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皋死了,不過行動還是要繼續,薊縣差吏雖然兔死狐悲,精神懨懨,然而面對孫孝哲的兇殘,也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大隊人馬傾巢出動,穿街過巷,一路直撲蒔英館。
蒔英館中此時高朋滿座,群賢畢至,不僅有諸多館中高賢,也有不少在職官員。
美人輕歌曼舞,身姿搖曳;醇酒香氣四溢,更是醉人。
宴飲竟夜,諸人也都有些疲乏,忽見一位少年公子由屏風之后轉出,悄然入席。
有長者出聲道:“伯高方才去哪里了,來來來,我等正好百無聊賴,有勞伯高為我等說一段變文,也好醒醒腦子。”
來人正是李萼,伯高是他的表字。
變文就是唐朝時期的說書、小說,又被稱為“說話”。唐朝士大夫飲宴之時,特別喜歡聽一段變文。
李萼博文廣識,尤其擅長“說話”,聞言便笑道:“也好。不過之前的《伍子胥變》、《目連救母變》都講過多次了,今夜我便說一段新的變文,名曰《西游記》,講的是玄奘法師西行取經的故事。乃是我從別處聽來的,很有些意思,據傳是由薊縣某位官吏所作。”
席間一位老者當即笑言道:“那《西游記》確是由本縣屬員鄭暉所作,故事精彩紛呈,令人拍案叫絕,聽過便叫人欲罷不能啊。”
“哦?能得陳縣令如此贊譽,想來這變文必然不俗。那鄭某想必也是才情橫溢,不知其師從何處,官居何職,此刻可在席中?”
陳縣令今夜恰好受邀于此,聞聽自家屬員的作品受人追捧,也感到與有榮焉,有心賣弄兩句,但聽人問起鄭暉的師從職位,便有些尷尬道:“那鄭郎在薊縣暫任司戶佐,未曾師從名家,今夜也并未受邀。”
眾人一聽原來是個不學無術之輩,且還是一個小小的縣中佐吏,頓時就失了興趣。
反正在這幫士大夫眼里,只要不是出身名門,或者師從名家,就統統都是沒有文化的文盲,和扁擔倒了不認識一字的鄉下老農沒什么兩樣。
倒是李萼眼睛一亮,呵呵一笑打圓場道:“那位鄭郎確實頗有才華,諸公只要聽過這《西游記》便能知曉。”
于是眾人凝神靜氣,聽李萼將故事娓娓道來。
李萼的確很擅長講故事,節奏、語感都把握得極好,甚至還能模擬不同人物角色說話的語氣。
而且不同于之前的那些變文,干巴巴的,全是概括性的敘述,寥寥幾百字就將一個故事講完了。
西游記的故事情節極為豐富,篇幅漫長,描寫細膩,乃至將人物的神態、語言、心理活動都一一呈現在聽眾面前,聽起來就好似身臨其境,給人無限的想象和畫面感。
在場眾人哪里聽過這種變文,登時就陷入故事當中,無法自拔了。
石猴出世、拜師菩提、官封弼馬溫、大鬧天宮,一直講到金蟬子轉世、唐僧收徒,李萼說的口都干了,這才打住。
這還是濃縮了許多情節,但也就堪堪講了個開頭,真要往細了說,一個晚上也說不了幾章。
李萼喝了一口茶,抬眼一瞧,眾人還沉浸在故事里,如癡如醉呢。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醒過神來催道:“后面呢,接著說呀,那唐僧后來如何了?”
“少待,容我歇口氣。”李萼回道。
眾人又開始議論紛紛:“那玄奘法師是真有其人嗎?”
“還有那東勝神洲傲來國不知是在何方?”
“石頭竟能孕育出猴子,這作書之人倒是有幾分奇思妙想。”
隨即有年長之人說道:“這變文倒也并未完全虛構,玄奘法師確是真有其人,其人就住在長安大慈恩寺。”
“哦,那有機會真想去拜訪一番,問一問他是否真收了石猴為徒。”
“呵呵,那玄奘法師早已圓寂多年。不過其弟子尚在,或許能問出一二。”
就在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聊得興高采烈之時,一隊軍卒、衙差陡然闖入進來。
眾人大驚失色,呵斥道:“你們是什么人,為何至此?”
李萼眼尖,一眼就看到立在門口的鄭暉,脫口道:“鄭書佐,你竟然……”
鄭暉也看到了他,立刻就明白他是生了誤會,以為自己食言反悔揭發了他,但此時也不好解釋,朝眾人作了作揖,板著臉道:“蒔英館一干人等聚眾謀反,在下奉命緝捕,得罪之處,望諸公見諒。”
“什么,謀反,我等什么時候聚眾謀反了?”
“你們是哪個衙門的,老夫要尋你們上官說話。”
這些人經過最開始的慌亂后,也很快鎮定下來,捋著胡須氣得直跺腳。
鄭暉暗道倒霉,蔡廷玉、王武俊等人被分派到別的院落,自己這一路正好撈著一網大魚。他只能硬著頭皮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揮手,下令捉人。
衙差們還多少知道輕重,不敢過于粗暴,軍卒們卻不管那么多,將這幫老頭一個個踹翻在地,捆綁起來。
“老夫是范陽大都督府參軍獨孤問俗,爾等豈能如此無禮。”
“你們這些丘八好大的膽子,老夫乃是殿中侍御史李史魚,你們不可胡來。”
屋里的這些大人物爭著搶著自報家門,想要嚇退這幫丘八,可結果卻是被多踹一腳,屁股上好大一個鞋印。
鄭暉正要閃到門外去,眼不見為凈,只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喊道:“鄭暉,你給老夫滾過來。”
旁邊衙差在他耳邊提醒道:“鄭書佐,那人好像是咱們……陳縣令。”
鄭暉扭頭一看,那個被軍卒捆綁的胖子果然是陳縣令,不僅如此,他旁邊還有羅縣丞、王主簿。
鄭暉的第一反應就是身體往外面一縮,想要開溜。
陳縣令怒喝道:“鄭暉,不許走,老夫看見你了。”
鄭暉無法,只得快步回到屋中,沖幾個軍卒道:“將這三人交給我。”
軍卒或許是見孫孝哲對他比較器重,還算給面子。
鄭暉趕緊命人給幾位上官解開捆綁的繩子,連連作揖道:“不知諸公在此,還請恕罪。”
陳縣令等人看見身邊都是自家差吏,瞬間有了底氣,責問道:“鄭書佐,你為何帶隊至此,是奉何人之命?謀反之說又是怎么回事?”
鄭暉苦笑道:“一言難盡哪。”
羅縣丞心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問道:“可是權縣尉指使的?”
陳縣令聽到這話,面色一沉,自己不過離開一天,這個權皋莫非就想謀奪自己屁股下面的位子?
鄭暉低聲道:“權縣尉死了。”
“死了?”
陳縣令三人張口結舌。
鄭暉又繼續給他們一擊,道:“卑職此行是奉孫孝哲之命,抓捕謀反逆黨。按孫將軍的說法,要將蒔英館中之人統統抓捕歸案。”
三人臉色蒼白,孫孝哲是什么人,他們可太清楚了。那就是個混世魔王,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從來不計后果。
這邊三人還處于震驚之中,那邊獨孤問俗、李史魚等幾位官員見他們脫困,連忙呼救:“陳縣令,還請施以援手。”
三人看向鄭暉,鄭暉無奈地搖搖頭,苦著臉道:“卑職也是身不由己呀,那幫悍卒都是孫將軍的手下,我說話不管用啊。即便是三位,卑職也只是盡我所能照拂一二,至于之后如何處置,還得由孫將軍決定。”
那邊獨孤問俗、李史魚幾位官員被軍卒壓在地上,滿身污漬,叫苦連連,再也看不到半點士大夫的風流雅致。
鄭暉嘆口氣,還是走過去關照了兩句:“這幾位都是朝廷命官,身份雅重,你們不可無禮。”
獨孤問俗也是個胖子,軍卒松手之后,其他幾人都從地上爬起來,唯獨他腰腹使不上力,怎么也起不來。
鄭暉只好上前去攙他,獨孤問俗費了老大勁才站起來,看了鄭暉一眼,感謝道:“有勞,不知郎君如何稱呼?”
鄭暉拱手道:“薊縣鄭暉。”
“你就是鄭暉?”獨孤問俗又細細打量了他一番,平時這種小小佐吏他是瞧都不會瞧一眼的,但此時有求于人,便和顏悅色道,“久聞鄭郎青年才俊之名,今夜有幸得見,老夫無憾矣。”
鄭暉對這種場面話完全不感冒,但面上還是裝出一副驚喜的模樣,問道:“獨孤公也知道小子?”
獨孤問俗笑道:“自然,老夫對鄭郎神往已久。”
兩人就這樣說了幾句沒營養的場面話,獨孤問俗覺得這就算是有交情了,便腆顏問道:“不知今夜發生了何事,鄭郎能否如實相告?”
旁邊幾位官員也湊上來聽,鄭暉含糊道:“這事就說來話長了。”
“那就長話短說。”旁邊的李史魚急的湊上來道。
鄭暉從善如流,簡單道:“有人告發蒔英館一干人等謀反,孫孝哲將軍命我等前來緝捕逆黨。”
屋中一眾蒔英館賢士們聽罷,全都如喪考妣,若是面對其他人,他們或許還有底氣對抗,可是孫孝哲……
那個瘋子,什么事做不出來?
屋子里安靜了片刻,獨孤問俗忽又說道:“既然謀反的是蒔英館一干人,可老夫并非蒔英館中之人哪,老夫只是受邀于此飲宴,無妄受殃。還請鄭郎在孫將軍面前,為我等分說一二。”
其余官員們也都反應過來,紛紛附和,惹來館中賢士們的怒目相視。
鄭暉皺眉沉吟道:“孫將軍命令也沒說清楚,不如我這就去……請示一下。”
“好好好,速去,速去。”
鄭暉當下記下這些官員的名單,而后轉身離開。臨出門的時候,給了李萼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孫孝哲率領大軍在大門口親自坐鎮,保證不讓一只蒼蠅飛出去,得了鄭暉的匯報,大喜過望:“獨孤問俗、李史魚之輩皆是我義父僚佐。今夜可是捕了一網大魚,真乃天助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