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之前的火氣已經差不多消了,塔底下陰影重,冷氣嗖嗖的實在凍人。想著來都來了,干脆上去看看。于是伸手去推門,門是那種雕花的,刻了纏枝蓮和荷葉,我一碰沾一手灰。樓梯盤旋向上重重疊疊看不到頂,踩上去發出木板老化的的聲音。光從墻壁上的格子窗透進來,每一格都與一個房間對應,投在里側的地上墻上形成一條盤旋的水波一樣的花斑。樓梯靠內的墻上是很長的一幅畫,畫的是車駕、貴人、天女,還有樓臺,外面幡竿高挑,人一直排到山后面去。里頭和尚念經,信眾或站或坐,應該是趕法會,人人大腹便便。
我一路走一路看,聽到外面有鈴鐺聲,透過窗戶看見塔檐每個角下都吊著一只鐵鈴。應該已經爬很高了,房間的結構很難判斷是第幾層,外面風很大,我走路鈴鐺也不住的搖,一步一響。我在叮叮當當的鈴鐺聲和呼呼的風里面繼續向上,慢慢的居然有誦經的聲音,窸窸窣窣地在空蕩蕩的塔里環繞。我猜上面應該有和尚集會,姨婆講今天是菩薩生日什么的,大概有什么活動。
每個房間里都沒看到人,誦經聲卻越來越多,再走還能聽見有人高呼佛號,急促的木魚聲、彈鈸聲,催得人心焦。壁畫上的人像也比例越來越大,細節越來越豐富,從指頭高到一臂長,后來幾乎與我等身;范圍也不限于墻上,天花板、開窗戶的墻上連同房間內都畫滿了飛天、羅漢、天王、伽藍,個個眉開眼笑,諸天齊往,萬佛朝宗。那誦經聲幾乎就響在我的耳邊,木魚一下下敲打在我的太陽穴上,我逐漸失去耐心,在樓梯上跨級奔跑,頭頂上天女散花,金光萬道,神佛皆沐浴在無上喜樂當中,捧腹開懷,手舞足蹈。梵唱不絕,佛號聲聲,鐘鼓不斷,我頭昏眼花,腳下趔趄撞開了眼前的一扇門。
一剎那間,萬籟俱寂,我狗啃屎拍在地上,摔得眼冒金星。我捂著頭撐著地站起來,看到頭頂是藻井,知道這大概是頂層了。頂層的房間很大,依舊空無一人,正中心供臺上擺著一個寶函,抽出來里面是一顆皺巴巴黑乎乎的佛寶,龍眼那么大。我對著光正反看了看,又用兩指捏捏,沒想出來是什么東西,舍利子也不長這樣啊。看完原樣給人家放回去,想想有點心虛,還是合手拜了兩拜,接著走到陽臺上去。陽臺環繞頂層一圈,站在上面可以觀景遠眺,我扶著欄桿往下看,感覺似乎比在塔下目測的要高很多。
艷陽高照,周圍幾個村的房子和水田都看得清清楚楚,再遠一點還能看到有高樓的武榮縣城。太陽底下可以看到風吹動蒸騰起的紫色霧氣,緩慢地在地面上飄。我難得的回想起幾句高考必背古詩詞,莊子《逍遙游》的“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還有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伸手就到半空中劃拉。這一劃拉感覺有點不太對頭,天好像離我很近;我又試了一下,這次感覺真的碰到了什么東西,手指尖涼涼的像摸到水,同時天居然蕩起了波紋,波紋里像鏡子一樣也映出了塔與寺,甚至連塔頂上的我都一模一樣。
我吃了一驚,連忙收手,寺廟里卻響起了密密的鐘聲,此起彼伏,震動鐵鈴亂響一聲一聲織成一張羅網。欄桿地面來回搖晃,天上的倒影被鐘聲震碎無法拼合成形;我勉強站穩,立刻回到室內打算下樓,房間和樓梯卻都消失了,我眼前只有一個筒狀的密閉空間,傾斜著盤曲向下。整座塔已經變成了一個空殼,所有的陳設都消失不見,只有那些斑斕的壁畫隨著我向下狂奔的視野旋轉顛簸。畫中人物腹部鼓脹,身體拉長,天女灑下的花瓣紛紛墜地,變成一坨一坨粉色的卵塊。我努力躲避,抖落掉在頭上身上的卵塊,踩碎的卵濺出稠紅的粘漿,居然發出骨頭碎掉一樣咔啪咔啪的聲音;冷不丁瞥見壁畫的色塊從畫面中凸出,臃腫的身體下伸出青黑的腹足和兩對擺動的長須,朝奪路而逃的我相反方向爬行。是螺,我頭皮發麻,這哪是平常螺能長得到的大小?又想到臨近頂層的壁畫幾乎比人還高,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