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暉暗道一聲不妙,朝著聲音的方向拔足飛奔。
回到前院,正好與聞聲而來的王武俊碰個正著,兩人對視一眼,沒有言語,又前后腳奔到大門側的一間門房中。
門口兩個衙差跪在地上,被丘八用刀壓著脖子,屋子里殷紅的鮮血淌了一地,沿著地板的縫隙緩緩下滲。
一個女人躺在血泊里,腹部的刀口還在汩汩冒血。
她的腰帶已經被解了下來,襦裙被扒到了小腿的位置,衣衫凌亂,胸脯半露,腳上的兩只繡鞋散落在門外。
蓬亂的長發遮住了她的臉,看不出臉上的表情,只能看到檀口半張,雙目圓睜,瞳孔中滿是驚恐和絕望。
男孩趴在母親的身上,使勁搖晃母親的身體,稚嫩的聲音哭喊著:“阿娘,阿娘……”
小女孩則愣愣地坐在血泊里,雖也在跟著抹眼淚,一雙純凈的大眼睛盡是迷茫,她到現在都不理解,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阿兄為什么要哭,阿娘為什么要睡在地上?
一個丘八站在邊上,手中的長刀猶自往下滴血,另一只手悻悻地揉著臉上被抓出來的血槽。
一個不注意,男孩突然向他猛的沖來,對著他的大腿就是一口。
“啊……”丘八吃痛之下,一腳踢開男孩,憤怒地一刀劈下,血光四濺。
小女孩看見阿兄也睡著了,趕緊爬過去搖晃,“阿兄,阿兄。”
可是阿兄沒有回應她,周圍都是兇神惡煞的陌生人,她有些害怕,又爬回到母親的身邊,想要喚醒母親。
“阿娘,醒醒。”
“阿娘,醒醒。”
鄭暉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屋內。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到他的一條腿還懸在門檻上,但此刻卻怎么都邁不進去。
王武俊的臉色異常難看,黑著臉,說不出話來。
那個行兇的丘八見到自家將主,也終于清醒過來,慌的扔掉刀,驚恐萬狀。
王武俊含恨怒視著他,想殺了他的心都有,自己為了顧全大局,連那幫賤吏的窩囊氣都忍了。
結果這些賊廝又搞出這種事,如果惹得那姓鄭的惱怒,影響了辦差,壞了孫將軍的大事,該如何交待。
然而他最終卻什么也沒說,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把屋子收拾干凈,時辰不早了,也該收隊回去交差了。”
老李頭搖了搖愣在那里、仿若木頭的鄭暉,鄭暉蒼白的臉上恢復了點血色,沉聲道:“兩條人命,王校尉總要有個說法。”
王武俊橫了他一眼,蠻橫道:“犯人家眷拒捕,被當場格殺。這個說法可以嗎?”
不管怎樣,他這次都不能處置自己的手下,之前為了大局妥協了一次,已經讓他的威信大損,這次如果再退,那這兵就沒法帶了。
而且他隱隱也能猜到,自家手下之所以干出這種事,倒并非是色心犯了,恰恰是因之前的沖突而有意的發泄報復。
這種情況,就更不能處置了,軍心不可違。
故而他打定了主意,這次無論鄭暉如何糾纏,他都不會松口。
不過鄭暉的反應卻出乎他的意料,既沒有惱怒,也沒有糾纏,只是平靜地指了指屋內的小女孩,向老李頭吩咐道:“把人帶上,我們也收隊吧。”
一大群人來的時候輕車簡從,去的時候卻大包小包,怎么也快不起來。
命令下達,丘八們依舊忙著整理自己的“繳獲”,遲遲不能動身。
李宅的門口漸漸聚起了一些人,都是周圍的左鄰右舍,丘八們鬧的動靜太大,把他們都給驚醒了。
這些人大多姓李,都是一個宗族的,見李明義家里出事,開始還以為是鬧賊了,抄起棍棒就聚了過來。
直到看見門口站著的兵丁,就彷徨著不敢上前了。
還是有人攙著聞知消息的李老太公前來,這才上前詢問。
丘八直接喝罵道:“不長眼的老東西,沒見官府辦案嗎,速速離去,不然連你一塊兒捉了。”
李老太公也是見過世面的,當即不悅道:“老夫乃是薊縣李克,這里是我兒李明義的宅院,為何不能進去?快叫你們的官長出來,老夫要問一問,究竟辦的是什么大案,竟要連夜來捉人?”
丘八嗤笑道:“我們的官長也是你能見的?”
李老太公橫眉道:“即便是范陽節度使,老夫也是見過的。不知你們官長官居何職,老夫為何就見不得?”
丘八們驕橫張狂,李老太公卻也不乏底氣,加之又有族人助陣,雙方在門口鬧出好大的動靜。
最后王武俊不得不匆匆叫鄭暉來處理,鄭暉了解情況后,面無表情道:“既然是李明義的親屬,那就請李老太公進來吧。”
王武俊道:“孫將軍再三叮囑,此行要嚴加保密。若是放人進來,豈不是教外人都知道了?”
鄭暉道:“你的兵鬧出這么大動靜,外人早就知道了。此外,正好有些事情也需要與親屬交接。”
他指的是放在門房中的那一大一小兩具尸體。
王武俊無言以對,撣撣手,任由鄭暉處理了。
李老太公在兩個兒子的攙扶下進來,總算見到個能主事的,拱拱手向鄭暉問道:“不知我兒犯了什么案子,還請告知一二?”
鄭暉道:“事涉機密,恕我不能相告。”
李老太公使了個眼色,讓身邊的兩個兒子奉上一托盤銅錢,說道:“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鄭暉雙手虛推了一下,說道:“上頭有嚴令,實在是不能相告。”
李老太公又道:“老夫與你們陳縣令……”
鄭暉誠懇道:“我知道李老太公乃是本縣鄉紳,與我們陳縣令頗有交情。但李明義所犯的案子,就連我們陳縣令也無權置喙。我與李錄事也是同僚一場,若真能幫得上忙,又怎會袖手旁觀。”
“啊?”李老太公一驚,他之前只是聽說兒子被捕了,官差來家里拿人,具體什么情況,他并不清楚。
原先在他想來,只要案子是由薊縣衙門處理,那憑他家在薊縣的跟腳,只要豁出這張老臉,四處請托,他還是有信心能將兒子撈出來的。
可現今聽對方話里的意思,他兒子所犯的案子不小,縣里都做不了主。
鄭暉直言道:“這是上面派下來的案子,你也看見了,就連范陽鎮軍都出動了,乃是奉上命對李明義家宅進行搜捕。言盡于此,稍后我會著人與你交接。”
交接?
交接什么?
李老太公兩條灰白的濃眉皺成一團,事情有些出乎他的預料,他一時間理不清頭緒。
等他反應過來還想再問的時候,鄭暉已經離開了,留下兩個衙差帶他去旁邊的門房。
一進門房,看清里面的慘狀,老人家目眥盡裂,兩個兒子連忙撲上去慘呼:
“侄兒……”
“嫂嫂……”
一回頭,李老太公已然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父親。”
兩個兒子都是血氣方剛的年紀,這個時候哪還有理智,指著滿院的軍卒和衙差,聲淚俱下地控訴道:“是你們害死我侄兒和嫂嫂。”
衙差解釋道:“我們只是奉命緝拿犯人家眷,因其拒捕,所以才……”
說到這里,衙差自己都說不下去了,實在是心虛得很。
李家兄弟倆怎會相信他們的屁話,抄起家伙就要報仇,同時還不忘呼喊門外的族親:“官差殺了我嫂嫂和侄兒,莫要讓他們跑了。”
李氏族人聽說鬧出人命,群情激奮,高呼著“殺人償命”就一擁而上。
還有人七嘴八舌地指揮道:“把大門堵住,另外你們幾個去堵邊上的角門。”
“快派人去范陽郡府報案,薊縣公差殺人了。”
王武俊目睹局面失控,有心大開殺戒,但他也知道這里畢竟不是戰場,便果斷下令立即撤離,帶不走的財物統統丟棄。
他手下的軍卒倒也訓練有素,極短的時間排成兩列,白刃開道。
李氏族人并非不怕死的勇士,當有一人胳膊被砍了一刀之后,頓時作鳥獸散。
王武俊也不忘招呼衙差將李明義的女兒,另有幾個仆役、仆婦全都帶走,自己親自押解。
這幾個人是今晚唯一的收獲,若不帶回去,真沒法交差了。
至于鄭暉,則被要求留下來斷后。
等軍卒都走遠后,李氏族人一看只剩幾個公差,一時膽氣又壯起來,張牙舞爪地再次撲上來。
“捉住殺人兇手,莫讓他們跑了。”
衙差們也想學軍卒拔刀恐嚇,卻被鄭暉喝阻:“不得拔刃。”
今晚已經死人了,實在沒有必要再造殺孽。
衙差們只能用刀鞘左右格擋,前胸后背不時遭到擊打。
所幸對方也只是一群烏合之眾,嘴上喊得兇,手上卻不敢真下死手。
雙方一追一逃,糾纏了好長一段路。鄭暉一路跑出歸厚坊,才敢停下來喘氣,幾個衙差個個灰頭土臉,遍體瘀傷。
氣還沒喘勻,就見王武俊等在坊門外,他打馬來到鄭暉身前,拱了拱手道:“回去之后,該要如何向孫將軍復命,我想與鄭書佐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