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少年

蘇軾長到十七八歲，一表人才。他是那種體形瘦削的男人，眼睛細(xì)長，鼻子直挺。他走路的姿勢很像祖父，一陣風(fēng)似的刮來刮去。他喜歡笑并且笑聲富于感染力，不笑時則常常沉思。說話當(dāng)然是眉山口音，只是書讀多了，詞匯豐富，土語就用得少了。我想象中的蘇軾與戲臺上常見的才子判然有別：面色紅潤，絕不面如傅粉；走路也不邁方步，除非他暗地里模仿先生；口不擇言，高興了就憑著性子亂說一氣，你永遠(yuǎn)聽不到他的娘娘腔。你不得不承認(rèn)，此人的確不凡，年紀(jì)輕輕就魅力十足。

他的讀書方法之一是抄書，班固的《漢書》他抄了三遍，幾間房堆不下。難怪他的書法那么好。而他成功的法寶是“愉快讀書法”。他嗜書如命。母親引導(dǎo)他讀《漢書》，父親則刺激他讀《戰(zhàn)國策》的欲望：故意把這本書藏起來，弄得很神秘。蘇軾翻箱倒柜、旮旮旯旯尋個遍，才捧得《戰(zhàn)國策》在手，如饑似渴偷偷讀，恨不得吞進(jìn)肚子里去。

蘇軾的史學(xué)素養(yǎng)極好。陳寅恪說：“有宋一代，蘇東坡最具史識。”史識是指洞察歷史的能力，不是歷史知識的堆砌。

蘇軾除了讀書，自然也會去干別的。眉山是個有山有水的地方，山不高，但足以構(gòu)成風(fēng)景。岷江從城邊上流過，像一首抒情詩。百里之外，有峨眉山和樂山大佛。蘇軾可能沒登過峨眉山，樂山大佛卻不止看過一回，那兒有他的讀書臺。清風(fēng)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對蘇軾這樣的人來說，自然呈現(xiàn)的美感非尋常可比。對語言的敏感，說到底是對世界的敏感。前提是非功利；一旦功利，美感就消失了。換成海德格爾的話：一旦功利，世界就遮蔽了。中國歷代杰出文人對自然的審美態(tài)度，在全球持續(xù)變暖的今天非常寶貴，誰忽視了這一點(diǎn)，誰就注定要倒霉。

蘇軾的自家居所，“門前萬竿竹，堂上四庫書”，令人無比羨慕。今天的城市人，門前有一竿竹已屬奢望。無論風(fēng)吹還是雨打，竹子發(fā)出的聲音都類似最好的音樂，沙沙沙響成一片，佳人般地彎下纖腰。竹子，是的，這個詞本身就有一種綿長的詩意。蘇軾生長于這樣的環(huán)境，怎么能不羨山慕水？三月是踏青的時節(jié)，蘇軾騎在馬背上踏青，手上捧一冊《詩經(jīng)》《楚辭》或隨便什么人的集子，字里行間就泛著青草的氣息。眉山七里壩，青神瑞草橋……夕照，微風(fēng)，小橋流水人家，且能遠(yuǎn)眺峨眉巔。騎牛讀書，騎馬喝酒，有時干脆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風(fēng)月，莫教踏碎瓊瑤。”我很小的時候讀蘇軾的詞，就心馳神往了。那時也弄不清，何詞作于何時何地。

有一回蘇軾出城七十里，在一處山崖上大書“連鰲山”三字，字大如屋宇，用什么寫的不得而知，有人說是掃帚。字跡今猶存，行家評價：雄勁飛動。蘇軾“幼而好書，老而不倦”，中國書法幾千年，能與他比肩者，數(shù)人而已。“連鰲山”幾個字是他的少年墨跡，欠火候是自然的。不過，崇敬他的人應(yīng)當(dāng)去看看。

蘇軾善畫。寫字的那支筆也是畫畫的那支筆，所謂書畫同源，至少有這層意思。他也試著下下圍棋。他在聲律方面好像不大在行，李清照說他填詞“多不協(xié)律”。我想，這可能是受了蘇老泉的影響，老子不喜聲律，兒子便也不喜。但老子不填詞，兒子是要填的。蘇軾的詞，除我自己喜歡，我知道別人也很喜歡，而這些人遠(yuǎn)遠(yuǎn)不止文人墨客。

蘇軾小時候常跟老人在一起，“每逢蜀叟談終日，便覺峨眉翠掃空”。蜀叟能夠談終日，至少表明蘇軾愛聽。老人是寶貝。老人有許多故事。老人是有著神秘感的，古代的老人尤其如此。

蘇軾和普通小孩一樣喜歡聽老人講故事。川西壩子沃野千里，生活故事層出不窮。特別是成都。眉山蘇氏是個大家族，祖上那個蘇味道，曾做過益州長史。長史僅次于知州。蘇家與成都的淵源，起于這位顯赫的蘇味道。眉山小，成都大，兒時的蘇軾向往成都是非常自然的。他聽過不少有關(guān)成都的故事，其中印象最深的，是聽一位九十歲的老尼姑講她親眼所見的蜀主孟昶與花蕊夫人。

老尼姓朱，當(dāng)年在孟昶宮中僅十幾歲。風(fēng)流倜儻的孟昶和才貌雙絕的花蕊夫人，夏日攜手納涼于摩訶池上。小尼姑正處于情竇初開的芳齡，雖然身在空門，卻忍不住要窺探男女風(fēng)流。何況她眼前的這對男女風(fēng)流冠于五代十國：他們既是國主與寵姬，又是“花間詞派”的助推人……月照摩訶池，納涼之后孟昶和花蕊夫人進(jìn)屋了。進(jìn)屋做什么呢？當(dāng)然是親熱、纏綿，不能辜負(fù)好時光。可是門窗虛掩著，繡簾半卷，小尼姑悄悄走過，怯生生投去一瞥，看見了床上的花蕊夫人，裙裾擱一旁，玉體斜著，線條起伏。頭上釵也橫了，鬢邊發(fā)也亂了，俏臉通紅勝過了芙蓉花蕊。小尼姑芳心亂跳，想走開腳步卻挪不動，生了根似的。過了好一會兒，月亮升到頭頂了，孟昶與花蕊夫人攜手而出，漫步于中庭。孟昶口占一首詞，小尼姑一字不漏地記下了……

時過七十多年，小尼早已變老尼，而她記憶中的那個夏季的夜晚卻原封不動。她滿臉皺紋，白發(fā)蕭蕭，牙齒半落，給蘇軾講故事，皺紋與皺紋之間紅潮起伏。她背誦孟昶的詞，婉轉(zhuǎn)、生動，仿佛吐露她自己的心曲：七十年的空門回味啊！蘇軾被她和她所講述的故事深深地迷住了，若干年不能忘懷，想象著蜀主風(fēng)流，憧憬著繁華成都。四十七歲在杭州做知州時，蘇東坡?lián)]筆寫下著名的《洞仙歌·冰肌玉骨》，自序說：“余七歲時，見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自言嘗隨其師入蜀主孟昶宮中。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蕊夫人夜納涼摩訶池上，作一詞，朱具能記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無知此詞者，但記其首兩句。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令乎！乃為足之云。”全詞如下：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fēng)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diǎn)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zhuǎn)。但屈指西風(fēng)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這首詞的開句寥寥幾個字，傳奇般的佳人便呼之欲出。中間一句耐人尋味。接下來筆鋒一轉(zhuǎn)，該抒情了：“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整首詞彌漫的氛圍同蘇軾聽故事時的感覺有關(guān)。幾十年彈指一揮，揮不去孟昶的絕妙文字和花蕊夫人的優(yōu)雅情態(tài)。

長到十七八歲的蘇軾，夜里也有過一回類似邂逅的經(jīng)歷。他足不出戶，而女孩子自動送上門來。據(jù)宋人筆記（參見《能改齋漫錄》）描述，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蘇軾有挑燈夜讀的習(xí)慣，當(dāng)時讀書是要讀出聲的。如果念的是韻文，聽上去就像唱歌。蘇軾嗓音不錯，又長得像模像樣，吸引鄰家女郎真是不足為奇。蘇軾夜夜讀，女郎夜夜聽。隔墻聽著不過癮，她索性爬到墻上。順便提一句，她是個富家女，是嬌寵慣了、凡事由著性子來的那種漂亮少女。她騎到墻上，聽書也觀人。蘇軾讀著讀著搖晃起來，她也跟著搖晃。由于忘情，她搖晃得厲害，一個跟頭栽下來也是可能的。時為深秋，梧桐的葉子掉了，一彎新月掛于疏桐之上。夜深人靜了，蘇軾拋書打哈欠，步入院中。有個人影在墻頭，一晃就不見了。人耶？鬼耶？蘇軾揉揉眼睛，依稀是個女子。如果是鬼的話，該是一個漂亮女鬼。蘇軾細(xì)聽動靜，除了風(fēng)吹竹葉，再無別的聲音。大約是幻覺，讀書讀出女孩子的身影，倒是一樁稀奇事。他回房歇了。第二天此景重現(xiàn)，他就留了份心。

到第三天，那騎墻的女郎又覺得不過癮了。她潛至南軒書窗下。不過她的任性也到此為止，并不敢敲窗入室。蘇軾察覺了，開門出去。女郎一驚之下拔腿便走。蘇軾站著未動，只“喂”了一聲。他可無意驚嚇?biāo)Ｅ陕劼暸ゎ^，兩個人的視線終于相碰了。借著月光，蘇軾認(rèn)出是鄰家的女兒。

對這位富家女，蘇軾平素有無好感不得而知。他邀請她進(jìn)屋，大約是真的：女郎一片癡情，總不能讓人家老是待在墻上吧！二人談些什么同樣不得而知，這類細(xì)節(jié)問題做歷史研究的學(xué)者們永遠(yuǎn)嘆息。后來女郎又來過幾次，她越墻而來又越墻而去，身影縹緲，富有詩意。可她終于不來了：她以身相許，“蘇軾不納”。蘇軾為何不納？因?yàn)樗谌寮椅幕姆諊虚L大，懂得“發(fā)乎情而止乎禮”。婚姻大事要由父母來做主。不過，蘇軾安慰富家女說，等他功成名就之后，一定回眉山迎娶新娘。

新娘將是誰呢？

此后的夜晚蘇軾照樣讀書，富家女開始咬芳唇約束自己，不復(fù)盛裝去爬墻。她婷婷立在墻下傾聽，抱著情思躺到床上編織夢想。蘇軾十九歲在父母的安排下迎娶王弗，對她的打擊十分沉重。她不死心，媒婆張羅的男人一概不見。十一年后，王弗以二十七歲芳齡去世，蘇軾再娶王弗的堂妹王閏之。富家女絕望了，一病不起，郁郁而終。蘇軾在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黃州聽到消息，既悲且嘆，不能自已，于是寫下著名的《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dú)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軾的這首詞和他后來悼念亡妻的那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一樣有名。鐘情于他的女子，去世了。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月光下的那一幕，是永遠(yuǎn)地留在記憶中了，而蘇軾復(fù)制記憶的高超方式，使那位早已化作塵土的無名女郎在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眼中嫵媚而生動。

看來，蘇軾除了讀書、調(diào)皮、游冶、琴棋書畫，也能細(xì)膩體驗(yàn)包括情事在內(nèi)的許多事。這顯然有利于身心的健康成長。而宋人筆記之真?zhèn)危共槐剡^分去追究。寫人物摻入合理想象的成分，正史不免，比如偉大的《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