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雞一唱天下白,天寶十四載的上元夜終于過去。
一大清早,李氏族人果然就到薊縣衙門來鬧,孫孝哲得到稟報,直接命軍卒驅散。
如今大勢已定,孫孝哲也不怕消息走漏了,對于李氏族人揚言要去范陽郡府、大都督府告狀,根本不予理會。
薊縣衙門也不再禁止出入,鄭暉用回家換衣服的借口,悄然離開縣衙,迎著晨曦來到一座五進大宅前。
門前的匾額上刻著“賈府”二字,鄭暉手持書信,李萼托付他去找的那個人,乃是范陽節度副使賈循。
如今安祿山不在范陽城中,去年冬天,塞外的契丹諸部蠢蠢欲動,安祿山便已移師漁陽,此刻范陽城中名義上的最高長官正是賈循。
只是,范陽大權皆在安祿山親信手中,賈循這個節度副使被壓制得毫無存在感。
雖然沒有實權,但名分終究擺在這里,如果賈循愿意出面,多少還是能讓孫孝哲有所忌憚的。
鄭暉上前敲開一旁的角門,按照慣例,遞上拜帖書信外加一封門包,門房收了錢很好說話,一溜煙的就跑去回話。
不多時,賈府內的一間書房中,賈循坐在榻上烤火,順手將手中的書信扔到火盆中,一縷青煙緩緩升起。
等到青煙散盡,賈循哀嘆道:“多事之秋,真是流年不利呀?!?
一旁站著的侄子賈隱林道:“叔父,孫孝哲如此膽大包天,恐怕還會有更多無辜之人受殃及。如今東平郡王不在城中,叔父理應出面主持大局?!?
賈循瞪著他,斥道:“主持什么大局?你一介黃口小兒,不過是來我家中做客,也敢妄論國家大事?!?
他口中雖將侄子說的一文不值,但心里還是對其很器重的,知道這個侄子年紀雖輕,卻頗有謀略,要不然也不會讓他知曉這種機密。
賈隱林猶自不服道:“叔父擔任節度副使數年時間,卻一直打不開局面。如今孫孝哲自絕于眾,范陽官紳人心惶惶,叔父若能出手相救,他們豈能不感恩戴德。這正是叔父破解時局、收攏人心的大好機會呀?!?
賈循沒有半點機會降臨的喜悅,只是淡淡道:“大江浪高,非擅泳者不可輕涉。眼下時局兇險莫測,豈能貿然涉入?”
賈隱林對叔父的畏首畏尾頗感失望,只得道:“那……李伯高總要設法救出來吧?若任由孫孝哲胡為,只恐叔父也難安坐于此?!?
賈循擺擺手道:“此事我自會處理,你先下去,將馬洵美叫來?!?
賈隱林低頭一嘆,叉手告退,很快一個三十來歲的精壯漢子就進了書房。
其人名叫馬燧,字洵美。出身將門,父親曾經擔任范陽鎮經略軍使。
只是父親死的早,沒來得及給他鋪平仕途道路,如今而立之年,還是一事無成,只能在賈循府中做一個家將。
賈循對他道:“想必昨夜蒔英館被抄之事你已經知道了,老夫剛剛收到情報,李伯高也被捕了。”
馬燧神色微變,但也沒說什么。
賈循繼續道:“孫孝哲給他們羅織了一個謀反的罪名,眼下已是救不得了?!?
馬燧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黝黑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賈循又給他長篇大論了一套棄車保帥的理論,悲嘆道:“李伯高為大義而死,雖死猶生。你去,讓伯高走得痛快一些。此外,還有薊縣一位姓鄭的小吏,他已經知道了我家,也不能留了,你去將他除掉。”
馬燧躬身領命,眼中微不可查的一道流光轉過,。
賈府門外,鄭暉等了許久,最后等來門房一句:“我家副使不在府中,你且先回去?!?
鄭暉暗道果然如此,這些位高權重之人果然是靠不住,李萼的寄托算是落空了。
回家中換了身衣袍,鄭暉再去到縣衙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了,在門口正好碰上剛起床的蔡廷玉。
蔡廷玉昨夜忙了一宿,凌晨時分實在熬不住,便小睡了一會兒。
鄭暉點了點頭,與他擦身而過,卻被他叫住:“鄭兄留步。”
鄭暉轉過身,蔡廷玉的目光在他身上像紅外線似的掃視了一遍,問道:“鄭兄清晨去了哪里?”
鄭暉心中暗自警覺,臉上平靜道:“昨夜染了一身塵埃,回家去換了身衣袍?!?
蔡廷玉狐疑道:“鄭兄家中離此又不遠,怎么用了這么許久?”
鄭暉瞇起眼睛,淡笑道:“我去喪葬鋪為權縣尉訂了一口棺材,權縣尉待我們不薄,如今不白冤死,蔡書佐能當做無事,我卻是不能,總也得讓權縣尉入土為安。”
權皋是他們的直屬上司,為人和善,對他們頗為照顧。
饒是蔡廷玉冷心冷肺,聽到這話,臉上也是一片羞紅,羞憤道:“你……”
鄭暉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搶白道:“你是否還要問我去的哪家喪葬鋪,訂的又是哪口棺材?”
蔡廷玉被他搶白得面紅耳赤,冷哼道:“我只是念在與鄭書佐往日情分,想奉勸你不要首鼠兩端。你想做什么,不要以為無人知曉。孫將軍待我們如此器重,正該用心輔佐,知恩圖報。我勸你切莫生出二心,自毀前程?!?
鄭暉心中大警,但他自問并沒有露出什么馬腳。
蔡廷玉也不再與他過多廢話,說完就拂袖而去。
鄭暉凝視著蔡廷玉的背影,他隱隱覺得危險正在快速向自己靠近,時不我待啊。
中午前后,有好些被捕官員的家人來縣衙打探情況,孫孝哲、蔡廷玉都忙著問案,這些瑣事自然都是鄭暉處理。
將這些人都打發了,鄭暉又將權皋、李明義等人的遺體收斂妥當,直到下午,才有空來到縣獄。
鄭暉在牢中巡視一番,不過時隔半天,牢中風氣已然大不相同。
再也沒有人破口大罵了,也沒人高喊口號了,看到鄭暉,也不罵他是走狗敗類了。
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和無盡的恐慌。
料想這幫養尊處優之輩已經嘗過孫孝哲的苦頭了。
鄭暉找到李萼所在的監牢,向他微微搖了搖頭,李萼見了,露出一個失落的苦笑,而后就閉目待死。
轉了一圈之后,鄭暉便準備回去,路過獨孤問俗、李史魚等人所在的牢房時,獨孤問俗小聲地喊了一聲:“鄭郎。”
鄭暉向他走過去,獨孤問俗直接開口想求:“請鄭郎救我?!?
他的雙眼通紅,形貌極其憔悴,頭上的白發似乎也多出了不少,顯然心里已經飽受煎熬。
旁邊眾人都齊齊看向他,獨孤問俗此時也顧不得別人的眼光了,他是真的惶恐欲死啊。
就在上午,他的同僚好友李史魚被帶去審問,去了很長時間,回來的時候李史魚手指和腳踝都有傷,明顯是上了夾棍和拶刑。
獨孤問俗問他情況,李史魚卻閃爍其詞,并且目光躲閃,不敢直視自己。
以獨孤問俗對這位好友的了解,他知道李史魚定然是禁不住用刑,招了。
而且一定是將他也供出去了,否則不會是這副做賊心虛的樣子。
獨孤問俗為官多年,對這種瓜蔓抄的逼供方式太了解了。每個人至少要交代出三個同黨,然后一個拉三個,三個拉九個,最后把所有人全拉下水。
到了后面的人只能胡亂攀咬,將親朋好友甚至不認識的陌生人都給供出來。為了免受皮肉之苦,徹底將倫理和道德踐踏于地。
這對一個人的精神是摧毀性的。
這種慘狀,獨孤問俗想一想就不寒而栗。然而他知道,李史魚既然供出了他,那下一個就要輪到他了。
所以他只能不顧任何體面,向一個他看不起的小人物求救。
鄭暉向獄卒道:“將獨孤公帶出來審問?!?
到了那個臨時的小隔間,鄭暉將獄卒屏退,獨孤問俗立刻向他一個長揖,苦求道:“萬望鄭郎救我,老夫日后定當厚報?!?
鄭暉直視著他,問道:“獨孤公希望我如何救你?”
“呃……”獨孤問俗啞然,其實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自救,想了想道,“勞煩鄭郎將此間情形報知東平郡王,東平郡王聞知此事,定然會制止孫孝哲的妄為?!?
鄭暉兩手一攤道:“東平郡王遠在漁陽,我一個小小佐吏,如何能得見?”
“那……”獨孤問俗語塞,又道,“那就請鄭郎通報范陽節度副使賈循,請他出手相助?!?
鄭暉哂笑道:“昨夜蒔英館被查抄,這么大的事哪里瞞得住,今日一早范陽便已滿城皆知。賈副使若真愿意出手,又何須我去報信?!?
獨孤問俗見自己想出來的兩個法子都被否了,急的滿頭大汗,最后竟病急亂投醫道:“勞煩鄭郎幫我往家中送封信,讓我家人備好錢貨,賄賂孫孝哲的母親,求她救我一命。”
鄭暉都被他整笑了,如此驚天大案,牽涉數十位官紳,甚至可能動搖天下格局。獨孤問俗居然指望一個女人救命,也虧他想的出來。
但笑著笑著,鄭暉腦中靈光一閃,他想到范陽城中確實有這么一個女人,或許能救大家的命。
當下鄭暉便對獨孤問俗耳語了幾句,獨孤問俗驚訝地看向他,結巴道:“這……這可行嗎?”
鄭暉斷然道:“獨孤公若還想活命,便依計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