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東坡傳:詩酒趁年華,煙雨任平生
- 劉小川
- 9953字
- 2023-02-24 18:21:54
奇人張方平,醉翁歐陽修
蘇軾從七歲起就開始向往著成都,當時交通不方便,直到二十歲他才走進了夢幻般的成都:武侯祠憑吊諸葛亮、浣花溪追尋杜甫的遺跡、摩訶池故址勾畫蜀主風流、望江樓眺望想象中的名伎薛濤……蘇軾在成都盤桓多久沒記載,但想來時間不會短。腳下這塊魂牽夢縈的土地,卻是他即將騰飛的跳板。
父親蘇洵早年游蕩,不止一次到過成都。
這一次,是大人物張方平請蘇洵去的。他帶著兩個不同凡響的兒子:蘇軾、蘇轍。
得說說南京人張方平。
張方平看書,過目不忘;張方平喝酒,百杯不醉;張方平遇事,臨危不亂……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西蜀盛傳騷擾兩廣數年的壯族豪強儂智高即將率部攻入四川。益州知州慌了神,又是筑城墻,又是調兵遣將,倉促訓練步騎兵、弓箭手,半夜三更殺聲震天。成都如臨大敵,而朝廷急抽陜西軍迤邐入蜀,更是增添了戰爭的氣氛。成都百姓亂作一團,搶購糧食,埋藏金銀……城外的人蜂擁而入,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當時的成都號稱十萬戶,二十多萬人,而大量難民涌進來,米價翻了幾十倍。關于儂智高的傳言一波又一波,全城“談儂色變”,小兒不敢夜啼。這時候張方平上任了,他從陜西入蜀,沿途把朝廷派往成都的軍隊打發回去。進成都,下令停止筑城,遣散弓箭手,取消宵禁令,城門大開。張方平這么做是經過考慮的,他料定兩千里外的儂智高部寇蜀的可能性非常小,再說,宋廷名將狄青還在圍剿流寇呢!
不久便是元宵節,張方平帶頭觀燈賞月,條條街道布置花燈,城門通宵不閉。成都人驚魂方定,漸漸恢復了往日的承平景象。滿城自亂幾十天,讓張方平給穩定下來。他又奏請朝廷免了成都的大宗賦稅。
張方平忙完了這件穩定大事,立刻著手尋找人才。蜀地向來藏龍臥虎,但“蜀人不好出仕”,必須把人才發掘出來。張方平早聽說眉山有個處士叫蘇洵,蘇洵還有兩個天才兒子。處士就是民間有才華的讀書人。朝廷希望“野無遺賢”,尋求處士是地方長官的職責之一。當然,干這種事是因人而異的,有些官員熱衷于此卻是另有動機,比如趁機索賄、刮地皮,弄不來金銀珠寶,也要弄他幾堆土特產。
可是張方平是好官,好官不刮地皮,一味發掘人才。北宋好官不少,張方平只不過是其中一個。有些官員比他還好,比如鼎鼎大名的歐陽修。
三蘇父子到成都是在騷亂平息之后的至和二年(1055)。
他們在成都享受了國士般的待遇,食有魚,出有車,住高級驛站,欣賞歌舞絲竹,暢游摩訶池、望江樓、武侯祠、大慈寺、杜甫草堂……性格沉穩的蘇轍興奮了,在官廳口占一首五言詩:“成都多游士,投謁密如櫛。紛然眾人中,顧我好顏色。”
成都多游士,多如過江之鯽。跳龍門的三條鯉魚,卻來自眉山的下西街。
張方平一看三蘇的文章,一聽三蘇的談吐,興奮得連酒都忘了喝,拍案叫絕,手都拍痛了。尤其是蘇軾,簡直一代奇才!
成都當時游士多,和張方平求賢若渴的名聲是有關系的。游士和處士不同,游士主動投謁,“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杜甫詩句)。處士則比較矜持,因為處士的肚子里往往有真學問。然而許多游士游了很久還是游士,三個從眉山來的鄉巴佬“縣老表”,倒成了萬眾爭羨的國士……
既然是國士,擱在成都總不如到京都去發展吧?張方平為人才著想,為人才謀劃未來,心很細的。而這些細節足以考量一個官員愛才究竟愛到了什么程度。把三蘇推薦到汴梁,薦給誰好呢?張方平為這事頗費躊躇。最佳的人選是歐陽修。歐陽先生既是科舉主試官,又是文壇領袖,可是……可是張方平與歐陽修有宿怨,不相往來十幾年了。萬一歐陽修不買賬呢?張方平失面子事小,三蘇失前程事大。猶豫再三之后,張方平還是提筆給歐陽修寫了一封推薦信,正式向朝廷推薦三蘇。直覺告訴他:歐陽修是一位胸懷寬廣的大人物。另外,非常重要的是,他讓蘇軾、蘇轍越過鄉試,直接到汴梁參加禮部的進士考試。
這一天,蘇老泉終于穩不起,他拿出一壇子從家鄉帶來的古村佳釀,跟張大人張伯樂同醉。蘇子瞻酒量小,喝得東歪西倒。蘇子由喝得臉上紅霞飛。
老蘇懷揣張方平的介紹信,三蘇父子從成都啟程了。
陸路出川,過李白的故鄉綿州,逗留嘉陵江畔的閬中城,再登終南山,踏上褒斜谷曲折高懸的古棧道。古道西風瘦馬,三匹眉山馬登秦嶺,走長安,累死于中途。老蘇急性子,不大惜馬匹,于是換成驢子繼續前進。
曠野大雨忽傾盆,道路泥濘而漫長,前不著村后不挨店的。老蘇將包裹緊緊地抱在懷里。介紹信和性命一樣珍貴。家族的前途,系于進京的長途。
秦川八百里,司馬遷譽為“天府之國”。
夜宿雞毛小店,一燈如豆。蘇軾一個人走出去,夜色稠啊,伸手不見五指。濃稠的黑夜似乎可以抓在手里。有時候月亮大如輪,“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蘇軾激動得在草地上打滾,無邊草地宛如鋪了一層輕紗。“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人在無邊野地,把野性嘗個飽。蘇子由佇立于小店門前,等哥哥。如此情與景,真是畫圖難足。
春花爛漫時,三蘇父子在路上。從眉山到汴梁走了兩個多月,兩千余里路,平均日行三十余里。有趣的地方就待幾天,訪古尋幽,探風俗,拜古剎,識異人,閱山川。驚奇造化之偉力,日復一日。蘇東坡一生長足于道路,何止十萬里。
隔山不同俗,過河不同音。道路的有限暢通維系了生活意蘊的無限生成。
古代詩人為什么寫得好?美感在差異中蓬勃生長。太陽每天都是新太陽。
書卷激活了美感。漫漫長途幾卷書,乃是雙重的激活。
至和三年(1056)夏,三蘇父子抵達京師汴梁,碰上連月大雨,蔡河決口,水漫京城。皇皇御街哪有傳說中的車如流水馬如龍?卻見無數小船爭流。
據考古,御街寬約五十丈,乃是古今全球第一街。朱雀大拱橋下,翻波涌浪。
汴梁一百五十萬人口,遠遠超過盛唐時的長安。士、農、工、商俱興旺,生活花樣無限多。單是節慶日就有七十多個,從年頭過到年尾,平均五天一個節慶日。酒樓三千家,“市食”五百多種。汴河兩岸萬家燈火。城,是幾百年生長起來的城。著名的大相國寺可供萬人交易。
鄉野后生蘇軾與汴梁有關系嗎?有,他來了,他從西蜀小城來。關系牢靠嗎?這可說不準。一人登科,十人落第。黃金榜可不是說著玩的,金榜題名遠勝千兩黃金。
蘇軾在街上胡亂轉悠。眉山后生看不夠京師繁華,聞不夠人間煙火。汴梁周長三百里,坊市相雜,三教九流熙熙攘攘。騎驢穿城過,要用一整天。租驢的店子隨處可見,租金很便宜。那高高的狀元樓、潘樓、礬樓、摘星樓,聳入云天。市聲不絕于耳,軺車(輕便小馬車)紛至沓來,名媛貴婦掀簾子打望。
人群中,蘇子瞻一聲長嘆,賦詩云:“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
年輕的蘇軾把一身與萬人放在一處打量。曹雪芹筆下的賈雨村狂吟明月:“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蘇軾不會這么張狂,但他出人頭地的意志顯而易見。
是的,一定要出人頭地,否則卷鋪蓋回眉山,終老于小地方,“幽谷一叟耳”。
忽然,迎面駛來兩乘高軒(豪華馬車),丞相富弼和樞密大臣韓琦就在車上。氣派啊,莊嚴啊,連車夫都生得相貌堂堂,馬鞭子一甩,響徹四方。
劉邦在街頭看見秦始皇浩浩蕩蕩的車隊,嘆曰:“大丈夫當如此矣!”
蘇東坡想到劉邦了嗎?不清楚,有可能。他手抄八十萬字的《漢書》,對那些風云人物了如指掌,尤其是劉邦、張良、韓信。
至和三年(1056)八月,蘇軾考得舉人,蘇轍也過關了。不久,蘇洵敲開了歐陽修的朱門。二子中了舉,他才去敲門,可見其謹慎。歐陽修時任翰林侍讀學士兼知貢院,科舉考試的主考官。全國的考生住滿了汴梁大大小小的旅舍,都巴望靠近歐陽門。皇城邊的歐陽修門第,有八個衛兵持戟肅立。老蘇遞上名刺和介紹信,門開了。他身后的眾考生和家長們羨慕得緊。
果然不出張方平所料,歐陽修對三蘇的器重甚至超過了他,朝野長期傳為佳話。
歐陽修是何等人物?北宋數一數二的名臣,百科全書式的大學問家,又能醉心于日常生活。歐陽修一雙病眼,為國家挑選人才。唐宋八大家有五個出自歐陽門下。歐陽修是韓愈的宋代傳人,論學問和生活情趣,猶在韓昌黎之上。
張方平的推薦信,歐陽修一定要看。為什么?張與歐陽由于政見不同,早已不往來。張主動寫信,歐陽感動了,從此二人冰釋前嫌。
歐陽修的一雙耳朵白得奇怪,又“唇不包齒”,眼睛高度近視。唇不包齒,蜀人戲稱地包天。但是這個人太優秀了,內在的修養散發到五官,庶幾叫作丑乖。個頭不高,卻可稱偉岸。耳朵白,辨識度高。歐陽修晚年自號六一居士:酒一壺,琴一張,棋一局,集古一千卷,藏書一萬卷,復以一老翁優游于五者之間,是謂六一。他是文人書法的開創者,他的小詞別有韻致,“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又有《六一詩話》傳世。
嘉祐二年(1057),歐陽修變科舉。這是歷史上的大事件。趙宋立國近百年,歐陽修大手一揮,掃盡浮糜文風,奠定文以載道的基礎。沒有歐陽修,哪有唐宋八大家之六席?哪有成千上萬的新進士奔赴全國三百多個州、軍?
北宋士大夫名臣如云,好官良吏星羅棋布,遠遠超過盛唐。
嘉祐二年(1057)乃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關鍵年。
嘉祐二年(1057)春,歐陽修率領幾位副考官“鎖院”五十天。這是國家機密。黑壓壓的考生裹飯攜餅,“待曉東華門外”。全副武裝的禁軍,維持三年一考的科舉秩序。皇帝高度關注,百姓茶余飯后只談科舉。歐陽修上達天聽,他的主張就是仁宗皇帝的主張。各地考生們早有三猜:一猜主考官是誰;二猜主考官提倡的文風;三猜傳說中的錄取大改變。
老蘇自撫雷琴,大蘇小蘇用功如常。他們住在城南的興國寺,有菜園子和古槐樹,蘇軾贊曰:“頗便野性也。”鄉野青年讀書破萬卷,文章風格已經形成,猜也沒用。眉山蘇軾自信心滿滿。為什么?他聞到了朝廷變科舉的氣息。再說,文章不合時宜,就只能等三年以后了。
考試采取糊名制,以防考官考生作弊。論文的題目叫《刑賞忠厚之至論》,蘇軾謹慎,三次起草。副考官梅堯臣,把這份謄寫后的卷子呈送主考官,歐陽修看了頭一行就坐不住了,走來走去,讀了又讀。毫無疑問,這篇文章應該列于榜首。歐陽修拿起了千鈞重的鼠須筆,卻又犯躊躇:這文字像是出自曾鞏之手。曾鞏是他門下弟子,錄為第一,恐怕要招來閑話。
歐陽修一聲輕嘆,錄為第二。
再考春秋對議,蘇軾得第一。
禮部放榜,蘇轍也上榜了。蘇老泉睡到半夜總要笑醒。
三月,仁宗皇帝親自在崇政殿舉行殿試。按以前的舊例,殿試下來,三取一或二取一。可是這一年,三百八十八名參加殿試的考生全部錄取!這是天子向天下學子發出的信號。
誰向天子建議的?知貢舉歐陽修,出生于綿州(今四川綿陽)的歐陽修。
蘇老泉痛飲劍南燒春,念叨歐陽修,不知千百遍。豈知歐陽修正在家中疾走,鼓額頭直冒汗,近視眼擦了又揩,揩了又擦。梅堯臣在書房。歐陽修的兒子歐陽奕在旁邊侍候手帕。
歐陽修說了一段足以傳萬年的話:“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此人,放他出一頭地。”
軾書,指蘇軾登科后按慣例寫給幾位考官的謝啟。
歐陽奕惴惴問:“父親,此人當真如此厲害?”
歐陽修指了指自己額頭上不斷冒出的汗。乍暖還寒天氣,居然汗流不止。
歐陽修對兒子說:“三十年后,無人道著我也!”
歐陽奕又一驚,扭頭去望梅二丈(梅堯臣身高九尺,人稱梅二丈)。
梅二丈笑道:“當初韓愈掌洛陽的國子監,冒雨走一百五十里泥巴路,專程拜訪昌谷小縣十七歲的李賀。今日歐陽公知貢舉,看青年蘇軾的文章出汗,贊不絕口。韓昌黎、歐陽永叔之佳話傳百代何難?”
歐陽修掌額而嘆:“蘇子瞻本該是狀元啊!怪我,怪我!也罷,也罷!”
宋仁宗嘉祐二年三月,蘇軾高中進士榜第二名,光耀眉山蘇家門庭,也讓歐陽修臉上增輝。可愛的醉翁,逢人就夸蘇子瞻,帶他拜謁韓琦、富弼,介紹他認識曾鞏、王安石、司馬光……當時一流的交游圈子,蘇東坡閑步而入。草根一夜間置身于頂層,面色如常,心速不加快。這底氣從何而來?底氣端賴書卷,“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幾千年來,人類的優秀分子都是這樣。讀書修煉乃是強大自身的最佳途徑,再過一萬年也復如是。
鄉野青年蘇軾正在用文化基因修正他的遺傳基因。
京師袞袞諸公贊賞蘇軾有孟軻之風。在宋代,孟子的地位極高。
弟子連月跟隨師尊叩訪名流,流連于名園、古剎。暮春好時光,近視眼帶著蘇榜眼,一日看盡汴梁花。杜甫說:“老年花似霧中看。”詩圣、醉翁、坡仙,一生讀書幾萬卷。
顏回感慨老師的名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望之在前,忽焉在后。”圣人的高度難以企及,因此會顯得捉摸不定。
偉大的馬克思曾經發問:一個哲學家和一個搬運工的距離究竟有多大?
蘇東坡仰望師尊歐陽修,仰望不夠。日常生活情趣,他也自嘆弗如。
蘇東坡嘗言三不如人:彈琴不如人、酒量不如人、下圍棋不如人。此三者恰好是六一居士所夸耀于人的。歐陽修的家門可稱宋代第一師門。當然,他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比如呂惠卿、章子厚。
年輕的蘇軾在謝啟《上梅直講書》中寫道:“誠不自意,獲在第二。既而聞之人,執事愛其文,以為有孟軻之風,而歐陽公亦以其能不為世俗之文也而取焉……人不可以茍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有大賢焉而為其徒,則亦足恃矣!”
孟子是誰?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者也。
梅堯臣說:蘇軾歸于歐陽門下,此乃天意。
那一年,眉山蘇子瞻二十一歲。
歐陽修把蘇軾引薦給幾位朝廷大臣,其中有個范鎮,也是蜀人,人稱范蜀公。范鎮犯顏直諫,有宋一代稱第一。“寧鳴而死,不默而生”,這是宋朝頭號名臣范仲淹的名言,范鎮視為座右銘。
蘇軾早就崇拜范仲淹,當年父親講范仲淹,學堂先生張道士大談特談“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當時蘇子瞻八九歲,慕范公如慕天人。
范鎮對蘇軾說:“范公官至宰輔,家中找不到幾件值錢的東西。范公在十幾個地方做過官,包括荊楚蠻夷之地,這些地方俱稱‘范公過化之州’。”
蘇軾喃喃道:“哦,過化之州。”
士大夫做什么?教化一方百姓。“富之,教之”。
孩提時代的向往是決定性的。蘇軾無數次想象過范公風采。長大要做什么人?做人要做范仲淹。如今在京城,蘇軾拜見過了許多名臣,獨不見偉岸范公。
蘇軾徐徐說:“范蜀公能否引見范公?”
范鎮搖頭:“范公仙逝已五年矣。”
蘇軾一愣。他從小仰慕的天人卻在九泉下,不覺潸然淚下。
蘇軾這兩行清淚很值得研究。眼淚是何物?眼淚是心境的表達。此后四十余年,蘇東坡在他做官的每一個地方都巴心巴肝地為百姓謀利益。
兩宋三百年,有良知的士大夫無不仰慕范仲淹。
蘇東坡活動在歷史氛圍中。在他的前面,名臣良吏數不完。
《容齋隨筆》記載:“東坡《送章子平序》,以謂仁宗一朝十有三榜,數其上之三人,凡三十有九,其不至于公卿者,五人而已。蓋為士者知其身必達,故自愛重而不肯為非,天下公望亦以鼎貴期之,故相與愛惜成就,以待其用。”
這段話很重要。它道出宋代優秀士大夫的普遍心聲。
仁宗朝三年放一次進士榜,放榜十三次,名列前三的三十九個人,只有五個人未能躋身公卿。士農工商乃是延續千年的價值排序。一朝為士,知其身必達,故自愛自重,不肯亂來。這是理解宋代士大夫的一把鑰匙,一段點睛文字。
蘇軾說:“敢以微軀,自今為許國之始。”
自今日起,這一百多斤就交給國家了。如此豪言壯語,卻是信手落筆。
一切心聲的表達都不是故作豪壯。故作豪壯者,其言多偽。
四月八日這天,蘇軾在興國寺的菜園子散步。洛陽牡丹汴梁開,一株牡丹花開得正艷。蘇軾注視牡丹,想到了母親。程夫人原本是一朵富貴花。程家是眉山首富,“門前萬竿竹,堂上四庫書”。蘇軾愛竹、詠竹、畫竹,亦因程夫人而起。眉山蘇家五畝園有一株程夫人親手栽的牡丹花,眾人贊賞鮮艷時,程夫人獨不語。而院落清靜了,蘇軾看見母親一個人輕撫牡丹,良久不舍。花獨開,人獨立。五畝園子悄悄地。少年蘇軾注意到這個場景,似懂非懂。如今在汴梁,蘇軾想:母親對花無語,自傷身世嗎?
母親的少女時代多么美麗,堪比洛陽牡丹花。鄰居都這么說。自從母親嫁到蘇家,嫁到蘇家……
屈指算來,離家四百多天了。蘇軾夢見母親面容憔悴,滿頭白發在風中飄。
“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菜園子起了一陣風,牡丹花失顏色,花瓣飄零。蘇軾忽然一陣心痛。
牡丹花開未幾日,風也不大,為何它突然凋謝?無端心痛,是何征兆?
夏末眉山傳來噩耗:四月八日,程夫人已病逝于老家紗縠行。
蘇軾“撲通”一聲向西跪下,伏地叩頭,號啕大哭。
三蘇父子踉踉蹌蹌奔喪千里。一路上,綿綿追思不盡。蘇洵是否有反思?程夫人的處境與他是有關系的。他早年的“游蕩不學”,他中年的火暴脾氣,他處理蘇、程兩家關系的粗暴行為,他骨子里的男尊女卑意識。
“歸來空堂,哭不見人”,僅一年多,眉山老家已是墻傾屋壞,園子一片蕭條。任采蓮獨自垂淚,帶著哭腔說:“夫人她苦啊,她一肚子的苦水向哪個倒過?”
蘇家兩個兒媳婦,王弗和史氏,總是眼淚汪汪。她們親身經歷過的事情太多太多,辛酸事憋在心里。
眉州的州官、縣官俱茫然:是去蘇家賀喜呢,還是去哭靈?
翰林學士歐陽修撰寫了《程夫人墓志銘》。
蘇東坡撕心裂肺的哭聲,喚不醒苦命的母親。左鄰右舍無不泣下。
程夫人葬于眉山城東十余里,今日謂之蘇墳山,千畝松林,千年來松濤陣陣,向這位偉大的母親致敬。
按古制,蘇氏兄弟居喪二十七個月。
丁憂古制是孔子定下的,唐宋六百年嚴格遵循,皇帝也要丁憂三個月。
活著,就是懷念著,點點滴滴追憶母親的生前。當年不懂事,不知生計之艱難,如今漸漸活明白了,親愛的母親卻在陰間。子欲養而親不在,子哭而母不聞。
陰陽永相隔,這是人類永恒的絕望。
嘉祐三年(1058),蘇軾以在籍進士的身份,上書龍圖閣學士、益州知州王素。翰林學士當中,以龍圖閣學士為最。王素是一代名相王旦的兒子。蘇軾上書云:“蜀人勞苦筋骨,奉事政府,但猶不免于刑罰。有田者不敢望以為飽,有財者不敢望以為富,惴惴焉恐死之無所。”
蜀中賦稅重。蘇軾請求王素減少賦稅,上書未果,他騎馬到成都拜見知州大人。一番交談之后,王素嘆曰:“子瞻不愧是歐陽公的高足,尚未踏上仕途,先已為民請命。”
王素減輕了鹽、茶、酒、絹等基本生活物資的賦稅。地方大員有此權限。
年輕的蘇軾走馬成都,數以百萬計的蜀人受其惠。他拜別王素,單騎回眉山。官道兩旁,一望無際的油菜花。川西壩子沃野千里啊!“岷山之陽土如腴,江水清滑多鯉魚”,這是蘇老泉的詩句。從成都到眉山百余里,要過三道河。蘇軾下馬,小飲于鄉野酒肆,三杯薄酒下肚,人已暈暈乎乎。春陽照著他的紅面孔。油菜花金黃,麥苗兒青青,古村落依傍岷江。“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這是田園詩祖陶淵明的句子。年輕的蘇軾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
美政與詩情都在涌動。
丁憂期間,蘇軾幾次陪妻子王弗回她的娘家。王弗是青神縣鄉貢進士王方的女兒,生得高挑而端麗,人稱玻璃江畔、瑞草橋邊的一朵花。平時“敏而靜”,丈夫讀書時,她在旁邊凝神聽,一聽三年。她是蘇家很用心的一位俏媳婦,只是身子有些弱。她默默努力,不讓丈夫知道她在背地里用功。下廚房,進書房,上廳堂。王弗的為人跟程夫人頗相似。書香人家,脂粉也飄香,“小軒窗,正梳妝”。冬,蘇軾寫五十篇策論,拿毛筆的手生了凍瘡,王弗侍墨硯,一排玉齒輕咬夫君的凍瘡,一雙麗眼卻看夫君的文章……
蘇榜眼轟動了京師,自然也轟動了小小的青神縣。王弗回娘家,別提多風光,縣令來拜訪,鄉紳具酒漿。父親殺雞又宰羊,翁婿劃拳吃米酒,看上去就像兄弟倆。青神的姑娘們相約來看蘇榜眼。有個小姑娘叫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她撲閃著大眼睛,總覺得姐夫的頭頂上有金光。
春光,春光!蘇軾夫妻和一群青神男女,踏青瑞草橋,戲水玻璃江,遠眺西嶺雪山,近看二三浣女,“含羞笑相語”。艷陽下的王弗比春花還嬌艷,剝著南瓜子,吃著芝麻糖,渾身喜洋洋。此間,王弗終于有了身孕。
青神縣待嫁的姑娘們有個約定:年年春三月,要來瑞草橋。嫁得郎君似子瞻,不愁花好與月圓。大約九十年后,陸放翁騎驢拜謁瑞草橋,寫詩云:“瑞草橋邊水亂流,青衣渡口山如畫。”詩、琴、劍三絕的陸游獨自緩行細雨中,沿著嘩嘩江水,走六十里沙路抵達眉山古城,腦子里滿是東坡先生當年模樣。
嘉祐四年(1059)秋,三蘇父子攜家帶口赴汴梁,走水路,一千六百八十余里。眉山東門外水碼頭,那五棵濃蔭百丈的神仙樹下,聚集著前來送行的親友。蘇家五畝園,委托楊濟甫料理。三蘇父子租了一艘堅固的商船,費銀子數百兩。
別了,美麗的家鄉。蘇洵悵然道:“古人居之富者眾,我獨厭倦思移居。”
堅船順岷江而下,蜿蜒百余里到達嘉州(今四川樂山),在三江匯合處,仰望高高的唐朝彌勒佛。蘇軾嘆曰:“故鄉飄已遠,往意浩無邊。……奔騰過佛腳,曠蕩造平川。”
蘇軾二十三歲,寫五言詩有些味道了。此前,他花費的功夫主要在寫策論。從眉山乘舟而南,“沿途閱縣三十六”,順流而下六十天。
途中,三蘇父子得詩賦一百篇,編為《南行集》。蘇軾小序云:“自少聞家君之論文,以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軾與弟轍為文至多,而未嘗敢有作文之意。”
蘇軾的文章寫得那么好了,尚不敢有作文之意。“文章千古事”,下筆慎之又慎。三代圣人,述而不作。《道德經》五千字,《論語》一萬多字,《莊子》六萬余字。華夏族之頂級智慧,薄薄幾本書而已。
蘇軾南行詩云:“游人出三峽,楚地盡平川。北客隨南賈,吳檣間蜀船。”
三蘇父子棄船換車馬,過境荊州,赴南陽,再拜諸葛丞相遺跡,著名的南陽諸葛廬在城東二十里。華夏德與智的巔峰人物,唐宋士大夫景仰焉。“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蘇軾拜謁諸葛亮,從成都拜到荊州南陽,由此可見他的美政沖動。拜屈原亦如是。“美政”一詞,源頭在屈原。
嘉祐五年(1060)二月十五日,三蘇抵京。
吏部任命,蘇軾與蘇轍皆為縣主簿,類似辦公室主任,二人均辭不受。宋代官吏拒絕任命是常事,小到縣吏,大到宰輔。
次年,蘇軾兄弟參加制科考試,相當于“皇帝特招”。這種考試不定期,十年或八年考一次。考生要由名臣舉薦,考卷要給皇帝親閱。歐陽修舉薦進士蘇軾參加制科殿試,一時士林翹首,百姓爭傳。蘇轍由知諫院楊樂道舉薦。
蘇軾形容這種最高級別的考試:“特于萬人之中,求其百全之美。”
來自全國各地的進士考生入住豪華館驛,挑燈復習功課。臨大考的蘇軾是何狀態?他在馬行橋逛夜市,嘗小吃,翻舊書,鑒賞古玩。后來有詩云:“馬行燈火記當年。”他閑步夜市優哉游哉,蘇老泉卻在家里急得團團轉。原來,蘇子由拉肚子,發高燒,大考之前躺下了!
小蘇發高燒,老蘇很心焦。各地來京的進士考生們聽到消息,紛紛額手稱慶:小蘇狂拉肚子考不了,大蘇六神無主考不好!蘇洵仰天長嘆:這就是命!然而,考生們高興得太早了。正午時分,傳來宰相韓琦的命令:由于蘇子由生病,制科考試延期!
趙宋立國百年,這種事絕無僅有。
萬眾矚目的制科考試在延期十五天后舉行。蘇軾在皇帝的御座前寫下五千字的文章,又直接面試,對答如流。老皇帝顯然被這個英氣逼人的年輕人給吸引住了,看文章,觀書法,聽他滔滔不絕,雖然他批評朝政的尖銳言辭實在不好聽。比如,他指責后宮花銷太大,而仁宗本人勤政不足。言下之意,此時的宋仁宗有點像晚年的唐玄宗。
蘇軾初見皇帝,非但不怯場,反而壯懷激烈。這說明三點:
一是蘇軾的天生氣魄。二是蘇軾的忠心耿耿。三是開明的政治風氣。
擔任主考官的司馬光看蘇軾的論文一看三嘆:奇才,奇才,奇才!
仁宗皇帝朱筆一揮,錄為三等甲。
一百多年來,制科殿試一、二等皆虛設。有一個叫吳育的人考過三等乙,而蘇軾為三等甲,穩居百年第一。士林沸騰,朝廷百官索要蘇軾的文章甚急。蘇轍入了四等。
仁宗皇帝對曹皇后說:“朕為子孫后代,得了兩個清平宰相。”又傳旨嘉獎:“天下好學之士多出眉山!”
歐陽修設宴于狀元樓為二蘇慶賀,京師名流云集。
這兩兄弟的風光可想而知了。他們的文章風格成了考生的典范。京城民謠說:“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羹!”
二十多歲的蘇軾“名震京師”,卻也不是人人都為他叫好。一人出頭萬人鼓掌,那根本不可能。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王安石不喜歡蘇軾帶有策士氣息的文風。他公開對人講:“如果我是考官,我就不取他。”王安石時任翰林學士知制誥,負責為皇帝起草詔令。朝廷對蘇轍的任命書他不肯寫,事情便耽擱下來,無限延期。北宋這個現象也是頗為奇特。
著名歷史學家余英時先生有巨著《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讀者若有深入了解的興趣,不妨參考。
蘇軾出任陜西鳳翔府(今陜西寶雞鳳翔區)簽判,宋代官制,府高于州。簽判一職相當于知府的副手,擁有與知府共同簽署文件的權力。而一般進士要從縣尉、主簿之類的小官做起。
蘇子由送哥哥到鄭州,又從鄭州送出城二十余里。一輛車,幾匹馬,車內是王弗母子與侍婢。時在嘉祐六年(1061)冬十一月,中原寒冷的早晨。蘇洵和任采蓮留在汴梁。鳳翔遠離汴梁一千多里。父子、兄弟一別,再見面遙遙無期。子由從小跟著哥哥學,跟著哥哥玩,未曾一日分離。他又不如哥哥健壯,高而瘦,平時少言寡語。兄弟二人,一豪壯,一內斂。沉默的蘇轍騎一匹瘦馬,衣裘單薄,在深秋的風中緩進。后來下雪了,白的雪和黃的土地,給蘇軾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蘇軾早期的詩作中,《和子由澠池懷舊》可能是最好的一首,漂泊在外的人讀著它會生出相似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