起一個大簸箕,頂在頭上,硬生生攔住這個,又頂走那個。簸箕面大,遠比盤子,斗笠好使得多。從墻頭到地面的高度有限,師傳們一拋灑,他身體稍微一動,很多糖果便穩穩地落在簸箕里,輕輕松松就截和了。懂事一點的孩子,看到這場景,也不跟主人家的孩子爭吵,一聲不吭快步就離開了。性格要強的孩子,劈頭蓋腦地數落他:你害不害臊,自己家園垛,也來拾撿,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新鮮事。
就是,你家干脆把糖果鎖在柜子里,不是更好。旁邊的小孩七嘴八舌地趕來幫腔。
唐劍架不住大家的攻勢,臉一下子就紅了。大家都起哄:羞不羞,臊不臊,臉紅的猴子屁股樣。
孩子們都差不多,得勢就不會饒人,還不忘扮鬼臉惡心他。
他也不說話,暗暗用勁,瞅準時機,狠狠地撞上起哄的第一個說話的小孩,小孩沒防備,這一撞,就來了個狗吃屎,斗笠里的糖果全都灑了出來。好在小孩子,勁兒都不大,也沒傷到哪里。小男孩一骨碌爬起來,揪著他就扭打到一起,兩雙手,四個小拳頭來回互毆,用盡了吃奶的力氣,旁邊的孩子也不勸架,一個勁地喝彩加油。
這邊鞭炮聲此起彼伏,那邊孩子們的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也有些孩子悄悄溜走了,把這些事情告訴了大人們。
大人們趕過來,硬生生地把他們拉開了,兩個人還在空中揮舞著小拳頭,像兩個小牛崽,生猛得很,臉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掛彩,半斤八兩,也沒分出來個勝負輸贏,也都是臉腫得像個豬頭。
這還了得,建房圓垛本來是個喜慶的事情,小孩子趕過來撿糖,也是個傳統,說到底也是給主人家長面子,帶氣氛的,從來沒聽說過,圓垛撿糖,小孩被主人家孩子打的事情。
這事說小就小,一班小孩的事;這事說大就大,與禮與理都不合,這家孩子沒有個規矩,不給個說法,以后有樣學樣,不得了。
二
事情就像火星子,來得快,去得也快。一般來說,火星子這東西,也要講際遇的,碰上易燃物品,就會慢慢燃燒起來,然后冒出來老高的火苗;啥也碰不著,忽閃忽滅,也就過去了,整不出啥動靜來。
鄉下屁點大的事情,經不起煽風點火,添油加醋。看熱鬧的不嫌事大,什么樣的心理,沒有人去關心。鄉下人常說,打鳥的打鳥,搖樹的搖樹,沒事都能整出破事來。七嘴八舌能湊合齊全的,每個村落是不缺這號人的。這號人像土撥鼠一樣,只會拱土打洞,搞破壞,天生又愛嚼舌根,唯恐天下不亂的,數來數去,也就那么幾個。
小孩子爭吵,打架是常有的事情,經這號人火上澆油,就會上綱上線,非要整出個名堂來。
偏偏傳話的人又是越傳越玄乎,越傳越走了樣,變了味。
傳到雙方父母那里,都完全不是一個版本。說的都是有板有眼的,比在場的人還要詳盡細節。
一時間,倒是讓人難以分辨是非曲直來。傳到唐劍的父親唐愛國那里,就是自己的孩子仗著勢,欺負了別人,小小年紀,下手狠著呢!至于仗著哪里的勢?又是仗著誰的勢?沒有人說出個大概來,閃爍其詞的,這不明擺著:不但是要個說法,而且話里有話,帶著刺,帶著酸,明面上說的是道理,暗地里是想看看這個本家的兄弟如何來圓這個場。
唐愛國是見過世面的人,心里窩著火,臉上賠著笑。又恰逢是自家大喜的日子,一大堆事情要忙,一大堆的客人要招待。于是一邊給圍觀,起哄的鄉親們派煙,一邊賠著笑臉做著輯:管教無方,讓兄弟們笑話了,這小兔崽子,非要海揍他一頓不可。
話說到這個份上,也就表明了態度,是不是真的海扁,海揍一頓,那是唐愛國自己的事情。沒有人傻到叫喊著,慫恿著讓老子打兒子,尤其在這種鄉下大喜的日子,誰說出來,不僅是要遭人嫌棄,遭人罵,還會被孤立起來,這是生孩子沒屁眼做得缺德事,所以,鄉下有時候人們又是有界限的,在大是大非上,還是有一些大家都默認遵守的規矩。
唐愛國一手擰巴著唐劍的耳朵,一手用力狠狠地打在他的屁股上。這兩父子是有默契的,唐愛國動作幅度大,但落點輕,剛一落在兒子的屁股上,唐劍就哇地一聲大哭,一聲高亢過一聲,一聲抽泣得比一聲還難受。讓周圍的人看了,心都揪在一起,特別的同情。
唐愛國怒氣沖沖,罵罵咧咧的還要動手,被三,五個宗親兄弟拉住了。有人說,算了,都是小孩子,教訓一下就好了。其他人也都附和著說。
唐愛國佯裝還要再打下去,這邊鄉親一起拉著,拽著,一拉一扯也就基本上收場了。
他狠狠地瞪著唐劍,說,小兔崽子,今天你叔叔伯伯給你求情,下次再這么鬧騰,非把你屁股打開了花,媽來個巴子。
唐愛國又是派了一輪煙,拉著打架的那個小孩父親的手:老兄弟!實在是對不住!你看也快上席了,不如叫上小孩一起入席,咱哥倆喝兩杯。
人家給了臺階,沒有理由不順勢而下。鄉下人的爭吵,一半為個理,一半為了氣。到后來,往往為了什么而爭,連自己都傻傻的分不清。什么理啊!什么氣啊!撫平了,也就那么回事。
鄉下的紅白喜事,都要大擺宴席的,都要吃十甲碗的。
在我們當地,還有夾菜分菜的風俗,入席人手一份。也就是說,唐愛國不僅是請那父子倆入席,還要分兩份菜給他們。這份禮節,這份待遇,還有什么好說的。于是小孩子間的打鬧,頃刻間就被酒席的熱鬧氣氛,趕到了九霄云外了。
唐愛國是遠近聞名的酒癲子,酒量大得驚人。鄉下的水酒,度數不高,又都是純糧釀造。反正那個年代,每家每戶都會做幾缸酒,有糯米甜酒,也有黏米水酒,釀好的酒都是備著正月間請客用的,也有一些人家,還不到臘月里,缸里早已見了底,唐愛國絕對是排得上號的。
據說,唐愛國是參加過對越作戰。是上過前線,真刀真槍地在炮火中留存下來的勇士。但每次同族里的兄弟問起他在前線作戰的故事,他便緘默不語,眼睛里時常滲出些淚花。擺擺手說,過去了,沒什么好講的。
但唐愛國的另一面,倒是家喻戶曉,盡人皆知。
聽說,那時候,唐愛國還是個現役正連職干部,從前線歸隊后,到處參加慶功大會,有好長時間沒有回家探親,鄉下的老婆急匆匆地趕去部隊,兩個人因為一些生活上的瑣事起了爭執,后來吵得不可開交,搞得全連上下不得安寧。鄉下的老婆又不依不饒,唐愛國一氣之下,申請了提前轉業。
對于生活瑣事,搞得斷送了前程,這般說辭傳到鄉下,很多人都議論紛紛說:敢情不是那么回事?那到底又是怎么回事?沒有人說得上來個理由。紛紛揚揚的都是大家的猜測,想象。
唐愛國老老實實在鄉下務農,挑了幾年大糞。后來上面有了政策,才卸了挑糞的擔子,轉入供銷合作社,吃著國家糧,大小也是個科長,主任類別的小領導。主管農資農產品這塊,農藥,化肥是緊俏貨,自然找他辦事的人也就多了。時而張家請客,時而李家做東,這是常有的事,反正除了農忙雙搶季節,其他時間幾乎找不到他的影。
孩子們的記憶里,經常見到他醉倒在路邊,土堆里,田邊。只要看見他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孩子們便一窩蜂地跟著,看著,笑著。
有一次是收完了二季稻谷,很多田里要放水,田埂邊到處是挖的大小不一的泥巴口子,田里的水嘩嘩地流著,他不知道從哪里喝酒回來,一如既往地搖搖晃晃,孩子們也是一如既往地跟著,看著,笑著。
路過一個田口子,可能是腳底打滑,也可能是田口子過大,醉晃晃的身體不受控制,沒邁過去,一骨碌滾落在田埂邊,嘴巴正對著流動的水,一邊喝著,一邊喊叫:好酒,好酒。腦袋側過一邊,呼呼大睡起來。
孩子們一哄而散,叫來了大人們,七手八腳地把他抬回家,又是灌姜湯,又是手忙腳亂地折騰著。
大人們習以為常,孩子們也看習慣了,沒覺得有什么稀奇的,久而久之,頂多也就笑笑而已。
可這一次,他刷新了所有人的認知,有人認為是個笑話,有人見著泣不成聲。
三
鄉下的酒席是比較講究排位的,只有德高望重,有輩分的人才能坐上席首位的。其次才是分桌排列開來。都是以前那種八仙桌,方方正正的,一桌八個人,四個方位坐齊全。通常喝酒的人,都喜歡你拉我扯得湊齊一桌,當然,其中,也會自動地分出來一些道來,沒有些酒量的自然不會向那些海量的那桌去靠。自己什么個量,幾斤幾兩還是清楚的,不僅是自己清楚,鄉里鄉親的也都能判斷清楚。哪個是半斤的量,哪個是一斤量,哪個是兩斤以上的量,鄉親們明鏡一樣。喝酒這檔子事,來不得虛的,渾水摸魚,摸不過的,打腫臉充胖子,更加著不上調,一到臺面上,是要真功夫的。鄉下的水酒雖說度數不高,但后勁大,沒點底子實力,也是耐不住的,一陣風吹來,便全露餡,不說醉得一塌糊涂,少說也讓你找不到北。
唐家的族譜上記載,至少有幾個分支,輩分也是有大有小,一個村遠遠近近,住著不少的唐家子孫,通常有一些族里的大事件,才會聚在一起商議。像這種族里兄弟擺大酒席,都會過來幫忙張羅,也會湊個份子過來吃酒,這是大喜熱鬧的事情。
上席的位在族里幾個老人間,推來推去,引得大家著急得不行。
唐愛國笑著說:老叔,老伯,你們就別推辭來推辭去了,再推太陽就要落山了。
旁邊的人也七嘴八舌議論開來,有人主張尊老排序,有人主張按輩分,有人干脆建議猜拳決定,也有人覺得不如剪刀石頭布,一把定勝負,更有人說應該抓鬮決定,越說越熱鬧,越說越起勁。
怎么說都像那么回事,怎么說都站得住理。這也難怪大家,這族里平日里也沒什么緊要的事,早些年重修家譜,倒是把這些個輩分理了一理。不理不知道,一理嚇一跳,如果單以輩分來講,有些老人雖說年紀一大把,還要管某些后生的叫聲爺爺甚至是老爺爺,所以輩分這個層面,太多糾結的東西,太麻煩。猜拳倒是不錯的建議,關鍵是猜拳是個技術活,兩位老叔,伯不懂得這門才藝技能。剪刀石頭布小孩子的游戲,上不了臺面。抓鬮決定,顯得太隨意,又有失水準。
最后還是那個老叔直接表態,說,上席首位老哥坐最合理,自己坐在下首就好了,再講究來講究去,不知道何時是個頭?還等著開席呢!
老伯還試著推辭,被大家七擁八簇地推到了上席首位上,老叔也自然而然地坐在下首位置,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地找到位置坐了下來。
唐愛國吩咐開席,幾百響的鞭炮齊鳴,十甲碗的頭道菜便擺到了桌面上。
五甲碗過后,主人家開始出來逐桌陪酒,唐愛國一口一個感謝,一口一仰脖子就是半碗水酒下肚。回到全是酒鬼的一桌,氣氛瞬間爆棚,他又順時針打了一個圈,滿打滿算,小三碗已經綽綽有余了。
剩下的人又陸續逐個回打一圈,一來一去,酒就喝高了,酒一喝多,話也多了起來,什么平日里守口如瓶的,什么平日里不愿意說的,恨不得竹筒子倒豆子一樣,抖落得干凈。
往往這個時候,也是酒席里最常見,最熱鬧的場面,呼啦啦一眾人,幾個桌子的喝酒的男人全部拼湊過來,桌子,椅子也并起來,開始劃拳。
劃拳有多種玩法,可以截角,可以單挑,可以分組,龍頭龍尾,俗稱:打通關。截角是小玩法,一般上限不超過五個人,多于五個人就顯得不太協調,氣氛差了一些;單挑就更簡單了,一搭梅十二間,勝多為贏,負少為輸;打通關才是鼎沸的好光景,不僅劃拳的人盡興盡快,看熱鬧的人也不少。有喝彩的,有純粹看熱鬧的,也有起哄出謀劃策的。
一排排的碗擺得整整齊齊,酒從缸里,從酒壺里流水般的倒入了每個碗里,不安分的到處沖撞,奔跑,散發著淡淡的酒香,四溢出來的酒又如水珠子一樣,一點一跳地在桌子上,男人身上,地上滑下來,又躍上來。
兄弟好啊!魁五首啦!八仙飄啊!四季發啊……
劃拳的時令,像歌兒一樣,帶著粗獷,帶著豪邁,帶著你來我往,一時間就看見劃拳的人,兩只手不斷地變化著,出著不同的數,變換著指,在口沫橫飛中,飛舞著,刀光劍影般,精彩絕倫。
唐愛國是劃拳高手,對方那邊已經敗下陣來了,就差一個就完美通關了,通關可就是每人要喝雙份的,這可不僅僅是依靠運氣,是要實力的累積,也是臨場反應能力的綜合素質。
圍觀的人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出,就等著秦愛國一把敲定。只見他慢慢抬起來一只腳放在凳子上,一把卷起袖子,向前推出全掌,突然翻轉,五指并攏,又好像沒有全部握實,半虛半實的,笑了笑說,老兄弟,要注意了!
對方緊緊地盯著他的手,腦海里不斷浮現出來,可能出現的概率,以及想著法子截他的梅,點了點頭,示意可以開始了。
兄弟好啊!好到底啊!
八匹馬啊!六六順啊!九長壽啊!全來了啊!點元中啊……
這一陣,劃得個驚天動地,氣吞山河,搞得兩個差點背過氣去,動作變換越來越快,你追我趕,都想截住對方的指,擋住對方的梅。
剛開始,時令還抑揚頓挫,到后來語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周邊的人只模糊聽見過數字,動作的幅度越來越大,劃得興起,站著又坐下,坐下又站著,索性就一路小跑,一路變換,看得大家目瞪口呆,圍觀的人也是越來越多。
最后還是唐愛國靈機一動,以不變應萬變,不出指,一聲寶寶得結束了這個精彩對決。
喝彩聲,鼓掌聲,如轟鳴般的雷聲,滾滾隆隆。
喝,喝……
愿賭服輸,對方那陣仗雖敗猶榮,每個人連干兩碗。
四
男人們喝得興起,就想著分出個勝負來。酒醉英雄漢,這是民間的老俗話。
可無論怎樣的變換招式,改變進攻路線,唐愛國像睜開了一雙透視眼,早早地等在那里。不多大會,已經喝趴了好幾個,那些叫囂著,非要爭個高低的也被干翻了。剩下的幾個也搞不出來大的動靜,只好放棄繼續較量。
趁著酒勁,還沒完全迷糊的宗親兄弟,一口一個大哥,一口一個兄弟的盡是吹噓唐愛國的話,紛紛甘拜下風。
劃拳又劃不過,組團在技術方面又沾不上便宜;單挑嗎?又沒這個實力,面對他的海量,誰敢自討沒趣,主動跳出來。唯一可行的就是車輪戰了,可這邊已經躺下去不少了,也是懸之又懸了。
那些還沒有完全喝趴下的,也都舌頭打卷,有點二五二六的了,嘴里說著大話,動作是明顯地慢下來。通常端起一碗水酒來,灑了大半,碰杯時又灑了一些,端起來喝的時候,又灑了些在外面,又一半漏在衣服脖子里,極少部分才算是真正的喝到肚子里了。
喝到這種地步,其實也就差不多了。所有的面子啊!里子啊!全都在酒里了。那些想說的,想問的,奇奇怪怪的想法這個時候來得更加的猛烈。
一位年歲稍長唐愛國的老大哥,眼神迷離,拉著唐愛國的手說,兄弟啊!我這一生沒服過什么人?就服你,你是我們唐家堂堂正正,真真切切的英雄。是歷過生死,頂過炮火的大英雄。可我又替你不值啊!怎么說你應該也是個團長,師長的,再怎么說轉業了,也應該在縣里當個局長什么的。鄰村的那個什么毛猴子,有什么本事?既沒上過前線,又沒打過仗,還神里神氣地當了個副縣長。兄弟啊!哥哥替你委屈啊!
顫顫地端起碗,非要敬唐愛國一杯。唐愛國猛地一口喝下一大碗,用手輕輕按住了老大哥,說,老哥,我沒那當官的命!能從前線活著回來就已經知足了。
還沒等老大哥接上話,他又咕嚕咕嚕地吞咽了兩大碗,放下碗后,一行熱淚流了下來,他哽咽著講述了那年的那場戰斗:
我們是第一批開赴前線的,昏天黑地打了幾個晝夜,雙方傷亡慘重。他媽的,越南猴子賊精賊精的,又都是白眼狼來的。當初他們派遣精英在我們的陸軍指揮學院學習,到頭來用我們的戰略戰術來對付我們,用我們援助他們的武器攻擊我們。
與我正面交手的就是在學院里的同期越南學員阮文雄,這家伙平時我都看不上他,個人軍事素質一般,做人不怎么地道,但軍事指揮能力還是很強的,不沖動,不冒進,通常喜歡壓迫式的打法。
在連進攻中,我派出去的尖刀排,還沒摸上高地,便遭到了他的火力壓制,后面的人排不上去,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小兄弟們一個個倒下去了,子彈滿天飛,打得石子,土渣也跟著亂飛亂竄。我端起79式沖鋒槍就要帶領隊伍沖上去。后來被二排長死死抱住。
我淚流滿面,迅速冷靜下來,改變戰略,從邊線進攻,硬生生地撕開了一個口子。當時,槍管都打得冒煙了,人都無法貼腮瞄準了,全憑感覺,向前推進時,全部都是抵近射擊,通常是一梭子彈連發的掃射。短點射三四發子彈打出去了,長點射至少也有六七八發的。邊線突進,扇形散開,打得越南猴子狼哭鬼嚎。
后來我們堅守陣地好幾個晝夜,打退了猴子的一次又一次的反撲。直到發動了炮火全覆蓋,我們才撤退下來。我的文書小東,還有好多熟面孔的小兄弟,在這次戰斗中都光榮地犧牲了。
唐愛國又倒了幾碗酒,把酒灑在地上,說,兄弟們,今天是大哥建房圓垛的大喜日子,來,來,來,陪大哥喝酒。接著彎下腰去,捧起被酒灑濕的泥土,大聲疾呼:是大哥沒有帶好你們,沒有把你們帶回來啊!
然后,一把抹掉眼淚,迅速地站起來,筆挺地立正向著遠方,唱了起來:
也許我的眼睛再不能睜開,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懷?
也許我長眠將不能醒來,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脈?
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土壤里有我們付出的愛。
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土壤里有我們付出的愛。
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
這歌聲一沖出喉,久久地空中回蕩著,在每個人的心里面傾訴著,我們那時還小,只是怔怔地看著大人們默默地掉眼淚。在鄉下建房子是紅喜事來的,是哭不得的,可大家都一反常態,都落下了眼淚,就連那些年長的老爺們,都偷偷地扭過頭去擦拭眼淚。
五
唐愛國的故事,最后還是他的一個戰友——鎮上人武部部長唐民生補全的。
戰斗打響后,唐愛國的鋼八連隨大部隊開赴前線。鋼八連素以敢打硬仗,敢啃硬骨頭聞名全軍。
而這一次的對手恰巧是唐愛國在桂林陸軍指揮學院的同期學員,雙方都很了解,戰術上也是不相伯仲。唐愛國主動請戰,得到上級領導的批準后,迅速做好了戰斗部署,安排了尖刀排作為主要進攻單位,其他排協助進攻。
戰斗的那天,戰士寫了遺書,喝了壯行酒,響徹云霄:連長同志!保證完成任務!
戰斗是殘酷的,尖刀排派出機槍手占領制高點,還沒摸到高地,就被阮文雄那狗雜種陰了,他們的火力全開,對著那個高地進行了火力覆蓋,可憐的尖刀排兄弟,無一生還。
后來,雙方白熱化,打了好幾個晝夜,終于打退了越南猴子的進攻。
部隊凱旋后,唐愛國參加“抗戰英雄巡回演講”,隨著那些抗戰英雄們全國各地去宣傳了。本來等他回來后,就把他調到其他營當營長的,算是連跳升級,戰爭年代,也很正常。誰知道,他鄉下的老婆不知道受了誰的蠱惑,說他要當大官了,要變心了,鄉下的老婆帶不出手了。就這樣,他老婆趕到部隊,不分青紅皂白,亂搞一通,硬生生地把晉職晉銜的事給搞黃了。可能從戰場上回來,也見慣了生死,對于職務反倒沒那么上心,唐愛國自己主動打了報告,申請提前轉業了。
部隊一直都關心著他,后來才通過政府部門給他在供銷合作社謀個閑職。
唐部長說完,長吁短嘆:女人啊!頭發長,見識短,不然的話,唐愛國是前途無量的……
這個故事,很快就流傳開來,當老鄉們問到他:愛國,你恨你那不爭氣的堂客不?
唐愛國笑了笑:能活下來就是幸福,我也沒那個當官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