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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相依為命

宇文化及卓立戰(zhàn)艦指揮臺之上,極目運河兩岸。此時天尚未亮,在五艘巨艦的燈燭映照下,天上星月黯然失色,似在顯示他宇文門閥的興起,亦使南方士族失去往日的光輝。宇文化及年三十許,身形高瘦,手足頎長,臉容古拙,神色冷漠,一對眼神深邃莫測,予人狠冷無情的印象,但亦另有一股震懾人心的霸氣。

這五艘戰(zhàn)船乃已經(jīng)作古的隋朝開國大臣楊素親自督建,名為五牙大艦,甲板上樓起五層,高達十二丈,每艦可容戰(zhàn)士八百之眾。五桅布帆張滿下,艦群以快似奔馬的速度,朝運河下游江都開去。宇文化及目光落在岸旁林木中冒起的殿頂,那是隋煬帝楊廣年前才沿河建成的四十多所行宮之一。隋煬帝楊廣即位后,以北統(tǒng)南,命人開鑿運河,貫通南北交通,無論在軍事上或經(jīng)濟上,均有實際的需要。但大興土木,營造行宮,又沿河遍植楊柳,就是勞民傷財之舉。

站在他后側(cè)的心腹手下張士和恭敬地說道:“天亮前可抵江都,總管這回倘能把《長生訣》取得獻給圣上,當是大功一件。”

宇文化及嘴角溢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淡淡地說道:“圣上醉心道家煉丹的長生不死之術(shù),實在令人可笑,若真有此異術(shù),早該有長生不死之人,可是縱觀道家先賢,誰不是難逃一死。若非此書是以玄金線織成,水火不侵,我們只要隨便找人假造一本,便可瞞混過去。”

張士和陪笑道:“圣上明查暗訪十多年,始知此書落在被譽為揚州第一高手的‘推山手’石龍手上,可笑那石龍奢望得書而不死,卻偏因此書而亡,實是諷刺之極。”

宇文化及冷哼一聲,低聲念了“石龍”的名字,身上的血液立時沸騰起來。這些年來,由于位高權(quán)重,他已罕有與人交手之際,現(xiàn)在機會終于來到。

“漫天王”王須拔麾下的大將焦邪,領(lǐng)著十多名武藝高強的手下,沿長江催馬疾馳,驚碎了江岸旁的寧靜。王須拔乃欲與隋帝爭天下的其中一股叛變民軍的首領(lǐng),聲勢頗大。自楊廣即帝位,由于好大喜功,多次遠征域外,又窮奢極欲,廣建宮室別院,四出巡幸,濫征苛稅,弄得人民苦不堪言,乃至盜賊四起。各地豪雄,紛紛揭竿起義,自立為王,隋室已無復(fù)開國時的盛況。

在黎明前的暗黑中,被隋帝設(shè)為江都郡的揚州城矗立大江下游處,城外的江邊碼頭,泊滿大小船舶,點點燈火,有種說不出的在繁華中帶上蒼涼的味道。但焦邪的心神卻緊系在懷內(nèi)刻有“萬歲”兩字的古玉上,那是隋朝開國大將史萬歲著名的隨身寶玉。昔日隋文帝楊堅聽信讒言,廢太子楊勇而改立楊廣,史萬歲因受牽連冤死,抄他家者正是大臣楊素。

楊素是當時最有影響力的權(quán)臣,憑著南征北討,戰(zhàn)無不勝,而至功高震主,深為文帝猜忌。楊素本身亦非易與之輩,密謀造反,又囤積兵器糧草財富,后楊素助楊廣登上帝位,不久病死,被楊廣一夜間盡殺其黨羽,卻始終找不到楊素的寶庫。自此即有傳言,誰若能尋得“楊公寶庫”便可一統(tǒng)天下。現(xiàn)在寶玉出世,遂成了追查寶庫的重要線索。七天前,有人拿此玉在丹陽一間押店典當,王須拔聞訊,立即發(fā)散了人手,追查百里,才盯上了目標人物。唯一令人難解處,就是典當者若尋得寶庫,盡可典當其他物品,為何偏是這塊可輕易泄出寶庫秘秘密的名玉呢?

就在此時,焦邪生出警覺,朝與大江連接的運河一方望去,剛好見到似若在陸上行舟的那五艘五牙大艦黑壓壓一片的桅帆暗影和燈火。焦邪心中一凜,忙揚手發(fā)令,帶著手下離開江岸,沒進岸旁的密林里。

揚州城東一個雜草蔓生的廢棄莊園中,大部分建筑物年久失修,在風侵雨蝕、蟻蛀蟲嚙下頹敗傾塌,唯一間小石屋孤零零瑟縮一角,穿了洞的瓦頂被木板封著,勉強可作棲身之所。在屋內(nèi)的暗黑里,發(fā)出一聲呻吟,接著是身體轉(zhuǎn)動摩擦的響聲。

一個仍帶童音的聲音響起,低喚道:“小陵!小陵!還痛嗎?”

再一聲呻吟后,另一少年的聲音應(yīng)道:“言老大,拳拳都是要命的,唉!下回若有上等貨,千萬不要再去算死草那處換錢,既刻薄又壓價,還要告訴言老大那狗賊,想藏起半個子兒都要吃盡拳打腳踢的苦頭。”

說話的是住宿在這破屋中的兩名小混混,他們的父母家人均在戰(zhàn)亂逃難中給盜賊殺死,變成無父無母的孤兒。兩名小子湊巧碰在一起,意氣相投,從此相依為命,情逾兄弟。年紀較大的寇仲今年十七歲,小的一個叫徐子陵,剛滿十六歲。

黑暗中寇仲在地席上爬起來,到了徐子陵旁,安慰地說道:“只要沒給他打得手足殘廢就成,任他言老大其奸似鬼,也要喝我們……喝我們揚州雙龍的洗腳水,只要我們多抓兩把銀子,就可夠盤纏去棄暗投明,參與義軍。”

徐子陵頹然躺在地上,撫著仍火燒般痛楚的下頷,問道:“究竟還差多少錢呢?我真不想再見到言老賊那副奸樣子。”

寇仲有點尷尬地說道:“還差二兩半共二十五個銖錢。”

徐子陵愕然坐起來,失聲道:“你不是說過還差一兩半嗎?為何忽然變成二兩半呢?”

寇仲唉聲嘆氣道:“其實銀兩欠多少還不算重要,最要命還是那彭孝才不爭氣,只三兩下子就給官兵收拾掉。”接著又興奮起來,攬緊徐子陵的肩頭道:“不用擔心,我昨晚到春風樓偷東西吃時,聽到人說現(xiàn)在勢力最大的是李子通,他手下猛將如云,其中的白信和秦超文均是武林中的頂尖高手,最近又收服了由左孝友率領(lǐng)的另一支起義軍,聲勢更盛。”

徐子陵懷疑地說道:“你以前不是說最厲害的是彭孝才,接著便輪到那曾突襲楊廣軍隊的楊公卿嗎?為何忽然又鉆了個李子通出來。其他你說過的還有什么李弘芝、胡劉苗、王德仁等等,他們又算什么角色呢?”

寇仲顯然答不了他的問題,支支吾吾一番后,陪笑道:“一世人兩兄弟,你不信我信誰?我怎會指一條黑路給你走呢,以我的眼光,定可揀得最有前途的起義軍,異日得了天下,憑我哥兒倆的德望才干,我寇仲至小的都可當個丞相,而你則定是大將軍哩。”

徐子陵慘笑道:“只是個言老大,就打得我們爬不起來,何來德行才干當大將軍?”

寇仲奮然道:“所以我每天逼你去偷聽白老夫子講學(xué)教書,又到石龍的習(xí)武場旁的大樹上偷看和偷學(xué)功夫。德望才干是培養(yǎng)出來的,我們他日定會出人頭地,至少要回揚州當個州官,那時言老大就有難了。”

徐子陵眉頭大皺道:“我現(xiàn)在傷得這么厲害,白老夫子那使人悶出鳥蛋來的早課明天可否免掉?”

寇仲咕噥兩聲后,讓步道:“明天放你一馬,但晨早那一餐卻得你去張羅,我想吃由貞嫂那對秀手弄出來的菜肉包子呢。”

徐子陵呻吟一聲,躺回地席上去。

由于天下不靖,盜賊四起,人人自危下,首先興旺起來是城內(nèi)的十多間武館和道場。若論規(guī)模威望,則首推由揚州第一高手“推山手”石龍親自創(chuàng)辦的石龍武場。近十年來,石龍已罕有到場館治事,一切業(yè)務(wù)全交由弟子打理,但因武場掛的是他的名字,所以遠近慕名而來者,仍是絡(luò)繹于途。石龍的內(nèi)外功均臻達第一流高手的境界,否則如何能數(shù)十年來盛名不衰。此人天性好道,獨身不娶,一個人居住于城郊一所小莊院里,足不出戶,由徒弟定期遣人送來所需生活用品,終日埋首研玩道家秘不可測的寶典《長生訣》。據(jù)歷代口口相傳,此書來自上古黃帝之師廣成子,以甲骨文寫成,深奧難解,先賢中曾閱此書者,雖不乏智慧通天之輩,但從沒有人能融會貫通,破譯全書。全書共七千四百種字形,但只有三千多個字形算是被破譯了出來。書內(nèi)還密密麻麻的布滿曾看過此書者的注釋,往往比原文更使人摸不著頭腦。猶幸書內(nèi)有七幅人形圖,姿態(tài)無一相同,并以各式各樣的符號例如紅點、箭頭等指引,似在述說某種修煉的法門。但不諳其意者不練猶可,若勉強依其中某種符號催動內(nèi)氣,立時氣血翻騰,隨著更會走火入魔,危險之極。

石龍與此書日夕相對足有三年,但仍是一無所得,就像寶藏擺在眼前,卻苦于無啟門的鑰匙。這天打坐起來,心中忽現(xiàn)警兆,怎也沒法集中精神到寶典內(nèi)去,正沉吟間,一聲干咳,來自廳門外。

石龍忙把寶典納入懷里,腦際閃過無數(shù)念頭,嘆一口氣道:“貴客大駕光臨,請進來喝杯熱茶吧!”

只從對方來至門外,自己方生出感應(yīng),可知來者已到了一級高手的境界。

焦邪此時來到城外北郊一座密林處,與手下侍從跳下馬來,展開身法,穿過樹林,登上一個小丘,剛好可俯視下方一座破落的廟宇。

兩名手下現(xiàn)身出來,其中之一低聲在焦邪耳邊道:“點子在廟內(nèi)待了一夜,半步?jīng)]出廟門,似乎在等什么人呢。”

焦邪沉吟片晌,發(fā)下命令。眾手下散了開去,潛往破廟四方,形成包圍之勢。

焦邪這才飛掠而下,直抵廟門前,朗聲道:“‘漫天王’旗下‘奪命刀’焦邪,奉天王之命,想向姑娘請教一事。”

“砰!”

本已破爛的廟門,化成碎片,激濺開去,同一時間,一位女子現(xiàn)身門口處。焦邪哪想到對方的反應(yīng)既迅捷又激烈,心中大凜,手按到曾助自己屢屢殺敵致勝的奪命刀柄上去。

那女子一身雪白武士服,豐姿綽約地按劍而立。她頭頂遮陽竹笠,垂下重紗,掩住了香唇以上的俏臉,但只是露出的下頷部分,已使人可斷定她是罕有的美女。此女身形頗高,有種鶴立雞群的驕姿傲態(tài),纖秾合度,體態(tài)美至難以形容。尤使人印象深刻的,是嘴角處點漆般的一顆小痣,令她倍添神秘的美姿。

焦邪目瞪口呆好半晌后,回過神來,正要說話,一個比仙籟還好聽的聲音由那女子的櫻唇吐出來道:“你們終于來了。”

焦邪嚇了一跳,暫時忘了楊公寶藏的事,大訝道:“姑娘在等我們嗎?”

白衣女子嘴角飄出一絲無比動人的笑意,柔聲道:“我是在等人來給我試劍呢!”

“鏘!”

那女子拔刃離鞘,森寒劍氣,席卷焦邪。焦邪大半生在江湖打滾,經(jīng)驗老到至極,只從對手拔劍的姿態(tài),便知遇上生平所遇最可怕的劍手。哪敢托大,狂喝一聲,退步抽刀,同時發(fā)出指令,令屬下現(xiàn)身圍攻。這么彼此無仇無怨,甫見面即使出殺招的狠辣角色,他還是首次遇上。女子全身衣袂飄飛,劍芒暴漲。凜冽的殺氣,立時彌漫全場。焦邪知道絕不能讓對方取得先機,再狂喝一聲,人隨刀進,化作滾滾刀影,往對方潮沖而去。此時眾手下紛紛趕來助陣。白衣女子嬌叱一聲,斜掠而起,飛臨焦邪頭頂之上,長劍閃電下劈。

“當!”

劍刀交擊。一股無可抗御的巨力透刀而入,焦邪胸口如受雷擊,竟吃不住劍勢,蹌踉跌退。如此一個照面就吃了大虧,焦邪還是首次嘗到,可知白衣女的劍勁是如何霸道。白衣女凌空一個翻騰,落到剛趕至戰(zhàn)場的兩名大漢間,人旋劍飛,那兩人打著轉(zhuǎn)飛跌開去,再也爬不起來。眾大漢均是刀頭舐血、好勇斗狠之輩,反激起兇性,奮不顧身地撲上去。白衣女冷哼一聲,化出百千劍影,鬼魅般在眾大漢的強猛攻勢里從容進退,刃鋒到處,總有人倒跌喪命。中劍者不論傷在何處,俱是劍到命殞,五臟給劍氣震碎而亡。

焦邪回過氣來時,只剩四名手下仍在苦苦支撐,不由熱血上涌,撲了過去。最后一名手下拋跌地上。劍芒再盛,與焦邪的奪命刀絞擊糾纏。焦邪用盡渾身解數(shù),擋到第六劍時,精鋼打成的奪命刀竟給對方硬生生一劍劈斷。焦邪大駭下把斷剩一截的刀柄當作暗器往對方投去,同時提氣急退。嬌笑聲中,那女子一個旋身,不但避過激射過來的斷刀柄,還脫手擲出長劍。焦邪明明白白看著長劍朝自己飛來,還想到種種閃躲的方法,但偏是長劍透體而入時,仍無法做出任何救命的反應(yīng)。

白衣女由焦邪身上抽回劍刃后,像做了毫不足道的小事般,飄然去了。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自立其身,石兄打的真是如意算盤,這等進可攻,退可守,怎樣都可為自己的行為作出心安理得的解釋,我宇文化及佩服佩服。”

石龍知對方借念出自己掛在廳堂處的題字來諷刺自己。他修養(yǎng)甚深,毫不動氣,仍安坐椅內(nèi),淡淡地說道:“原來是當今四姓門閥之一宇文閥出類拔萃的高手,宇文兄不是忙于侍候圣上嗎?為何竟有閑情逸致來探訪我等方外野民?”

宇文化及負手背后,散步似的踱進廳堂,先溜目四顧,最后落在穩(wěn)坐如山的石龍臉上,嘆道:“還不是石兄累人不淺,你得到修道之士人人艷羨的延生寶典,可是卻不獻予圣上,教他龍心不悅,我這受人俸祿的惟有做個小跑腿,來看看石兄可是個知情識趣的人?”

石龍心叫厲害,他還是首次接觸宇文閥的人。宇文家自以閥主宇文傷聲名最著,之下就是四大高手,其中又以這當上隋煬帝禁衛(wèi)總管的宇文化及最為江湖人士熟知,據(jù)說他是繼宇文傷后,第一位將家傳秘功“冰玄勁”練成的人,想不到外貌如此年輕,怎么看都似不過三十歲。自魏晉南北朝以來,其中一個特色就是由世代顯貴的家族發(fā)展出來的勢族,又被稱為高門或門閥,與一般人民的庶族涇渭分明。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士庶之間不能通婚、同坐,甚至往來。無論在經(jīng)濟上或政治上,士族均享有極大特權(quán)。到隋代開國皇帝楊堅一統(tǒng)天下,以科舉取仕,門閥壟斷一切的局面才稍被打破。但門閥仍余勢未消,名震江湖的四姓門閥,指的是宇文姓、李姓、獨孤姓和宋姓的四大勢族,在政治、經(jīng)濟至乎武林中均有龐大的影響力。四姓中,只宋姓門閥屬南方望族,堅持漢人血統(tǒng)正宗。其他三姓,因地處北方,胡化頗深。宇文姓本身更是胡人,但已融合在中土的文化里,并不被視為外人。

石龍雖心念電轉(zhuǎn),表面卻是好整以暇,油然道:“石某人一向狂野慣了,從不懂逢迎之道,更是吃軟不吃硬的人,說不定一時情急下,會拼個玉石俱焚,把書毀去。那時宇文兄豈非沒法向主子交差嗎?”

兩人打一開始便唇槍舌劍,不肯善了,氣氛頓呈緊張起來。

宇文化及細瞧石龍好一會,訝道:“若石兄能毀去寶書,那此書定非廣成子的《長生訣》,毀掉亦沒什么大不了。不過石兄這種態(tài)度,對貴道場的諸學(xué)子卻是有害無益,說不定還禍及他們的父母子女,道佛二家不都是講求積德行善嗎?石兄似乎有違此旨呢!”

石龍聽他威脅的語氣,更知他所言不假,終于臉色微變,就在心神略分的剎那,宇文化及立時出手,隔空一拳擊來。前天剛過大暑,天氣炎熱,可是宇文化及一出手,廳內(nèi)的空氣立即變得奇寒無比,若非石龍內(nèi)功精純,恐怕立要牙關(guān)打顫。不過他也絕不好受。換了是一般高手發(fā)出拳勁,必會清清楚楚地生出一股拳風,擊襲敵人。但宇文化及這一拳發(fā)出的寒勁,似無若有,就像四下的空氣全都給他帶動了,由上下四方齊往石龍擠壓過來,那種不知針對哪個目標以作出反擊的無奈感覺,最是要命。石龍仍安坐椅上,渾身衣衫鼓漲。

“砰砰!”

氣勁交擊,形成一股漩渦,以石龍為中心四處激蕩,附近家具桌椅,風掃落葉般翻騰破裂,滾往四方,最后只剩石龍一人一椅,獨坐廳心。宇文化及臉現(xiàn)訝色,收起拳頭。石龍老臉抹過一絲紅霞,倏又斂去。

宇文化及哈哈笑道:“不愧揚州第一人,竟純憑護體真氣,硬擋我一拳。就看在此點上,讓我宇文化及再好言相勸,若石兄爽快交出寶典,并從此匿跡埋名,我可念在江湖同道份上,放石兄一馬,這是好意而非惡意,生榮死辱,石兄一言可決。”

石龍心中涌起無比荒謬的感覺。自得到道家瑰寶《長生訣》后,把腦袋想得都破了,仍是一無所得,心境反沒有得書前的自在平和。現(xiàn)在竟又為此書開罪當今皇帝,甚至可令皇帝乘機把自己的弟子殺死,以至乎把當?shù)厮形漯^解散,以消滅此一帶地方的武裝力量,這是否就是“懷寶之孽”呢?他當然不會蠢得相信宇文化及會因他肯交出《長生訣》而放他一馬,以楊廣的暴戾,哪肯放過自己。剛才與宇文化及過了一招,他已摸清楚對方的“冰玄勁”實是一種奇異無比的回旋勁,比之一般直來直去的勁氣,難測難防多了,可是知道歸知道,他仍沒有破解之法。石龍乃江湖上有名堂的人物,就在此刻,他猛下狠心,決定就算拼死亦不肯讓寶書落到楊廣手上。否則以楊廣下面的濟濟人才,說不定真能破譯書內(nèi)所有甲骨文,掌握長生的訣要,變成永遠不死的暴君,那他石龍就萬死不足辭其咎。

石龍仰天大笑,連說兩聲好后,搖頭嘆道:“此書非是有緣者,得之無益有害,宇文兄若有本事,就拿此書回去給那昏君讀讀看,不過若讀死了他,莫怪我石龍沒有警告在先。”

一邊說話,一邊運聚全身功力。耳朵立時傳來方圓十丈所有細微響音,連蟲行蟻走的聲音都瞞不過他。登即聽到十多個人柔微細長的呼吸聲,顯示包圍著他者均是內(nèi)外兼修的好手。

宇文化及仰首望往廳堂正中處的大橫梁,喟然道:“石兄不但不知情識趣,還是冥頑不靈,不過念在石兄成名不易,我宇文化及就任你提聚功力,好作出全力一擊,石兄死當目暝。”

石龍驀地由座椅飛身而起,腳不沾地地掠過丈許空間,眨眼工夫來到宇文化及身前,雙掌前推,勁氣狂臺,立即暴潮般往敵手涌去。同一時間,他先前坐的椅子四分五裂散落地上,顯示適才兩人過招時,石龍早吃了大虧,擋不住宇文化及的冰玄勁,累及椅子。

宇文化及雙目精芒電射,同時大感訝異,石龍明知自己的推山氣功敵不過他的冰玄勁,為何一出手竟是絲毫不留轉(zhuǎn)圜余地、以硬碰硬的正面交鋒招數(shù)呢?此時已無暇多想,高手過招,勝敗只系于一線之間,他雖自信可穩(wěn)勝石龍,但若失去先機,要扳回過來,仍是非常困難,還動輒有落敗身亡之險。哪敢遲疑,先飄退三步,再前沖時,兩拳分別擊在石龍掌心處。

“轟!”勁氣交擊,往上泄去,登時沖得屋頂瓦片激飛,開了個大洞。以宇文化及之能,仍給石龍仗以橫行江湖的推山掌迫得往后飄退,好化解那驚人的壓力。石龍更慘,蹌踉后退。

宇文化及腳不沾地地滴溜溜繞了一個小圈,倏又加速,竟在石龍撞上背后墻壁前閃電追至,凌空虛拍。一股旋勁繞過石龍身體,襲往他背心處,角度之妙,讓人嘆為觀止。

石龍張口一噴,一股血箭疾射而出,刺向宇文化及胸口處。同時弓起背脊,硬受宇文化及一記冰玄勁。宇文化及想不到石龍有此自毀式的奇招,忙剎止身形,拗腰后仰,以毫厘之差,險險避過血箭。石龍暗叫可惜時,全身劇震,護體真氣破碎,數(shù)十股奇寒無比的冰玄勁,由背心入侵體內(nèi)。石龍知道能否保著《長生訣》,決定在這一刻,施展出催發(fā)潛力的奇功,狂喝一聲,硬抵著將他扯往前方的勁氣,加速往后墻退去。

宇文化及乃何等人物,見此情況,立知不妙,待身子再挺直時,運聚十成功力,隔空一拳擊去,但已遲了一步。石龍背脊撞在后墻上,一道活門立時把他翻了進去。“砰!”活門四分五裂,現(xiàn)出另一間小室,石龍則影蹤不見。宇文化及不慌不忙,撲在地上,耳貼地面,石龍在地道內(nèi)狂掠的聲音,立時一分不漏地傳入他的耳內(nèi)去。

揚州城逐漸熱鬧起來,城門于卯時中啟關(guān)后,商旅農(nóng)民爭相出入城門。昨天抵達的舟船,貨物卸在碼頭,趁此時送入城來,一時車馬喧逐,鬧哄哄一片。從揚州東下長江,可出海往倭國、琉球及南洋諸地,故揚州成了全國對外最重要的轉(zhuǎn)運站之一,比任何城市更要繁忙緊張。不過今天的氣氛卻有點異樣,城里城外都多了大批官兵,過關(guān)的檢查亦嚴格多了,累得大排長龍。不過雖是人人心焦如焚,卻沒有人敢口出怨言,因為跑慣江湖的人,都看出在地方官兵中雜了不少身穿禁衛(wèi)官服的大漢,除非想不要命,否則誰敢開罪來自京城最霸道的御衛(wèi)軍。城內(nèi)共有五個市集,其中又以面向長江的南門市集最是興旺,提供各類膳食的店家少說也有數(shù)十間,大小不一,乃準備到大江乘船的旅客進早膳的理想地點。

揚州除了是交通的樞紐外,更是自古以來名傳天下的煙花勝地,不論腰纏萬貫的富商公子,又或以文采風流自命的名士、擊劍任俠的浪蕩兒,若沒有到此一游,就不算是風月場中的好漢。

其況之盛,可以想見。

南門的膳食店中,以老馮的菜肉包子最是有名。加上專管賣包子的老馮小妾貞嫂,生得花容月貌,更成為招徠生意的活招牌。當老馮由內(nèi)進的廚房托著一盤熱氣騰騰的菜肉包交到鋪前讓貞嫂售賣時,等得不耐煩的顧客紛紛搶著遞錢。

貞嫂正忙得香汗淋漓,驀地人堆里鉆了個少年的大頭出來,眉花眼笑道:“八個菜肉包子,貞嫂你好!”

此子正是徐子陵,由于他怕給老馮看到,故意弓著身子,比其他人都矮了半截,形態(tài)惹人發(fā)噱。幸好他的長相非常討人歡喜,雙目長而精靈,鼻正梁高,額角寬廣,嘴角掛著一絲陽光般的笑意。若非臉帶油污,衣衫襤褸,兼之被言老大打得臉青唇腫,長相實在不俗。現(xiàn)在,就令人不大敢恭維了。

貞嫂見到他,先擔心地回頭瞥一眼在內(nèi)進廚房忙個不了的老馮和惡大婦,見他們看不到這邊的情況,方放下心來。她一邊應(yīng)付其他客人,一邊假作嬌嗔道:“沒錢學(xué)人買什么包子?”

徐子陵陪笑道:“有拖無欠,明天定還給你。”

貞嫂以最快的手法執(zhí)了四個包子,猶豫片刻,又多拿起兩個,用紙包好,塞到他手上,低罵道:“這是最后一次,唉!看你給人打成了什么樣子。”

徐子陵一聲歡呼,退出人堆外,腰肢一挺,立即神氣多了。原來他年紀雖輕,但已長得和成年漢子般高大,肩寬腰窄,只是因營養(yǎng)不良,比較瘦削。擠過一排蔬果攤,橫里寇仲搶出來,探手抓起一個包子,往口里塞去,含糊不清道:“是否又是最后一次呢?”

寇仲雖比他大上一歲,卻矮他半寸,肩寬膊厚,頗為粗壯。他雖欠了徐子陵的俊秀,但方面大耳,輪廓有種充滿男兒氣概的強悍味道,神態(tài)滿不在乎的,非常引人;眼神深邃靈動,更絕不遜于徐子陵,使人感到此子他日定非池中之物。不過他的衣衫東補西綴,比徐子陵更污穢,比小乞丐也好不了多少。

徐子陵已在吃著第三個菜肉包,皺眉道:“不要說貞嫂長短好嗎?現(xiàn)在揚州有多少個像她那么好心腸的人呢?只可惜她娘家欠人銀兩,老爹又視財如命,竟把她賣了給臭老馮作小妾,老天爺定是盲眼的。”

兩人此時走出市集,來到大街上,擠在出城的人流里,朝南門走去。

寇仲填飽肚子,搭著徐子陵的肩頭左顧右盼道:“今天的肥羊特多,最好找個上了點年紀,衣服華麗,單身一人,且又滿懷心事,掉了錢袋也不知的那種老糊涂蟲。”

徐子陵苦笑道:“那回就是你這混蛋要找老人家下手,后來見人搶地呼天,又詐作拾到錢袋還給人家,累得我給臭言老大狠揍一頓。”

寇仲哂道:“別忘了我只是準備還一半錢給那老頭,是你這家伙要討那老頭歡心,硬要我原封不動全數(shù)還人,現(xiàn)在還來說我。不過我們盜亦有道,是真正的好漢子。你看!”

徐子陵循他目光望去,剛好瞥見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儒生,朝城門方向走著。此君衣著華麗,神色匆匆,低頭疾走,完全符合寇仲提出的所有條件。又會這么巧的。兩人看呆了眼,目光落在他背后衣服微隆處,當然他是把錢袋藏到后腰去了。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我們能否交得好運,須看這家伙是否虛有其表。”

徐子陵急道:“我定要先還了貞嫂那筆錢的。”

兩人急步追去,忽然一隊官兵迎面而來,兩人大吃一驚,掉頭轉(zhuǎn)身,閃進橫巷,急步趕到橫巷另一端去,外面就是與城南平行的另一條大街。兩人頹然挨墻坐下來。

寇仲大嘆一會倒霉后,又忽發(fā)異想道:“不如我們試試報考科舉,我們的材料雖是偷聽白老夫子講學(xué)而來的,但至少卻強過交足銀兩聽書的那班廢料子,倘獲榜上題名,那時既不需盤纏,又不用冒長途跋涉的風險,就可以做大官。”

徐子陵光火道:“去投效義軍是你說的,現(xiàn)在又改口要去考科舉,說得就像去偷看春風院那些姑娘洗澡般輕松,究……”

寇仲一肘打在他脅下,擠眉弄眼。徐子陵朝來路望去,只見那老儒生也學(xué)他們般倉皇走來,對他們視如不見地奔往大街去。兩人喜出望外,跳了起來,往老儒生追去。行動的時刻來臨。

老儒生匆匆趕路,茫然不知身后衣服被割開一道裂縫。剛才他想由南門出城,給森嚴的關(guān)防嚇得縮了回來,知道此時不宜出去,又不敢返回家,找朋友更怕牽累別人,正心中徬徨,人影一閃,給人攔住去路。老儒生駭然大震,已左右給人挾持著,動彈不得。

攔路者正是宇文化及和一眾手下,這宇文閥的高手含笑來到老儒生身前,上上下下打量他幾眼,淡然道:“這位不是以詩文名揚江都的田文老師嗎?聽說老師乃石龍師傅的至交好友。剛才我們不嫌冒昧到貴府拜會田老師,竟無意在井底撈出石師傅的尸身,現(xiàn)在田老師又行色匆匆,不知所為何事?”

田文臉色劇變,哪還說得出話來。此時路過者發(fā)覺有異,只是見到圍著田文的人中有本城的守備大人在,誰敢過問干涉?挾著田文那兩名大漢騰出來的手沒有閑著,搜遍田文全身,只是找不到理該在他身上的《長生訣》。

張士和親自出手,不片晌發(fā)覺田文背后的衣服給利器割破,色變道:“不好!《長生訣》給扒走了。”

宇文化及雙目閃過寒芒,沉聲道:“陳守備!”

平時橫行霸道的陳守備急步上前,與宇文化及的眼神一觸,立時雙腿發(fā)軟,跪了下來,顫聲道:“卑職在!”

宇文化及冷冷道:“立即封閉城門,同時把所有小偷地痞全給我揪來,若交不出圣上要的東西,他們休想再有命。”

徐子陵和寇仲兩人肩并肩,挨坐在城東一條幽靜的橫巷內(nèi),翻閱《長生訣》。

徐子陵失望地說道:“下次扒東西,千萬別碰上這些看來像教書先生的人,這部鬼畫符般的怪書,比天書更難明。你仲少爺不是常吹噓自己學(xué)富五車嗎?告訴我上面寫的是什么東西?”

寇仲得意地說道:“我哪會像你這小子般不學(xué)無術(shù),這本必是來自三皇五帝時的武學(xué)秘笈,只要練成將可天下無敵,石師傅都要甘拜下風。只看這些人形圖像,當知是經(jīng)脈行氣的秘訣,這次得寶哩!看!你見過這種奇怪的紙質(zhì)嗎?”

徐子陵失笑道:“不要胡吹大氣,讀兩個字來給我聽聽,看你怎么學(xué)而有術(shù)?”

寇仲老氣橫秋,兩眼放光道:“只要有人寫得出來,必有人懂看,讓我們找到最有學(xué)問的老學(xué)究,請他譯出這些怪文字來,而我們揚州雙龍則專責練功,這就叫分工合作,各得其所,明白嗎?”

徐子陵頹然道:“你當自己是揚州總管嗎?誰肯這么乖聽我們的吩咐,現(xiàn)在我們揚州雙蛇連下一餐都有問題,看來只好把藏起的盤纏拿出來換兩個包子填飽肚子,還比較實際呢。”

寇仲哈哈一笑,站起來,再以衣服蓋好書本,伸個懶腰道:“午飯由我仲少爺負責,來!我們先回家把銀兩啟出來,到城外碼頭處再做兩單沒本錢買賣,然后立即遠遁,否則若讓臭老言發(fā)現(xiàn)我們身懷寶笈,那就糟透。”

徐子陵想起昨天那頓狠揍,猶有余悸,跳了起來,隨寇仲偷偷摸摸地潛往那廢園內(nèi)的“家”去。

宇文化及坐在總管府的大堂里,喝著熱茶,陪侍他的是揚州總管尉遲勝。兩人不但是素識,關(guān)系更是非比尋常。在楊堅建立大隋朝前,他乃北周大臣,后來楊堅在周宣帝宇文贇病逝后,勾結(jié)內(nèi)史上大夫鄭譯和御正大夫劉昉,以繼位的靜帝宇文闡年幼為由,矯詔引楊堅入朝掌政。一年后,楊堅迫靜帝退位,自立為帝。北周的宇文姓天下,從此由楊姓替代。但因宇文姓的勢力根深蒂固,楊堅雖當上皇帝,仍未能把宇文閥連根拔起,到兒子楊廣當上皇帝,宇文姓再次強大起來。嚴格來說,宇文姓雖看似忠心侍隋,其實只是把仇恨埋在內(nèi)心深處罷了。楊堅攫取帝位后,分別有三位支持北周宇文家的大臣起兵作亂,就是相州總管尉遲迥、鄖州總管司馬消難及益州總管王謙,這批人不是與宇文家有親戚關(guān)系,就是忠于北周王室。其中的尉遲迥,正是尉遲勝的堂叔,由此已可見兩人的關(guān)系密切。故而兩人說起密話,一點顧忌也沒有。

宇文化及嘆道:“《長生訣》事關(guān)重大,我已預(yù)備能手,只要得到寶書,立即假作破譯成功,拿給那昏君去修煉,保證不出三個月,就可把他練死。哪想得到本該手到擒來的東西,竟是一波三折,現(xiàn)在想假冒另一本出來也不行。”

尉遲勝冷哼道:“就算沒有寶書,恐他楊家仍要皇座難保。天祐大周,自這昏君即位后,對內(nèi)橫征暴斂,大興土木;對外則窮兵黷武,東征高麗,三戰(zhàn)三敗。現(xiàn)在叛軍處處,我們只要把握機會,必可重復(fù)大周的光輝歲月。”

宇文化及雙目爆起寒芒,沉聲道:“楊廣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數(shù)。惟可慮者,就是其他三姓門閥,其中又以李閥最不可輕視,閥主李淵乃獨孤太后的姨甥,故甚得楊家寵信,尤過于我宇文家。一日未能蕩平三姓門閥,我大周復(fù)辟勢必會遇到很大阻力。”稍頓再道:“至于外族方面,突厥是最大禍患。現(xiàn)在叛變的亂民,紛紛北連突厥,依附其勢,更使突厥坐大,而突厥以畢玄為首的一眾高手,武功更是出神入化,想想都令人擔心。”

尉遲勝道:“我以為化及你不須太顧慮李家,李淵雖是楊廣的姨表兄弟,但由于此人廣施恩德,結(jié)納豪杰,故深為楊廣所忌。李淵現(xiàn)在自保不暇,只要我們布下巧計,加深楊廣對李淵的猜疑,說不定可借刀殺人,使我們坐收漁人之利。”

宇文化及眼中露出笑意,點頭稱許,張士和進來報告道:“有點眉目了!”

宇文化及和尉遲勝大喜。

張士和道:“據(jù)田文口供,他被逮捕前,曾給兩個十五、六歲的小流氓撞了一下,看來該是這兩個小子盜去寶書。”

宇文化及欣然道:“士和必已查清楚兩個小流氓是何等人物,才來報喜。”

張士和笑道:“正是如此,兩人一叫寇仲,一叫徐子陵,是揚州最出色的小扒手,他們的老大叫言寬,現(xiàn)在給押著去找那兩個小家伙。”

尉遲勝大笑道:“這就易辦,除非他們脅生雙翼,否則只要仍在城內(nèi),休想逃得過我們的指掌。”

宇文化及松一口氣,挨到椅背去,仿佛寶書已來到手上。

兩人尚未有機會把十多貫五銖錢起出來,負責把風的徐子陵窺見垂頭喪氣的言老大,被十多名大漢擁押著朝廢園走來。徐子陵人極精靈,雖大吃一驚,仍懂悄悄趕去與寇仲會合,一起躲到只剩下三堵爛墻的另一間破屋內(nèi),藏在專為躲避言老大而掘出來的地穴去,還以偽裝地面,鋪滿落葉沙石泥屑的木板蓋著,只留下一小縫隙作透氣之用。“砰砰!砰砰!”翻箱倒物的聲音不斷由他們的小窩傳來。不一會聽到言老大的慘嚎聲,顯是給人毒打。他們雖恨不得有人揍死言老大,但聽到他眼下如此情況,仍覺心中不忍。又是大感駭然,不知發(fā)生什么事。言老大在揚州城總算有點名堂的人物,手下有二十多名兄弟,最近又拜了竹花幫的堂主常次作老大,但在這批大漢跟前,卻連豬狗也不如。

陰惻惻的聲音在那邊響起道:“給我搜!”

此語一出,揚州雙龍立即由龍變蛇,蜷縮一堆,大氣不敢呼出半口。

言老大顫抖的聲音傳來道:“各位大爺,請再給我一點時間,定可把書取回來,我可以人頭保證……呀!”顯然不是給打了一拳就是蹬了一腳。

腳步聲在地穴旁響動,接著有人叫道:“找不到人?”

言老大沙啞痛苦的聲音求饒道:“請多給我一個機會,這兩個天殺的小子定是到了石龍武場偷看武場內(nèi)的人練功夫。”

那陰惻惻的聲音道:“石龍的武場今早給我們封了,還有什么好看的。”頓了頓道:“你們四個給我留在這里,等他們回來。你這痞子則帶我們?nèi)ニ羞@兩個小子會去溜達的地方逐一找尋。快,拖他起來!”

腳步聲逐漸遠去。地穴內(nèi)的寇仲和徐子陵面面相覷,均見到對方被嚇到臉無人色。同一時間兩人想起東門旁那道通往城外的暗渠,那是他們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

寇仲和徐子陵兩人脫得赤條條的,先把衣服在溪水邊洗干凈,再掛在溪旁樹叢上,讓午后的陽光曬晾。《長生訣》放在一塊石上。然后兩人一聲呼嘯,暢泳溪流里,好洗去鉆過暗渠時所沾染的污臭。兩人終是少年心性,亡命到這離開揚州城足有七、八里的山林處,已疲累得再難走動,又以為遠離險地,心情轉(zhuǎn)佳。正嬉水為樂,一聲嬌哼來自岸邊。兩人乍吃一驚,往聲音來處望去。一位頭戴竹笠、白衣如雪的女子俏立岸旁,俏目透過面紗,冷冷打量他們,一點沒因他們赤身裸體而有所避忌。兩個小子怪叫一聲,蹲低身子,還下意識地伸手掩著下身。

徐子陵怪叫道:“非禮勿視,大姐請高抬貴眼,饒了我們吧!”

寇仲亦嚷道:“看一眼收一文錢,姑娘似已最少看了百多眼,就當五或六折收費,留下百個銅錢,可以走哩。”

白衣女嘴角溢出冰冷的笑意,輕輕道:“小鬼討打。”

伸出春蔥般的玉手,漫不經(jīng)意彈了兩指。“卜卜”兩聲,兩人同時慘哼,翻跌到溪水里,好一會再由水底里掙扎著鉆出來,吃足苦頭。

白衣女淡淡地說道:“本姑娘問你們一句,就得老實回答一句,否則叫你兩個小鬼再吃苦頭。”

寇仲和徐子陵兩人退到另一邊靠岸處,又不敢光著身子爬上岸去,進退不得,徬徨之極。

寇仲最懂見風轉(zhuǎn)舵,陪笑道:“小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小姐請放膽垂詢。”

白衣女見他扮得文縐縐的,偏又不倫不類,冷哼道:“問你這小鬼須什么膽量?”

徐子陵大吃一驚道:“我這兄弟一向不懂說話,大小姐請隨便下問。”

白衣女木無表情,靜如止水般道:“你們是否居住在附近?”

寇仲和徐子陵對望一眼,然后一個點頭,一個搖頭。指風再到,兩人穴道受擊,膝頭一軟,再墮進水內(nèi),好一會方能勉力站起來,狼狽不堪。

白衣女若無其事道:“若我再聽到一句謊話,你們休想爬得起來。”

兩人對白衣女的狠辣均大為驚凜,但他們早在臭老大言寬的欺壓下養(yǎng)就了一副硬骨頭。

寇仲陪笑道:“大士你誤會,我點頭因為我確是住在附近的岳家村,他搖頭是因為他住在城內(nèi),今天我這兄弟是專程到城外來找我玩耍,所以現(xiàn)在給大士你看到我們清白的處子之軀。”

徐子陵聽得失聲而笑,忙又掩著大口,怕觸怒這惡羅剎。

白衣女卻一點不為所動,冷冷道:“若再貧嘴,我會把你的舌根勾出來。你為何喚我作大士?”

徐子陵怕寇仲口不擇言,忙道:“他只是因你長得像白衣的觀音大士,故敬稱大小姐作大士,只有尊敬之心,再無其他含意。”

此時的情景實在怪異之極,一位冷若冰霜、神秘莫測的女子,冷然對著兩個把裸體藏在溪水里、既尷尬又狼狽的小子,若給旁人看到,想破腦袋也猜不透他們間的關(guān)系。

白衣女目光落在岸旁石上的《長生訣》處,說道:“那是什么東西?”

寇仲不露絲毫心意,畢恭畢敬道:“那是白老夫子命我們讀的圣賢之書,大士要不要拿去一看。”

白衣女顯是不知此書關(guān)系重大,事實從表面看去,這書和一般書在外表上并沒有多大分別。所以她只瞥了兩眼,目光再落到兩人身上,沉聲道:“你們知道石龍這個人嗎?”

兩人見她不再理他們的《秘笈》,暗里抹了把汗,同時搶著道:“當然認識!”

白衣女道:“那就告訴我,為何他的家院駐滿官兵,揚州城的城門又提早關(guān)閉?”

寇仲故作驚奇道:“竟有此事,我們打大清早就在這里捉魚兒,呀!小陵你這回慘了,怎么回城去哩?”

徐子陵雖明知他說謊,但見他七情上臉的樣子,也差點信了他的假話,裝出苦臉,駭然道:“娘這回定要打死我了。”驀地感到寇仲碰了碰他,省悟道:“不行!我要立即回城。大士你可否暫背轉(zhuǎn)身,好讓我們上岸穿衣呢?”

白衣女毫無表示地看他們一會后,冷哼一聲,也不見她有任何動作,沒進林木深處去。

兩人頹然沉入水里,再浮起來,寇仲嘆道:“這臭婆娘真厲害,日后若我們練成蓋世武功,定要把她脫個精光看一個飽。”

徐子陵真怕她會折回來,推他一把,往岸上爬去,苦笑道:“或者她長得很丑也說不定,你自己去看個夠吧!”

兩人穿好衣服后,寇仲把寶書藏好,眉頭大皺道:“石龍究竟犯了什么事呢?不但武場給封掉,連家都給抄了。”

徐子陵嘆道:“看來學(xué)曉武功都沒有什么用,快溜吧!只要想起那班打言老大的人,我就心驚肉跳了。”

寇仲哈哈笑道:“武功怎會沒用,看我的陸地提縱術(shù)。哎喲!”

他才沖了兩步,不巧絆著塊石頭,跌了個四腳朝天。徐子陵笑得捧腹跪地,站不起來。

兩個小子伏在小丘上的樹叢內(nèi),目瞪口呆地看著長江下游近城處三艘軍艦和以百計的快艇,正在檢查離開的船只。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我的爺!我們那本肯定是天書。”

徐子陵湊到他耳旁道:“請仲少爺你降低音量,以免驚擾別人,說不定是有義軍混進來,方會出現(xiàn)這么大陣仗呢。”

寇仲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餓肚子,駭然道:“江上如此,陸上恐怕亦是路不通行,不如找個地方躲躲。我的天,這可不是狗吠的聲音。”

兩人細耳傾聽,同時臉色大變,犬吠的聲音,明顯來自小溪的方向,還夾雜著急劇的蹄音。心想若讓狗兒靈敏的鼻子在老窩處嗅過他們的氣味,那豈非糟糕之極。兩人打個寒噤,一聲發(fā)喊,亡命往山林深處逃去。再奔上一個小山丘,下坡時,徐子陵一步錯失,驚哼一聲,滾下坡來。

寇仲趕了過來,一把扯起他道:“快走!”

徐子陵慘然道:“我走不動哩,你快帶秘笈走吧!將來學(xué)曉蓋世神功,回來替我報仇,我們怎快也跑不過狗腿和馬腿,現(xiàn)在只有靠我引開敵人,你才有望逃出生天。”

寇仲想也不想,硬扯著他朝前方的樹林奔去,叫道:“要死就死在一塊兒,否則怎算兄弟。”

心中一動,改變方向,望大江方向奔去,這時馬蹄聲和犬吠聲已清楚可聞。

徐子陵駭然道:“我們不是投江自盡吧!”

寇仲喘著氣道:“那是唯一生路,下水后,你怎也要抱緊我,否則若把你沖回揚州城去,就真是送羊入虎口。”

徐子陵想起毒打言老大那群惡漢,暗忖淹死總勝過被打死,再不搭話,奮盡所余無幾的氣力,追在寇仲背后,往江旁的崖岸奔去。

寇仲狂叫一聲,反手拉起徐子陵的手,奮然叫道:“不要看,只要拼命一跳就成。”

江水滾流的聲音,在崖岸下“隆隆”傳來,令他們聽而心寒。“呀!”狂嘶聲中,兩人躍離高崖,往十多丈下的長江墮去。耳際風生。“咚咚!”兩人先后掉進浪花翻騰的江水里,沉入水中。在急劇的江水里,兩人掙扎浮到水面處。

徐子陵眼前金星直冒,死命摟著寇仲的肩頸,寇仲其實比他好不了多少,浮浮沉沉,猛喝江水,已給江水帶往下游十多丈處,不要說渡江,連把頭保持在江面上亦有困難。眼看小命不保時,橫里一艘漁舟不知從何處駛來,同時飛出長索,準確無誤地卷在寇仲的脖子處。

寇仲本已給徐子陵箍得呼吸困難,江水又猛朝鼻口灌進去,現(xiàn)在更給索子套頸,以為給官兵拿住,暗叫我命休矣,耳邊響起那白衣女好聽的聲音道:“蠢蛋!還不拿著繩索。”寇仲大喜,騰出一手,死命扯著索子。一股大力傳來,兩人竟被奇跡地扯得離開江水,斜斜飛到小舟上。兩人滾地葫蘆般伏到甲板上去,只剩下半條人命。白衣女一手扯起小帆,油然坐在舟上,沒好氣地瞪著兩人。

寇仲先滾起來,見徐子陵仍然生存,呻吟一聲,求道:“我的觀音大士女菩薩,求你作作好心,快點開船,惡人來了。”

白衣女正側(cè)耳傾聽不住接近的蹄音犬吠,冷笑道:“你們有什么資格引來隋人的狗兵?他們敢情是沖著本姑娘來了。”

寇仲想起一事,慘叫道:“天!我的秘笈!”伸手往背上摸去。

那女子知道他是心切那本被浸壞了的圣賢書,對“秘笈”兩字毫不在意,操動風帆,往上游駛?cè)ァ?

徐子陵吐出兩口水后,爬起來駭然問道:“那本書?”

只見寇仲探到后背衣內(nèi)猛摸幾下,臉上現(xiàn)出古怪之極的神情,向他作個一切妥當?shù)难凵瘢似饋恚持滓屡蛩麛D眉弄眼道:“全濕透了,這次白老夫子定會打腫我的手心。”

白衣女怒哼道:“還要騙我,看我不把你兩個小鬼丟回江水里?”

寇仲大吃一驚,還以為給識穿秘笈的秘密,轉(zhuǎn)身道:“真的沒騙你,那本書已完了。”

白衣女沒好氣道:“我不是說那本書,而是你兩個小鬼在弄什么把戲,不是說要回城嗎?為何愈走愈遠?”

兩人正苦于無言以對,江岸處傳來喝罵聲。兩人抬頭仰望,十多騎沿江追來,大喝“停船”!白衣女一動不動,置若罔聞,連仰首一看都不屑為之。驀地一聲長嘯,由遠而近,速度驚人之極。

白衣女訝道:“想不到竟遇上中土如此高明的人物。”

兩人聽得呆了一呆,難道白衣女竟是來自域外的異族女子。

白衣女“嚯”地立起,手按劍柄,沉聲道:“兩個小鬼給我操帆。”

兩人愕然同聲道:“我們不懂!”

白衣女不耐煩道:“不懂也要懂,來了!”

兩人駭然望往上方,一道人影,由小而大,像一只大鳥般向漁舟撲下來,聲勢驚人至極。兩人不由自主撲到船舵處,那人已飛臨小舟上方丈許遠近,強猛的勁氣,直壓下來。周遭的空氣冷得像凝結(jié)成冰,寒氣無孔不入地滲透而來,寇仲和徐子陵牙關(guān)打顫,東倒西歪。重紗覆面的白衣女令人看不到她的真正表情,可是再無對付焦邪那批強徒時的揮灑自如,全身衣袂飄飛,卻仍沒有抬頭朝若魔神降臨般的宇文化及望去。風帆失去控制,又被江水沖擊,加上宇文化及冰玄勁的奇異渦漩勁,小舟斜傾打轉(zhuǎn),隨時有覆舟之厄。

“鏘!”白衣女長劍出鞘,往上躍去。千萬道強芒,沖天而起,迎著宇文化及攻去。寒氣立時消減大半,快要凍僵了的寇仲和徐子陵恢復(fù)意識,兩大高手正面交鋒。

宇文化及知道若一擊不中,風帆立即遠去,所以這一擊實是出盡了壓箱底的本領(lǐng)。他身為四姓門閥之一宇文閥閥主宇文傷之下最出類拔萃的高手,連名震揚州的石龍亦喪身在他的手底下,這般全力出手,自是非同小可。“轟!”掌劍交擊。電光石火間,白衣女向他刺了十二劍,他亦回應(yīng)了十二掌。兩人乍合倏分。宇文化及一聲厲嘯,借力橫移,往岸旁的泥阜飛去。白衣女落回船上,長劍遙指宇文化及。

寇仲和徐子陵感到兩人交手時,整艘小漁舟往下一沉,然后再次浮起來,可知宇文化及的掌力是如何厲害。此時江岸上的人紛紛飛撲而至,寇徐兩人這才醒覺小漁舟被急流帶得往下游的江岸靠去,齊聲怪叫,搶往船舵處,手忙腳亂地控制漁舟。白衣女像完全不知有其他事般,只是凝神專注于落到岸旁一塊大石上的宇文化及身上去。漁舟忽然恢復(fù)平衡,適巧一陣強風吹來,漁舟斜斜橫過江面,往對岸駛?cè)ァ?

寇徐兩人歡呼怪叫,得意洋洋,宇文化及的聲音傳過來道:“如此劍術(shù),世所罕見,姑娘與高麗的‘奕劍大師’傅采林究竟是何關(guān)系?”

寇仲一擺船舵,漁舟喫風,箭般逆流而上。白衣女對宇文化及的詢問一言不發(fā),予人莫測高深的感覺。

宇文化及的聲音再次傳來道:“姑娘護著這兩個小子,實屬不智,宇文化及必會再請益高明。”

漁舟愈駛愈快,不片晌把敵人遠遠拋在后方。白衣女仍卓立船頭處,衣袂飛揚,似若來自仙界的女神。寇徐已對她敬若神明,差點要對她下跪膜拜。漁舟隨著河道轉(zhuǎn)彎,再見不到敵人。就在此時,白衣女的竹笠驀地四分五裂,撒往甲板,露出白衣女秀美無匹但亦蒼白無比的玉容。她嬌吟一聲,張口吐出一口鮮血,頹然坐倒在甲板處。兩小子大吃一驚,齊齊往她撲去。

寇仲大喝道:“你掌舵!我負責救她!”

白衣女忽又盤膝坐了起來,一掌把寇仲推回船舵處,啞聲道:“不準碰我!”接著閉目瞑坐。

兩人呆看著白衣女,均知她雖逼退宇文化及,卻受了重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小漁舟離揚州愈來愈遠。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低聲道:“這婆娘長得比春風院所有的紅阿姑更美呢。”

徐子陵正呆盯著白衣女寶相莊嚴的秀美玉容,聞言點頭同意,撐坐著的白衣女倏地張開眼睛,朝他們怒目而視。兩人大吃一驚,縮作一團。

白衣女嬌軀猛顫,旋即閉起雙目,好一會后睜開眼來,沒好氣地橫他們一眼,舒出一口氣道:“這是什么地方?”

兩人煞有其事地瀏目江河兩岸,然后一齊搖頭。

白衣女仰觀天色,見太陽快沉下山去,大江兩岸沐浴在夕照的余暉中,知道自己撐坐足有兩個時辰,沉吟片晌,柔聲道:“宇文化及為什么要追你們?”

寇徐兩人交換個眼色,猛力搖頭應(yīng)道:“不知道!”

白衣女秀眸寒芒閃過,狠狠盯兩人一會,忽然“噗嗤”一笑道:“兩個小鬼給我立即跳下江水去!”

兩人早餓得手足發(fā)軟,聞言大驚失色,不知如何是好。

白衣女旋即嘆一口氣,淡淡地說道:“我要睡上三個時辰,你兩個小鬼給我好好掌舵,若翻了船,我會要你們的命。”

漫天星斗、月華斜照。在黯淡的月色下,這對相依為命的好朋友挨作一團,忍著饑餓和江風的交侵,機械地掌舵。白衣女背著他們,面向船首,靜坐療傷,有若一尊玉石雕出來的美麗神像。她的發(fā)髻給風吹散,如云秀發(fā)自由寫意地隨風飄拂。

寇仲啞聲以低無可低的音量在徐子陵耳旁道:“你猜她聽不聽得到我們說話?”

徐子陵正神思恍惚,一時聽不清楚,嚷起來道:“你說什么?”

寇仲氣得在他腿上捏了一記,嘆道:“那宇文化及不知是什么家伙,看來比這婆……比這惡婆娘更厲害。”

徐子陵駭然看著白衣女優(yōu)美的背影,好一會才稍松一口氣。

寇仲已一肘打在他臂上,大喜道:“她果然聽不到。”

徐子陵問了最關(guān)心的事道:“秘笈真沒有浸壞嗎?”

寇仲探手取出《長生訣》,翻了一遍后遞給他道:“你自己看吧!我早說這是貨真價實的絕世異寶,否則那宇文化骨怎會這么緊張,真好笑,都說化骨比化及更貼切點。”

徐子陵把書本來回翻了幾遍,若有所思道:“既是入水不侵,它也該火燒不壞……啊!”

寇仲劈手搶回去,珍而重之地重新藏好,咕噥道:“休想我會去試,我們終于離開那可把人悶出鳥蛋來的揚州城,如今一切很好,除了我們的貴肚外。”

徐子陵給他提起,肚子立時不爭氣地“咕咕”叫起來,嘆道:“你猜這美麗的惡婆娘肯不肯借點盤纏給我們?nèi)ラ_飯醫(yī)肚,畢竟她的眼睛占了我們最大的便宜。”

寇仲雙目亮起來,落到她身旁的小包袱上,與徐子陵交換個眼色,悄悄往包袱爬去。徐子陵哪還不知道他又要作偷雞摸狗的賊勾當,一把抓著他的足踝,大力搖頭,神情堅決。

寇仲掙了兩下,無法掙脫,頹然坐回他旁,慘然道:“若仲少爺我變了餓死鬼,必會找你這另一頭餓死鬼算賬。”

徐子陵道:“別忘我們是英雄好漢,現(xiàn)在正攜手奔赴飛黃騰達、公侯將相之康莊坦途,這樣向一個弱質(zhì)纖纖的女子出手,實有損我們揚州雙龍一向良好的聲望,何況她總算救了我們。”

寇仲道:“這惡婆娘都算身手不錯,卻又似弱質(zhì)纖纖,為什么像要下雨。”

兩人舉頭望天,烏云漫空而至,星月失色,大雨狂打而來。寧靜的江水不片時變成狂暴的湍流,大江黑壓壓一片,伸手難見五指。他們差點連白衣女都看不見,更不要說在這么艱辛的環(huán)境里操舟。漁舟在江流上拋跌不休,四周盡是茫茫暗黑。雨箭射來,濕透的衣衫,使兩人既寒冷又難受,手忙腳亂之際,“轟!”地一聲,漁舟不知撞上什么東西,立時傾側(cè)翻沉。兩人驚叫聲中,同時撲往白衣女去。江水鋪天蓋地猛撲而至,三人摟作一團,沉入怒江里去。

在這風橫雨暴、波急浪涌,伸手不見五指的湍流里,加上徐子陵和寇仲又正饑寒交迫,給浪水迎頭拍來,才掙出水面,下一刻又已墮進水內(nèi)去。兩人起始時的本意都是要救白衣女,但到后來變成徐子陵摟著她的脖子而寇仲則扯著她的腳。白衣女仍是沉睡不醒,但身體卻挺得筆直,無論風浪如何打來,始終她總是仰浮江上,反成為兩個小鬼救命的浮筏。在做人或做水鬼的邊界掙扎不知有多久,雨勢漸緩。月兒又露少許臉龐出來。這才驚覺已被沖近江邊,大喜下兩人不知哪里生出來的氣力,扯著白衣女往岸旁掙去。剛抵岸旁的泥阜,兩人再支持不住,伏在仰躺淺灘的白衣女兩旁。江潮仍一陣陣涌上來,但已不像剛才般疾急。兩人不住喘氣,反是白衣女氣息細長,就像熟睡了般。月兒又再被飄過的浮云掩蓋,三人沒入江岸的暗黑里。

江水下游的方向忽然傳來亮光。兩人勉強抬頭望去,駭然見到六艘五桅巨艦,燈火通明,沿江滿帆駛來,嚇得兩人頭皮發(fā)麻,伏貼淺灘,這時又恨不得江潮厲害一點了。片刻的時光,像千百世的漫長。寇徐兩人心中求遍所有認識或不認識的神佛,巨艦終于遠去,幸好艦身高起,三人伏處剛好是燈火不及的黑暗范圍,兼且此時仍是漫天細雨,視野不清,燈火難以及遠,使三人幸而避過大難。

兩人夾手夾腳,把白衣女移到江旁的草地,再力盡倒下。徐子陵首先一陣迷糊,再撐不下去,眼前一黑,昏睡過去。寇仲喚了他兩聲,摸了摸背后的“秘笈”,心神一松,亦睡過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寇仲首先醒來,只見陽光遍野,身體暖融融的,熱氣似若透進魂魄去,舒服得呻吟一聲,一時間還以為仍在揚州城廢園的小窩內(nèi),直至聽到江水在腳下方向“轟隆”流過,省起昨天的事,一震醒來,猛睜雙目,坐了起來。

四周群山環(huán)繞,太陽早升過山頂,大江自西而來,在身側(cè)流過。再看清楚點,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原來這段河道水深流急,險灘相接,礁石林立,難怪會突然間弄得連船都沉掉。但錯有錯著,若非沉了船,說不定早給宇文“化骨”的戰(zhàn)艦趕上。徐子陵仍熟睡如死。天!為何不見那白衣女呢?

寇仲一陣失落,又疑神疑鬼,怕她自己滑回江水里,忙爬到徐子陵旁,以一貫手法拍他的臉龐道:“小陵!小陵!快醒來!那惡婆娘失蹤了。”

徐子陵艱難地睜開眼睛,又抵受不住刺目的陽光,立即閉上,咕噥道:“唉!我剛夢到去向貞嫂討菜肉包呢!怎么!那婆娘溜掉了。”猛地坐起來,左顧右盼,一臉失望的神色。

寇仲大笑道:“小陵!你不是愛上那婆娘吧!小心她要了你的小命呢,照我看!哈哈唉!空著肚子實不宜笑。”

徐子陵光火道:“我只是怕她夾帶私逃,拿走我們的秘笈哩!”

寇仲愕然摸往身后,倏地色變道:“直娘賊的臭婆娘,真的偷走我們的秘笈!”

徐子陵還以為他是說笑,探手摸往他腰背處,慘叫一聲,躺了下來,攤開手腳以哭泣般的聲調(diào)道:“完了!人沒有、錢沒有、秘笈也沒有,又成了逃犯,老天啊!什么都完了。”

寇仲咬牙切齒站起來,握拳朝天狂叫道:“不!我怎也要把秘笈取回來!呀……”

橫里飛來一件東西,正擲他臉上,寇仲慘叫一聲,倒跌地上。徐子陵駭然坐起來,只見丈許處一塊石上,白衣女俏臉若鋪上一層寒霜,杏目圓瞪,狠狠盯著他們。寇仲掙扎著爬起來,始發(fā)覺襲擊他的暗器正是他們兩人的心肝寶貝秘笈,一聲怪叫,重新收到背后衣內(nèi),一派視笈如命的可笑樣。

白衣女冷哼道:“什么武功秘笈?不要笑死人哩,只看那七個圖像,就知這是道家練仙的騙人玩意。那些符箓更是故弄玄虛,只有宇文化及和你這兩個無知孩兒,會當它是寶貨。”

寇仲大喜道:“大士肯這么想就最好,昨晚我們總算救了大士一命,雖云施恩不望報,但略作酬報總是應(yīng)該的。大士可否給我們兩串錢,然后大家和平地分道揚鑣,好聚好散。”

“啪!”

寇仲再次拋跌地上,臉上現(xiàn)出清晰的五條指痕,當然是白衣女隔空賞他一記耳光。白衣女不理痛苦呻吟的寇仲,目光落在徐子陵身上。

徐子陵舉手以示清白,說道:“我并沒有說話,不要那樣瞪著在下好嗎?”

白衣女淡淡地說道:“你沒有說話嗎?那剛才是誰說我偷走你們的爛書?”

徐子陵身子往后移退幾寸,堆起笑容道:“只是一場誤會吧!現(xiàn)在誤會冰釋,前嫌盡解呢。”

寇仲爬起來,捧著被刮得火辣辣的臉頰,不迭點頭道:“是的!是的!現(xiàn)在什么誤會都沒有了,大家仍是好朋友。”

白衣女橫他一眼,不屑道:“你這小鬼憑什么來和本姑娘論交,只是看你那本臭書質(zhì)地奇怪,才拿來看看。好了,現(xiàn)在每人給我重重自掌十下嘴巴,看以后還敢不敢婆娘、婆娘的亂叫?”

兩人對望一眼,徐子陵霍地立起,臉上現(xiàn)出憤慨神色,堅決道:“士可殺,不可辱,你殺了我吧!”

寇仲嚇了一跳道:“小陵!有事慢慢商量。”轉(zhuǎn)向白衣女道:“我的大士姑娘,是否掌嘴后大家就可各行各路,此后恩清義絕,兩不相干呢?”

白衣女雙目透出森寒殺機,冷冷道:“我現(xiàn)在又改變主意,你們兩人中必須有一人給我喂劍,你們自己決定哪個受死好了。”

兩人對望一眼,齊叫道:“就是我吧!”

“鏘!”白衣女寶劍出鞘。兩人再交換個眼色,同聲發(fā)喊,掉頭往江水奔去。走不了兩步,背心一緊,竟被白衣女似拿小雞般提起,接著兩耳風生,離開江岸,沒入岸旁橫亙百里的野林內(nèi)。

“砰砰!”

兩人分別由丈許高處掉下來,墮下處剛是個斜坡,哪收得住勢子,滴溜溜朝坡底滾下七、八丈,跌得七葷八素,四腳朝天。他們餓了一天一夜,早已手腳乏力,好不容易爬起來,環(huán)目四顧,原來竟到了一座市鎮(zhèn)入口處,途人熙來攘往,甚是熱鬧,而白衣女卻不知到哪里去了。

寇仲大喜道:“那婆……哈……大士走了!”

徐子陵舐了舐嘴唇,說道:“怎樣可討點東西吃呢?”

寇仲一拍胸口,擺出昂然之狀,舉步走出山野,來到通往鎮(zhèn)口的古道上,領(lǐng)先往墟鎮(zhèn)走去。

徐子陵追在他身后,見到鎮(zhèn)門入口的大牌匾上書有“北坡縣”三個大字,憧憬道:“不知這里有沒有起義軍呢?”

寇仲沒好氣道:“肚子咕咕亂叫時,皇帝老子都得先擱到一邊。”

此時兩人步入鎮(zhèn)內(nèi)的大街,兩旁屋舍林立,還有旅舍食店。行人見到他們衣衫襤褸,頭發(fā)蓬松,均為之側(cè)目,投以鄙夷的目光。他們受慣這類眼光,不以為異。走了十來丈,橫里一陣飯香傳來,兩人不由自主,朝飯香來處走去。只見左方一道橫巷里,炊煙裊裊升起,不知哪個人家正在生火煮飯。

剛要進去碰碰機會,一聲大喝自后方傳來,接著有人叫道:“站著!”

兩人駭然轉(zhuǎn)身,兩個公差模樣的大漢,兇神惡煞般往他們走來,神色不善。

寇仲見非是宇文化及和他的手下,松了一口氣,主動趨前,一揖到地說道:“終于見到官差叔叔,這就好了。”

兩名公差呆了一呆,其中年紀較大的奇道:“見到我們有什么好?”

寇仲兩眼一紅,悲切道:“我們兄弟乃來自大興人士,我叫宇文仲,他叫宇文陵,本是乘船往揚州,豈知途中被亂民襲擊,舟覆人亡,十多個隨從全葬身江底,只我兄弟逃出生天,卻迷失路途,這次我們本是要到揚州探望世叔揚州總管尉遲叔叔,唉!”

兩名公差聽得面面相覷,另一人懷疑道:“你們究竟在何處出事,怎會到了這里來的?”

徐子陵知機應(yīng)道:“我們是在大運河出事,為躲避賊子,慌不擇路,走了多天才到這里。兩位大叔高姓大名,若能把我們送到揚州,尉遲叔叔必然對你們重重有賞。”

年紀大的公差道:“我叫周平,他叫陳望。”

寇仲見他兩人目光盡在自己兩個那身只像乞兒,而絕不像貴家公子的衣服張望,連忙補救道:“我們在翻山越林時,把衣服勾破了,幸好尋上一條小村莊,以身上珮玉換了兩套衣服,卻給人胡亂指路,結(jié)果到了這里來,請問兩位大叔這里離揚州有多遠呢?”

陳望和周平交換個眼色,雙目同時亮起來。

周平干咳一聲,態(tài)度恭敬多了,低聲下氣問道:“請問兩位公子令尊是何人呢?”

寇仲面不改色道:“家父宇文化骨,家叔宇文化及,唉!家父一向不好武事,累得我兩兄弟只懂孔孟之道,每日念著什么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否則只要學(xué)上家叔一成武功,今天就不致于這么窩囊。”

周平陳望乃兩名草包,聽他出口成文,雖不大明白,更被宇文化及之名震懾,疑心盡去,慌忙拜倒地上,高呼失敬。

寇仲大樂,笑道:“兩位大叔不要多禮,不知附近有哪間館子的菜肴像樣一點?”

周平恭敬道:“兩位公子請隨小人們?nèi)グ桑”炬?zhèn)的高朋軒雖是地道的小菜,卻非常有名。”轉(zhuǎn)向陳望道:“還不立即去通知沈縣官,告訴他宇文大人的兩位侄子來了。”

兩人大吃一驚,不過肚子正在咕咕狂叫,哪還顧得這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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