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笑起來的時候都會瞇起眼睛，我卻覺得他在一直看我，嘴里的牙也全是黑色的，冷不丁把我嚇一跳。怪人噫哈哈哈地發出笑聲，手舞足蹈跑走。我無名火起，擠進人堆里看那神經病跑哪里去；怪人東跑西竄，嘻嘻哈哈在村民肩膀、頭頂和神轎上大笑大跳，周圍人卻并沒感覺有什么異樣，好像只是吹過了一陣風或一張紙。香煙繚繞，鑼鼓聲加上人聲擁擠震得我的頭一陣陣發昏，等我終于擠到最前面，看見那神經病健步如飛，閃進前面一個廟里沒影了。我擠出來，游神隊伍還要繼續巡境，前呼后擁地走遠了；廟門沒關上，看著像是留了個縫給我。

我推門進去。四四方方的鍋耳墻把太陽擋住很多，氣溫一下低好幾度，像是走進了一口井里。地打滑，墻底下都是苔蘚，門口靠邊擺著一缸水，綠幽幽的，模模糊糊看見底下沉著吐寶金蟾。寺里的香鼎積滿了灰，里面插著大把的指頭粗的泥香，顆粒很重，燒到一半，湊近了嗆死個人。化生池干的要見底，一層陳的硬幣，原本大概有鯉魚烏龜什么的，現在蹤跡全無，只剩幾個田螺在淺水和淤泥里緩緩蠕動。

幾個和尚坐在大雄寶殿里面，枯瘦，老態龍鐘，人人都有很重的駝背；我進大殿也不攔著，低頭聽不出是本地話還是梵文念經，木魚篤篤篤一下下沒有停。外面掃地的看著年輕點，背也駝，臊眉耷眼死氣沉沉，放我在那里轉悠。佛塑得很高，金漆剝落了，露出里面黑色的那個胎。佛祖背后是個挺胸按劍的護法金剛，這個認識，韋陀天。整座舊舊的寺里只有這尊韋陀像最新，但不知道為什么法器像是磕掉漆了，甲胄上也有很多刮痕；雙眼圓睜，舉目怒視。

我看不出什么門道，只覺得一般別的寺里的韋陀好像沒有這種怒相。順著視線回頭，正對的是后面的一間殿，走進去供的居然是那個胖胖的螺王爺。供桌的香案下面還有泥捏的小人，外面一層蠟衣。我之前看過類似的東西，知道是以前用來求子的，一排好多個，拜完了拴一個回去。整個殿里采光極差，空間又擁擠，神像看著就像一尊龐然大物，人站在那里，像要被這肉山上漫出來的肥油淹沒。

我呆得很不舒服，于是退出去。螺公殿后面有條小路，一直向下。這座廟占地好像還挺廣，鋪地的石板碎裂了，一直通到下面一個扁扁的山坳去。那里有個塔，出乎意料的挺漂亮；塔下面立著塊石碑，上面用七言佛偈寫著一個小故事，大意是明朝的什么時候，廟里一個小和尚偷拿了供桌前面的佛珠下山玩，然后噗嘰啪摔在人家田里，佛珠崩斷，掉的到處都是。

小和尚嚇壞了，在田里一邊哭一邊撿，結果佛珠在泥水里蠢蠢蠕動，撿起一顆是田螺，再撿起一顆，還是田螺。佛偈的解釋為，這是念珠長供于佛祖座前，日日聽經，感應佛法，遇水而變，但時間不夠機緣尚淺，只能變成田螺。每到寺廟里晨鐘暮鼓，這些田螺就悄悄聚到一起，像佛珠那個樣子聽經，希望能繼續變化。碑文到這里就沒了，是常見的感應化生故事。我不以為意，只覺得田螺、田螺、還是田螺，這廟里的螺是不是太多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