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州距雄縣五十里地，文心一路急行軍，至三更時分便到了月漾橋。月漾橋在雄縣之南十二里處，接近丘縣，又名易陽橋，一橋飛架，如同彩虹橫跨河上。

立國三十年，將智兵勇，無一庸者。

文心用兵，也是極有章法的人，雖是赴援救人，卻也不是一味的盲目急行，他觀察地形，眼見月漾橋獨懸水上，橋這邊約兩里地外一片山坡，橋對面月色之下目力也不及遠，恐燕王設有埋伏，來個半渡而擊，因此先命一路人馬過河，在對岸穩下陣腳，中軍大隊這才過河。

文心過了河便勒住了坐騎，候著后邊的人馬繼續過來，文心麾下三萬大軍，留守莫州的約有一萬人，其余兩萬俱都被他帶了出來，大軍浩浩蕩蕩，眼看過去大半，派去探聽消息的探馬突然飛馳來報，雄縣城外扎下營盤無數，俱是燕字大旗，遠遠望去，但見雄縣城頭隱隱有燈火，并不見一點廝殺聲。

文心大疑，喚過那報訊的雄縣將官問道：“項夜，你來見本將軍時，城中情形如何？”

項夜抱拳道：“回將軍，當時燕王正在攻勢，殺聲激烈，沸反盈天?！?

文心思索了一下，又問自己派出的探馬：“爾等所觀情形如何？”

那探馬道：“將軍，因那燕軍營外有游哨巡兵，因此卑職不敢靠的太近，卑職下了馬，悄悄潛近了去，只隱約聽到營中有談笑聲起，又見一些營帳前燃起堆堆篝火，似在煮食進餐，便急急趕回來稟報了。”

文心聽了，佇馬原地，以馬鞭輕擊馬鞍，陷入沉思當中。

雄縣城中，項夜熄了燈火，由兩扇大盾護著，扶著碟墻悄悄打量城下動靜，有些莫名其妙：“北城城門還在八王手里，全靠甕城的利箭不要錢似的潑出去，才硬生生堵住了他的攻勢，燕王怎么突然不攻了？他在城外安營扎寨，生火煮飯的，這是要干什么？”

聽說戰事稍歇，提心吊膽趕到城頭探望項夜的魏府和縣令看著城外動靜也有些莫名其妙，兩個人湊到一塊兒嘀咕半晌，才向項夜進言道：“將軍，攻城不易，困城卻不為難，莫非燕王是想把咱們雄縣生生地困死？”

項夜失驚道：“這可如何使得?！闭獢v扶，卻聽柳小蘇道：“怎么使不得，難不成辱沒了你項夜么？”項夜恍然明白：“是了，倘若小蘇做了我的弟子，師徒有分，她再不能與我有男女之私。難為小蘇，竟想出這么一條絕計！”當下嘆了口氣，不再推讓，袖手任小蘇拜了三拜，方才將她扶起。小蘇始終垂著頭，心中悲大于喜，淚水到底流了下來。

柳小蘇暗自喟嘆，其實這拜師之計并非是她定下，而是小蘇自己的主意；當初她告訴小蘇許多往事，本是望她死心，哪知小蘇聽了，雖答應斬斷情絲，卻要拜項夜為師。柳小蘇知她癡心難改，但以之自況，又是頗為同情，不忍逼她太過。瞧得師徒之禮已成，柳小蘇舉杯笑道：“今日我多了一個小妹子，項夜你也收了一個大徒弟，你我須得盡飲此杯才是?！表椧箵u頭道：“這輩分真亂得一塌胡涂。”柳小蘇白他一眼，道：“咱們各交各的，你想占我便宜，我打你老大的耳刮子?！北娙舜笮?。

只因同伴新喪不久，眾人嘴里不說，心頭到底陰霾未散，難以盡興，略略點綴兩杯，各自回房去了。項夜住了一夜，次日收拾行囊，去柳小蘇住處告辭。柳小蘇住在一座兩進小院，四面遍植楊柳。項夜到了院門外，見彩鳳坐在門首石階上，對著日光，在一截水綠緞子上繡花，瞧見是他，沒好氣道：“你來做什么？”項夜還未答話，彩鳳咬著細線，牙縫中冷冷進出聲來：“大首領說了，倘若敘舊，你不妨進去坐坐，若是告辭，那就不必了。”愛理不理，又低下頭了。

項夜悵立半晌，心道：“相見不如不見，如此倒也干凈?！痹俨欢嗾f，轉身便走，出了村子，眼瞧便要轉過這個山坳，忽覺胸中一酸，掉頭望去，卻見山邊樹林里有綠影閃過。項夜呆呆望著山林深處，四周寂然一片，唯有山風掠過頭頂，鳴嗚作響。也不知站了多久，他還過神來，幽幽一嘆，掉頭向東而去。

項夜道：“但我要去中土辦事，過些時候回來教你?！毙√K挺胸翹首，看著天上，冷笑道：“不行，我信不過你?！表椧估愕溃骸盀槭裁?？”小蘇道：“當日你那樣狠心，說走就走。這次一走，天知道你什么回來，一年，十年，還是一輩子呢？我才不要傻傻地等你，我要隨你去中原?！表椧辊绢~低頭，半晌不語，小蘇瞧著他，心兒撲撲直跳，只怕他說個不字。過了半晌，忽聽項夜嘆道：“你定要跟來，我也不攔你！”邁開步子，走在前面。小蘇芳心狂喜，匆匆拍馬跟著。

二人行了半日，遇上牧民，項夜買了一匹駑馬，和小蘇并轡而行。師徒二人朝行幕宿，到了休憩之時，項夜便教授小蘇武功。小蘇天資不算絕頂，但至為好強，項夜教她一招半式，她都要苦學勤練，直到項夜點頭，始才罷休。項夜洞明陰陽，功參造化，胸中所學，一瓢半勺，也夠常人受用不盡，何況他對小蘇滿懷歉疚，有心補償，是以傾囊以授，格外耐心。

關山路遙，戴月披星，兩人走走停停，這一日抵達黃河岸邊。項夜久別中土，忍不住縱馬上了高坡，攬轡南望，但見山巒連綿，云掩長河，其實東風正惡，濁浪滔天，落在河堤上，進珠濺玉。項夜心有所動，遙指河水，朗聲道：“小蘇，你瞧，或許過不了多久，這黃河之上，一個船夫，便能駕馭小山一樣的巨艦，再大的風浪也無法撼動；世人也再不用驅牛趕馬，可用‘火’力驅趕大車；大鵬一樣的機械也會制造出來，載了人畜，扶搖上天……”他說到這里，見小蘇神色迷惑，不由嘆道，“小蘇，為師生平有三樣本事：第一是算術機關、格物致理之學；第二是運籌帷幄、云侵孤虛之道；第三才是武功。可惜頭一樣艱深奧哲，你怕是學不全的；第二樣亂世禍國，大可不學；是以我雖名分上是你師父，卻也唯有那點微末功夫，能夠教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