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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花不見了

在遙遠的南方,最后一座終年積雪不化的雪山下,有著一座城。

城形如大硯,被稱硯城。

那座城景色優美、花木茂盛,家家戶戶前都流淌清澈的水。城里住著人,以及非人,還有精怪與妖物,彼此相處還算融洽,維持著巧妙的平衡。

關于硯城的傳說,有的真、有的假;有的教人害怕、有的令人玩味不已,曾涉足過的人,回來后所說的都不同,人人各執一詞,彷彿拜訪過的是不同的城。

人們來來去去,唯有雪山屹立,靜靜看顧著硯城。

雪山護衛這座城。

雪山凝望這座城。

城內城外的種種,在雪山下一覽無遺。

傳說將被驗證。

故事,開始了。

硯城里的人們,有獨特的生活,更有獨特的文字。

在硯城的西方,有一座墻。

墻的歷史,跟硯城一樣久遠。墻上的石磚,雕著比硯城與石墻,更古老許多的文字。

這是一座識字墻。

墻上有三百六十五塊石磚,每日清晨,東方升起的日光,就照亮了一塊石磚,硯城內外十歲以下的孩子,會聚集在這兒,在一名師者的教導下,學習那塊石磚上的文字。

他們把竹子削尖,做成了竹筆,沾著松明煙與斷續根制的墨水,在山棉與構樹皮做的土紙上,照著石磚上的文字,認真的繪寫。

夏天的時候,當日光照拂字磚,馬隊正要入城,馬背上裝滿一袋又一袋的茶葉,陣陣的茶香,聞得孩子們都不專心了。

瑞雪飄飄時,土紙上寫的是。隔了一天,日光落在字磚上,孩子們就懂得,當天際不斷落下白雪的時候,就是冬天。

春暖得穿不住襖子的那天清晨,孩子們來到石墻前。但是他們找了又找,卻還是找不到,墻上最亮的那塊磚。

該有石磚的地方,只剩下平平整整的墻,不剩半點痕跡,那塊空墻,亮得讓大伙兒心里發慌。

有塊磚不見了。

有個字消失了。

找累的孩子們,個個紅了眼眶,全都哭了起來。

異變開始蔓延。

不見了。

不見了。

怎么全都不見了?

硯城里的人們,錯愕又驚慌。

明明是春光暖暖,該是百花盛開的日子,但是今早開門一瞧,城里城外卻瞧不見半朵花。

春梅樹上,只剩嫩綠的葉;而櫻花樹上,連葉子都沒有。前一天萬紫千紅,粉嫩的、嬌艷的、大如茶盤、小如十五歲少女拇指的指甲蓋的花兒們,全都不見了,只余下渺渺的花香。

金針花沒了,餐桌上少了一道菜。茉莉花沒了,糕餅鋪子開不了爐。玫瑰、丁香、月季、白玉蘭、晚香玉都沒了,煉香油做香膏的師傅,個個愁眉苦臉。

尋不見花,采不到蜜,就連彩蝶與蜜蜂們,也都意興闌珊。

束手無策的人們、彩蝶、蜜蜂,還有失去花朵,而寂寞的綠樹們,開始絡繹不絕的前往木府。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歷任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姓名,男的稱為公子,女的稱為姑娘,不論是人或是非人的事情,只要來求木府的主人,沒有不能解決的。

吵雜的聲音,打斷春日的好眠。

慵懶的呻吟綿綿長長,年輕的女人睜開眼,被吵得終于醒來。

門外的人聲,傳不進木府,但是府里的庭院,每棵樹、每株草,有的大聲、有的小聲,全都在議論著,聽在她耳里隆隆的作響,再也睡不著。

「不見了。」樹這么說。

「不見了?!共葸@么說。

「不見了?!咕瓦B伺候她更衣梳洗的灰衣丫鬟,也這么告訴她?!腹媚?,所有的花都不見了?!?

桌上擱著一盞茶,還冒著熱燙的煙,她端起茶碗,輕輕啜了一口,發現茶碗里只剩黝翠的茶葉,連熏香用的茉莉,也消失無蹤。

姑娘在大廳里,聽著各方提供的線索。

「昨日夜里,晚香玉還開著?!雇硭娜诉@么說。

「太陽剛升起時,城里還采得著蜜?!乖缙鸬姆鄣@么說。

忙碌的蜜蜂,在大廳里飛進飛去,最后落在姑娘的發上,說出最詳盡的訊息?!附裨纾袀€旅人拿走識字墻的一塊磚,離開了硯城,經過的地方到處開著花?!姑鄯鋫儍A巢而出,追著旅人的行蹤,再一一回報。

姑娘眨著清澄的眼,美麗的容顏,還帶著一分稚氣。她用脆脆的嗓音,輕聲問道:

「那旅人往哪個方向去了?」

「東邊?!?

「那旅人是乘車、騎馬,還是走路?」

「走路?!?

她想了一會兒。

既然是走路,那么旅人與石磚,應該距離硯城還不遠。她要是盡快追上去,就可以趕在旅人踏進霧海之前,將石磚追回來。

霧海是一片沼澤,邊緣有擺渡人,外人出入硯城,都必須經過霧海。天晴時乘船,不到一刻鐘就能到霧海的彼端,若是遇上天陰的時候,就無法判定,要花費多久的時間。

她望著窗外,正在瞧著天色,灰衣人卻攙扶著一個老人,走進了大廳里。

老人家頭發、胡須,都白得像是雪。他哭著哭著,哭得好傷心,胡須跟衣裳,都被眼淚沾濕。

「姑娘,您得想想辦法?!顾麥I眼汪汪,像是同時失去了所有的孩子與孫子,哭得肝腸寸斷?!肝壹业幕▋?,一朵都不剩了?!顾菤v代相傳的護花人,看顧雪山南麓的一樹茶花,從少年、青年、壯年到老年,一生全給了那樹茶花。

瞧見滿樹的數千朵茶花,在眨眼間消失,他悲痛得差點昏厥。

老人的哭聲,回蕩在大廳內,惹得人們都哭了。然后,粉蝶、蜜蜂,跟庭院里的草啊樹啊,也跟著哭了起來。

硯城內外,每個時節都有不同的花盛開。一旦沒了花,周遭就失去了顏色,就連硯城也不再是硯城。

姑娘只能安慰大伙兒。

「別哭了、別哭了,我這就去把花找回來。」

她剛走出木府,石牌坊的下頭,已經有個膚色黝黑的男人,騎在棗紅大馬上,正在等著她。

「上來,我送你去?!鼓腥松斐鍪謥怼?

她嫣然一笑,接受了他的好意,伸出軟軟的小手。男人稍一用勁,就把她帶上馬,用高大的身軀,將嬌小的她護衛在身前。

「朝東方走?!顾D過身來,抬頭仰望,用脆而悅耳的聲音告訴他?!敢芸臁!?

「多快?」他問。

「像夏天的晚風那么快。」

一抖韁繩,棗紅大馬就奔跑了起來,載著他們穿過街道,飛奔出了硯城,速度快得沒有人瞧得見,只感覺一陣風經過。

沿著雪山邊緣奔馳,眼前是寬闊的平原,土壤受到雪水滋潤,在這個時節里,遍地都該是黃澄澄的油菜花。

但是,這會兒觸目所及,油菜花全都枯黃了,就連綠葉也顯得憔悴。

姑娘輕拍男人的手,男人就扯住韁繩,停下馬兒。

「你們怎么了?」她彎下身子,問著油菜花,烏黑的長發也像瀑布般流泄。

枯萎的花無力回答,倒是垂頭的綠葉,還能擠出一些聲音。

「我們太累了。」綠葉累得連晃動的力氣都沒有?!覆痪们坝袀€旅人經過,他走過的時候,我們無法控制的開花又開花,把這一季的力量都耗盡?!?

「請問,他往哪個方向走了?」

「東邊?!咕G葉的回答,跟蜜蜂一樣。

「謝謝你?!顾f道,再度拍了拍男人的手。

男人先拉住她的身子,確定她坐好之后,才又策馬奔馳起來??蔹S的油菜花田,飛快的往后逝去,馬的速度連風都追不上。

油菜花田的盡頭,是一處水潭,潭邊坐著一個小女孩。她滿頭白發,衣裳是黯淡的黃褐色,正用手撫著心口,不斷喘著氣。

馬兒在水潭邊停下。

「你還好嗎?」姑娘關懷的問道,認出那小女孩,是桃樹的精魄。

小女孩抬起頭來,仍是喘個不停,眼里滿是淚水?!竸倓傆袀€旅人經過,在這兒歇息了一會兒。我不知怎么的,開了好多好多的花。我年紀還小,不該開那么多的花,那旅人離開后,花也凋謝了,我就成了這副模樣?!顾ㄆ?。

「請問,他往哪個方向走了。」

小女孩伸出手,指著東邊。

「謝謝你。」姑娘說道,用脆亮的嗓音,安慰對方?!肝視M快回來幫你的。」

小女孩抽噎著,一邊點了點頭。

馬兒再度往東方前進,進入杉木森林,花粉如濃霧般襲來,男人用袖子捂住她的口鼻,保護她不吸入那些花粉。

花粉太濃,幾乎遮住了去路,當馬蹄踏過時,地上厚厚的花粉,就被踩出一個個蹄印。

呻吟的聲音、啜泣的聲音、咳嗽的聲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的小手,覆蓋在男人的大手上,男人就扯韁停馬。

仔細一看,在厚厚的花粉下,趴伏著眾多動物。

金絲猴不斷咳嗽,拼命的抖動,還是抖不干凈,毛皮里的花粉。羚羊則是歪來倒去,被花粉矇了眼,在森林里亂轉,卻一次又一次撞到杉木。一對犀鳥聚靠在一起,母鳥倒地呻吟著,公鳥焦急不已,用喙輕觸母鳥,雖然清除了些許花粉,但又有更多花粉飄落下來。

金絲猴看見她,急著忙揮手。

「快走快走,別在這里逗留。」

她搖搖頭,非要問個清楚?!赴l生了什么事?」

「有個旅人剛剛走過,杉木就全開了花,花粉全落了下來,害慘了我們。」金絲猴咳啊咳,還打了好幾個噴嚏?!改憧熳撸瑒e落得跟我們一樣,想走也走不了?!?

花粉太濃,伸手不見五指,一只躲在樹洞里的小云豹,好心的指點了方向。

「從這個方向走,很快就可以離開杉木森林。」它躲在樹洞里,豎著耳朵,一步都不敢踏出來?!改莻€旅人也是往那里去的?!?

男人立刻策馬前行,連讓她道謝的時間都不留。粉霧從濃而漸漸的、漸漸的淡薄,日光終于能夠穿透粉霧,四周逐漸變得清晰,杉木森林的陰影,終于被拋在腦后。

森林外,是全然不同的光景。

觸目所及,全是花。

茶花、梅花、櫻花、桃花、菊花、茉莉花、金銀花,各式各樣的花,全在同一個時節綻放,色艷香濃,讓人目不暇給。

花海之中,有個男人正往前走著?;ǘ湟运麨橹行?,簇擁綻放著,當他走過之后,鮮艷的花就迅速枯萎。

她遠遠就看見那個旅人,也看見了旅人的前方,有陣灰黑色的濃霧。濃霧的邊緣,依稀可以看見,碼頭以及擺渡人的輪廓。

旅人尚未踏進霧海!

身后的男人,低下頭來,在她耳邊說:

「我們追上了?!?

連云愈走愈快,心里也愈來愈驚慌。

他是個俊美的年輕人,寫得一手好字,習慣四處旅行,幾日之前才來到硯城。白晝時,他沿著蛛網般的街巷走動,跟當地人攀談閑聊,入夜后,就跟新結交的朋友們,一起喝著琥珀色的窖酒,直到酩酊大醉。

今早,在離開硯城前,他特地來到識字墻前,觀賞那些圖畫般的字。

日光透出云層,照亮一塊石磚,吸引了他的視線,刻在磚上的那朵花,耀眼得像是活了過來。

連云在石墻前嘆息,突然覺得,從不曾見過,這么美的字。

為了留下這份美麗,他拿出隨身的墨與紙,用最溫柔的動作,像是怕碰疼那朵花似的,印了一張拓。

只是,紙上的拓痕還沒干,石墻卻發出一聲輕響。那塊石磚應聲落下,磚上的那朵花,像個心甘情愿的少女,投入他的雙手。

他被私心蒙蔽,瞬間只想到要收藏這份美麗,就帶著那塊石磚,一同離開了硯城。

但,怪事發生了。

各式各樣的花,全都罔顧時節,當連云經過時,就一股腦兒的綻放。

當他走過油菜花田,油菜花的顏色,是他從未見過的鮮黃耀眼。當他在水潭邊休息,潭邊的桃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像是一瞬間就經歷了數十個春季。而在他走過杉木森林時,每一株杉木都開了花,花粉的濃霧,在他經過之后,就彌漫了整座森林。

連云的行囊里,長出綠嫩的藤蔓,卷繞他的頭發、他的衣裳、他的鞋襪,在他全身上下,都開滿了花。

他拿出水囊,想要喝水解渴,但是從水囊里倒出來卻不是水,而是無數細小的花朵。

當他伸手,掬起路邊的清泉,清水就化成了滿掌鮮花。當他饑腸轆轆,取出干糧,放進口里咀嚼時,許許多多大朵小朵的花,就塞滿了他的嘴,甚至還涌了出來。

他不能吃、不能喝,更不敢停下來。

連云埋頭趕路,而身上的藤蔓,愈長愈茂盛,每走一步,就又有一朵花,在他身上綻放。

他愈來愈恐懼,腳步也愈來愈快。

走出杉木森林后,霧海就在不遠處的前方。他走得更快,急著要搭上渡船,離開這個地方,以及這些異象。

就在這個時候,他驀地聽見,身后傳來一聲脆脆的呼喊。

「請等等!」

當他們追上連云時,他整個人都快被花淹沒了。

膚色黝黑的男人先下了馬,再將她抱了下來。她先望了望連云的左肩,才將視線轉向連云,輕聲說道。

「我是硯城的人?!构媚镒⒁曋!刚垎?,你是不是從硯城里,帶走了某樣東西?」

雖然她的口氣里,沒有半點責怪,但連云仍慚愧得臉紅了。

「是的?!?

「可以請你還給我嗎?」姑娘問。

連云不是惡人,此生也從未偷竊過,心里縱然舍不得,卻還是羞愧的點頭,解下了行囊,想找出那塊磚,才好物歸原主。但是,不論他怎么找,行囊里卻只有滿滿的鮮花,他掏了又掏,卻只是掏出一把又一把的花。

「我明明就放在這里的?!惯B云困惑極了。

姑娘嘆了一口氣。

「花兒,跟我回去?!顾f道。

「不要!」

少女的聲音,乍然響起。

連云嚇了一跳。那聲音靠得很近很近,就在他的左肩上。他轉過頭去,起初什么也看不到,但漸漸的就看見,左肩上像是有團漂浮的霧。

嫩綠的藤蔓,一圈又一圈的環繞他的頸項,輕霧逐漸凝聚,在他的注視之下,化做一個美麗少女。

「我要跟他走。」花兒說道,穿著藤蔓與花瓣交織的衣裳,每說一個字,就有一朵花盛開。

姑娘耐心十足,勸著哄著。

「你能跟著他走多遠呢?」她指著前方不遠處,蒼茫無邊的霧海。「一旦進了霧海,你的精魄就會被吞噬?!?

花兒倔強的咬著唇,滿臉委屈,眼淚一滴一滴的落下,都開成一朵一朵的小花。

「但是,我喜歡他?!顾拗?。

這個俊美的旅人,在她最美麗的時刻出現,用修長溫暖的手指,輕輕觸摸著她。他的動作那么溫柔、身體那么溫暖,像是花最向往的春天,她覺得自己在識字墻上,等了那么久,就是為了等待他。

于是,她決定了,不論海角天涯,都要跟著這個男人。

姑娘極有耐心的勸著。

「霧海只允許人類經過,會吞噬一切非人的存在?!勾啻嗟纳ひ簦爜碚Z重心長?!高M入霧海后,你就會消失?!?

「我知道我知道!」花兒哭得好傷心,注視連云的雙眸,充滿了深情?!改阏f的我都知道,但我就是喜歡他,我要跟他在一起。」藤蔓化作白嫩的手臂,圈繞著連云的頸項。

連云目瞪口呆,望著左肩上的少女,不知該怎么辦。

「聽我的話,讓我來想想辦法?!构媚镎f道。

「能有什么辦法?」

花兒氣惱的跺跺腳,模樣嬌憨,無數的花從她身上滾落。

姑娘轉過頭去,看著困惑的連云,輕聲解釋?!富▋菏浅幊堑木用?,不能離開硯城。但是,她喜歡上了你?!?

連云看了看花兒,有些不知所措,心里卻還有些歡喜,并不因為花兒不是人,就恐懼她、厭惡她?;▋旱拿利惻c深情,都深深感動了他。

「我也喜歡她?!顾钠鹩職庹f道。

花兒欣喜的顫抖著,四周的繁花化為海,包圍著他們。

姑娘再度開口。

「不過,若是跟你走,她就會消失?!?

連云滿臉詫異,露出不舍的表情。

那樣溫柔的神情,反而讓花兒下定決心,她不斷搖頭,任性的啜泣,雙手將連云圈繞得更緊。

「別說了,我不在乎會不會消失,我就是要跟他走。」她罔顧姑娘的勸告,纏繞著他的全身,用藤蔓催促著他的雙腿前進。「我們走,我愿意跟你進霧海,再也不回來。」就算會消失,她也要跟隨這個男人。

連云的身體,被藤蔓拉著扯著,一步又一步,完全不受他的控制,筆直往霧海走去。

「停下來!」他驚慌的說。

花兒不肯。

「不,我們走!我們走!」

連云伸出手,抓住路旁的一棵茶花樹。數百朵艷紅的茶花,像是被驚嚇的小姑娘,瞬間同時綻放,因為他的扯動,瑟瑟顫抖著。

嫩綠色的藤蔓,無聲無息的抽長,在他的手指上,繞了一圈又一圈,一根根的扳開他的指,不讓他握住茶花。

花兒拉扯著連云,往霧海而去,非要用行動來證明,自己的決心有多么強烈。四周的花朵,開放到近乎癲狂,更鮮艷、更濃郁、更燦爛。

就在花色艷到不能再艷、花香濃到不能再濃的時候,花兒跟連云已經踏上了,霧海的碼頭。

花開始凋謝了。

每往前走一步,花兒身上的花朵,就大量的掉落,藤蔓也開始枯黃?;▋旱娜菝惨财鹆俗兓?。

起初,她看來還是個青春少女。

但,每往前走一步,她的容貌就迅速老化,烏黑的長發,也一寸寸轉白。

連云眼睜睜看著她的衰老,大驚失色,心痛得像是有刀在割?!覆?,別往前走了!停下來、停下來!」他拼命掙扎、不斷勸阻。

花兒不肯聽。

「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顾嬖V他,聲音跟容貌,已經是中年婦女的模樣。

碼頭邊,那艘渡船上,穿著黑斗蓬的擺渡人,露出淡淡的笑意,朝著他們輕輕招手。

花兒往前走,一步、一步,又一步。

花瓣凋落,藤蔓枯老,一根又一根的斷裂,再也扯不動連云。他一手抱住碼頭上的木樁,另一手攬住花兒的腰,不肯放開。

「別過去,我不要你消失!」他呼喊著,用盡所有的力氣,終于留住衰老虛弱的她。

花兒再也支撐不住,虛軟的倒下。只是接觸到霧海的邊緣,她的力量就迅速衰竭,枯萎得快要粉碎。

連云抱住她,雙眼注視著她,焦急而心疼。

花兒慘叫一聲,用滿是皺紋的雙手,遮住自己憔悴的臉,不愿意讓心愛的男人看見,她這時候的模樣。

這時,姑娘走了過來,當她踏上碼頭,盤桓不散的霧,就被驅逐。她在花兒的身邊蹲下,伸出手來,緩慢的拂過花兒。

嫩嫩的指尖經過,原本枯黃的,重新變得翠綠;原本衰老的,再度變得青春?;▋簭陌装l老婦,又恢復成青春少女。

想到不能跟隨心愛的人,花兒掩著臉,靠在連云的懷里,嚶嚶啜泣著。

姑娘開口。

「我有個辦法?!?

哭聲停止了,花兒抬起頭來,滿眼都是淚。連云也轉過頭來。

姑娘用脆脆的嗓音,問道:

「你愿不愿意,在每年的這一天,都回到硯城來?」她詢問著連云。

「什么?」

「每年只有這一天,花兒才能化成人形。」

連云點點頭,認真傾聽。

姑娘繼續說道:「如果,你能在每年的這一日,都回到硯城,你們就能年年相見。」

「一年只有一天嗎?」連云問道,表情有些惆悵。

「是的。」

花兒含著淚,不敢說話,只注視著連云。

他只考慮了一會兒,就有了答案。他抱緊了懷里的花兒,望著她的眼睛,溫柔的撫著她的發。

「我答應你,每年的今天,都會到硯城來見你?!?

「每年都會?」花兒的聲音顫抖著。

連云嚴肅的點頭。

「每年都會。」

花兒貼進連云的懷里,啜泣顫抖著。嫩綠的藤蔓再度生長,以蓬勃的速度,一圈又一圈,包圍了兩個人,無數鮮花綻放,遮住兩人的身影,直到旁人什么也看不見。

過了好一會兒,當兩人分開,一起站起來的時候,鮮花才紛紛落了下來。

花兒羞紅著臉,牽握著連云的手,依依不舍的交代。「明年的今天,你一定要再回來?!?

連云允諾。

「我會的?!?

兩人輕聲細語,濃情蜜意了好一會兒,直到日光漸漸偏西,姑娘才輕聲催促著。

「我們得趕在日落前回到硯城?!顾嵝?。

花兒無奈的點頭,又靠在連云耳畔,低語了幾句話,才松開他的雙手。從她眼里落下的淚,變成一陣細雨。

雨水洗去了杉木森林里的花粉迷霧,滋潤了水潭旁的桃樹精,也澆灌了一望無際的油菜花田,無數黃澄澄的小花,再度盛開。

連云雖然不舍,卻也只能在催促下,轉身走向渡船。

直到情郎的身影,消失在濃濃的霧海中,花兒才心甘情愿的,恢復成一塊磚。跟先前不同的,是磚上的字痕,已從原本的黑色,變成了如少女臉頰般的酡紅。

姑娘用隨身的錦帕,小心的包起石磚,捧在懷里頭。膚色黝黑的男人,駕馭著棗紅大馬,趕在日落之前,回到了硯城的識字磚前。

在日光消失的前一刻,那塊磚終于回到墻上。當姑娘的手指,輕輕撫過,石磚與墻之間的縫隙就消失不見,像是從來不曾分開過。

姑娘退開一步,終于松了一口氣。

膚色黝黑的男人,站在她的身后,用只有她聽得到的聲音,悄悄問她:「如果,那個男人不守信用呢?」

「那就非得再忙上一場不可了。」她悄聲回答。

男人發出一聲輕笑,然后說:

「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嫣然一笑,再度將小手伸給他。

入夜了,花香漸濃。

硯城里的每朵花都開了。

品牌:水木雙清
上架時間:2025-04-14 09:48:58
出版社:北京水木雙清文化傳播有限責任公司
本書數字版權由水木雙清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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