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風像刀子一樣刮著。我站在院子里，看著那輛嶄新的白色SUV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姐夫正拿著抹布擦拭車身，呵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結成霜。

“媽肯定喜歡這車，“姐夫拍了拍引擎蓋，“空間大，坐著不憋屈。“

我望向二樓臥室的窗戶，母親正靠在窗邊望著我們。自從從BJ回來，她的病情急轉直下，現在連平躺都成了奢望，只能終日側臥在床頭。窗玻璃上的冰花模糊了她的輪廓，但我仍能看見她微微搖頭的動作。

進屋后，我興沖沖地說：“媽，明天去醫院就坐咱家新車吧，比出租車舒服多了。“

母親的手指在被單上輕輕摩挲，那是她從BJ帶回來的習慣——似乎這樣能緩解一些疼痛。“不用，“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決，“你們開吧，我坐慣出租車了。“

我以為她是嫌新車有味道，或是擔心我技術不好。直到除夕守歲那晚，姐姐在廚房里偷偷告訴我：“媽說這車以后要給你結婚用的，她不想讓病氣沾了新車...“

灶臺上的水壺突然尖銳地鳴叫起來，蓋住了我喉間的哽咽。我望向客廳，母親正倚在沙發角，電視里春晚的歌舞照得她臉色忽明忽暗。她瘦得幾乎要陷進沙發里，卻還在操心一輛車的“吉利“與否。

大年初二，親戚們來拜年。母親強撐著坐在客廳，臉上撲了淡淡的粉，掩蓋病容。姑媽們夸贊新車漂亮，母親就笑：“是啊，專門給兒子買的，以后結婚用。“她的語氣那么自然，仿佛已經看見了那場并不存在的婚禮。

客人們走后，母親立刻癱軟下來。我扶她回房，發現她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浸透。“何必硬撐呢？“我忍不住埋怨。

她躺在床上喘氣，卻還惦記著：“你返京的行李收拾好了嗎？“

“沒什么好收拾的，“我隨口應道，“就帶幾件衣服。對了，我在網上買的那套被罩不舒服，回頭得重新買一套。“

母親“嗯“了一聲，閉上眼睛。我以為她累了，便輕手輕腳地退出房間。

返京前夜，下起了大雪。我收拾行李到深夜，窗外雪花撲簌簌地落，像是天空在撕棉絮。母親房間的燈一直亮著，偶爾傳來壓抑的咳嗽聲。我想去看看，又怕打擾她休息，最終只是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聽著里面窸窸窣窣的動靜。

天不亮我就得出發去汽車站。雪還在下，院子里那輛白色SUV已經覆上了厚厚的雪被，像個巨大的奶油蛋糕。我提著行李箱躡手躡腳地下樓，卻看見廚房亮著燈——母親居然起來了，正在灶臺前煮餃子。

“媽，你怎么...“

“上車餃子下車面，“她頭也不回，“吃了再走。“

在昏暗的燈光下，她的背影單薄得像張紙片，睡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鍋里的水咕嘟咕嘟冒著泡，蒸汽模糊了她的輪廓。我站在廚房門口，突然發現母親已經夠不到吊柜最上層了——從前她可是能輕松取到最里面的干貨的。

吃完餃子，姐夫開車送我去車站。母親執意送到門口，我勸她回去：“雪這么大，別出來了。“

她點點頭，卻還是站在門廊下，看著我們倒車、駛出院子。后視鏡里，她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一個模糊的黑點，消失在紛飛的雪幕中。

長途大巴上暖氣開得很足。我放好行李，準備閉目養神。打開行李箱想拿眼罩時，一抹熟悉的顏色映入眼簾——是家里那套藍格子被單，洗得發白卻干干凈凈，疊得整整齊齊地躺在箱子最底層。

我的手指觸到被單的一瞬間，眼淚就下來了。這是母親在大學的是給我準備過的，只是很多原因沒有使用。被單上有陽光的味道，想必是她特意曬過的。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拖著病體，一步步挪到儲物間，踮腳從最上層取下被單，又艱難地蹲下塞進我的行李箱...

車廂里人聲嘈雜，有孩子在哭鬧，有情侶在說笑。我把臉埋進那床被單，任憑淚水浸濕布料。被單上有一個小小的補丁，是小時候我尿床后母親連夜縫上的。現在那個補丁貼著我的臉頰，粗糙又溫暖。

窗外，雪漸漸小了。陽光穿透云層，照在積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我掏出手機，猶豫了很久，終于撥通了家里的電話。

“媽，“我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正常，“被單我看見了，很舒服。“

電話那頭傳來母親的笑聲：“那就好，那就好...“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同時開口：

“你按時吃藥...“

“你記得吃飯...“

又同時停下來。最后母親輕聲說：“掛了吧。“

大巴駛入高速公路，路邊的積雪開始融化。我把那床被單緊緊抱在懷里，突然明白母親的愛從來不是宏大的宣言，而是藏在這些細枝末節里——一輛不曾坐過的新車，一床偷偷塞進行李的舊被單，一頓凌晨四點起床煮的送行餃子。

就像這床被單上的補丁，雖然粗糙，卻經年累月地守護著最初的溫暖。而母親，即使生命已經千瘡百孔，仍然固執地用最后的力氣，為兒女縫補著生活的缺口。

雪后的陽光透過車窗照進來，落在那床藍格子被單上。

我抱著這床被單，像抱著一個無法兌現的承諾。大巴繼續向前行駛，車載電視里放著喜慶的拜年歌。我把被單疊好放回行李箱，把母愛和真心好好的藏起來。“

我望著窗外飛速后退的景色，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母親就像這冬日的陽光，即使已經微弱得幾乎感受不到，仍然固執地想要溫暖她所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