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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一旦開往東北,哭聲即刻化為烏有。到了天津,眾人早已嗑起瓜子、打升級、拉手風琴了,處處慨當以慷,帶著青春的驕橫。不少人是頭回坐火車,生怕沒過足車癮就到站了。老貓亮出一盒黃金葉,把煙夾在指根,使勁嘬腮幫子,捂住嘴抽,學老工人派頭。如英說:“別豬鼻子插蔥了,陶瓷廠師傅教你的吧?”她鷹鉤鼻一吸溜,遞煙過來。“我也教教你們怎么‘回龍’,我爸說不抽這個在東北扛不下來。”如英只好叼在小嘴里。老貓忽又鄭重起來,“抽了我的煙,咱仨往后就是一條心!”
田蕊卻把那張瘀青的臉面向窗外,她舉一張手工雕刻的主席像印版,正看得入神。那是她父親留下來的,筆觸細入毫芒,五官輪廓立體,紋路中散發(fā)著青花瓷一般的色澤。接過老貓的煙,田蕊深吸一口吞入肺里,再從鼻腔鉆出漂亮煙圈,兩眼輕蹙,動作寫意。如英和老貓愣得煙灰撒到褲子上,才知老煙槍原來在此。
進沈陽站時,趕巧當?shù)匕l(fā)起大水,學生們臉貼車窗,見地頭上漫溢著綠汪汪一片雨澇,遠處白光閃跳,只有幾根電線桿子露出個頭。隨著田蕊一聲輕叫,如英、老貓齊刷刷低頭,又發(fā)現(xiàn)許多破衣爛衫的災民像螞蟻一樣,正縷縷行行地沿水路行進。如英和老貓兩人站起來,一個踩著車座取行李,一個迅速打開繡有“為人民服務(wù)”的挎包。全車同學也紛紛拿出蘋果、面包和饅頭,接連投向車外。
列車在平野中叮叮咣地響了三天三宿,在綿連的念力牽引下,仿佛化作一種轟然的沉默,駛?cè)爰涯舅埂H缬⑹冀K攥著她的軍挎,朝災民扔東西時,她忽然在里面翻出了十塊錢,那顯然是爸塞在包里的。可是她不敢想家,那些記憶像是什錦水果糖,每舔一下會淡一點兒。她們仨只能賴在對方身上打盹,由于溫度越降越低,幾分鐘就要凍醒一次。直到老貓喊“下雪啦”,聽到沙沙的聲音打在車窗上,如英才睜眼看到玻璃已被冰花封住,她們像被安放在一個透明的水晶球里,向混沌的云霧里翻滾。天地間仿佛除了這列火車外一切都不存在了。田蕊仍閉著眼說:“九月下什么雪?那得是多大的冤。”老貓踹醒她,呼出一串白汽。田蕊以為她又在抽煙,問:“還有嗎?”老貓說:“沒了。看你弱不禁風的,還是個老煙槍呢。”田蕊說:“早瞅你兜里有煙盒鼓出來,在沈陽什么都扔就不扔這個。”老貓說:“一看你抽煙就沒人教,我只剩這最后一根,不能給人。”
老貓用肩膀頂了頂如英,“你真銷戶了?”
她點點頭,抹掉下巴頦上的口水。
“一直當你是雞屎拌面——假魯(鹵),想不到挺豁得出去。‘軍殘子女,不辱使命。’我都沒當過校板報的典型。”
如英顧不上答話,因為在北京上火車時穿著單衣單鞋,她的牙一直在打戰(zhàn)。身體像是被釘在座椅上,塌鼻子也堵了。
“我要有你那么個媽,還要伺候那仨妹妹,我比你跑得還快。”老貓說。
“那你爸怎么辦?”田蕊睜開雙眼,注視如英。
這問題一直在她身體里盤旋,好不容易凍住,還是被人刨出來。
“我很快會寄錢回家。”如英說。
“我也不回去。我爸沒了,我媽只管我弟,不讓下鄉(xiāng)我就去死。”田蕊又閉上眼,漂亮的眼睛微微哆嗦。
“那我也不回了。”老貓又掏出煙盒,她一動彈,誰也別想睡,“咱仨就在北大荒扎根一輩子,誰回去誰孫子。”
老貓點燃最后一根煙,三人你一口我一口,輪流著抽,莊嚴肅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