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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如英
  • 常小琥
  • 3956字
  • 2023-02-17 16:56:04

3

車子開在鴨子橋深深的磨溝上,顛簸中,眼前是水波粼粼的護(hù)城河和古舊斑駁的幽州城垣,再過一條斷頭折路,就到了白紙坊西街的印鈔廠。這里是北京城的發(fā)祥地,一切都是圍繞著這條街建立起來的。遼代的幽州城里有一百多個坊,白紙坊是其中一個。如今這里早已恢胎曠蕩,臨街僅有土色矮房、糧店、副食店和一座唐代古剎崇效寺補綴其間,背身裸露著大片荒地與積石沉木。恍惚間你會覺得,這里和兩千年前變化不大。非要說最大的變化,就是如今熊淑芳住在這里。離家越近,如英的腿哆嗦得越厲害,她能感覺到熊淑芳正等著自己。

天邊殘陽正急速地焚燒和下沉,留給街面斑斑銹跡,很快她也會置身幽暗處。印鈔廠家屬樓也叫灰大樓,和那年月很多建筑物一樣,聽起來頗有氣勢,其實不過是座三層的蘇式灰磚樓,光照不足時,一度還接近墨色。如英想象,姜志富會和在廠警亭站崗一樣,早早站在灰大樓外的車站等她——由于舊傷纏身,爸只能歪著脖子,左臂彎曲,可是雙腿褲縫筆挺,清癯的臉上還總帶著溫和笑意。暗藍(lán)色工服下,他的身桿像是站不穩(wěn),卻始終佇立在一扇鉤掛著的老式門板前,任憑影子被拉遠(yuǎn)、變形。她會問爸:“您怎么知道我在這兒?”爸瞇眼看她,說:“瘦了。”他還會像往常那樣從手里變出個紅蘋果,又鼓又亮,她大笑兩聲一把搶過來,連咬幾口。爸問甜不甜,她使勁嚼,猛點頭。他又從兜里取出那塊紺色手絹,說:“吃完把嘴擦了。”

但是那天爸并沒接她,如英擔(dān)心挨打沒人護(hù)著,所以一進(jìn)家門就把書包打開,拿出從老農(nóng)地里順的玉米棒子。熊淑芳接到手里,當(dāng)即掰開玉米棒子。她的頭發(fā)齊齊地掛到耳根,身形壯如郵筒,寬臉盤像鐵鍋底一樣板起,一雙瞇縫眼耷拉著只顧看玉米,還放到鼻子下聞了聞,打開寬闊的下頜卻沒說什么。

老熊家處在灰大樓底層,屋子像洞穴般局促陰冷,要靠滑亮的水泥地來采光,所以人臉都顯得青森森的。臥室有一張大木床,熊淑芳和四個女兒睡在上面。姜志富睡隔壁小單間,一個暗紅色的炕箱,和一輛脆弱不堪、用膠布綁住的竹車做伴。一臺黑黝黝鑲著金屬裝飾片的“無敵”牌縫紉機,是熊家最貴重的財產(chǎn),挨床頭而立。房間正中是一把顫悠變形的蒼黃色老藤椅,承載著熊淑芳的壯碩身軀。對面是個簡陋低矮的小木板柜,擺有紅表盤字的“三五”牌木殼座鐘,墻上掛著一大張有黨旗和麥穗圖案的彩色結(jié)婚證,用硬木相框裝裱。

如英的三個妹妹坐在暖氣片旁。老二俊英在啃指甲,像是護(hù)食一樣背對著她。老三秀英在嘬掃帚苗,面朝窗戶發(fā)呆,像不認(rèn)識她。老四紅英仰著腦袋,手拼命向上扒,摳墻皮嚼,像在等她幫忙。如英走過去照她們腦袋一人給了一下,又從兜里掏出老農(nóng)的核桃,塞進(jìn)妹妹們嘴里。

當(dāng)晚熊淑芳就把玉米煮了,放在門廳的膝蓋高的折疊方桌上,見三個閨女全吃干凈,她用手捻起粘在她們小臉上的玉米粒,放自己嘴里。如英和爸一口也沒吃著。后半夜,如英在熟睡中被熊淑芳從被窩里揪出,她拿塑膠涼鞋底對她渾身上下一頓足抽。黑暗里,如英光著的身體如同被火燎著一樣發(fā)燙,直起火苗子。她號起來像是防空警報,街坊們紛紛跑到她家門口,喊“老熊別打了,鬧得大伙兒睡不好覺”。可這次唯獨姜志富沒下床,女兒被打昏之前他都沒下床。后來聽說,上一次半夜圍這么多人,還是田蕊她爸從樓頂跳下來那晚。

次日吃飯,由于后背和屁股太疼,如英只能端碗,在門廳靠墻而站。爸馬上要去廠里挖防空洞,他正大口地往嘴里塞烙餅,喝水。

“學(xué)校號召我們上山下鄉(xiāng),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班里同學(xué)都寫了血書,好幾大篇兒呢。”如英說。

熊淑芳大口嚼著雜合面窩頭,妹妹們夾菜時筷子叮叮當(dāng)?shù)卮蚱鸺埽€爭相學(xué)起大姐挨打時叫喚的樣子。只有她爸,一沿餅在嘴里嚼半天,兩眼發(fā)直,抬頭紋畢現(xiàn)。怕他多想,如英趕緊補了一句:“下鄉(xiāng)有工資拿。”

熊淑芳抬眼瞟她,雪里蕻從嘴角掉下來。“你還能掙工資?”

如英點頭。她使勁張著小細(xì)眼,目光留在爸的臉上。隨后她忍痛彎下身,扶住馬扎,坐到他身邊。

“我能走嗎?”她又問。

爸整個身體定住,沒說不能,也沒點頭,眼睛微微鼓起,也不眨,只有瘦削的腮部被咬出了硬疙瘩。

媽開始收桌,丁零咣啷的,盤子碗像是隨時就要碎了。“不吃趕緊走人。”她說。

“等我,挖完防空洞吧。”

姜志富講話只能用氣管發(fā)聲,那聲音無法傳遞語氣、愛意甚至抑揚頓挫也不行,更沒法談及他的憂愁、快樂和深深的孤獨。他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瀕死時刻從喉嚨里擠出來的,或是有人被悶住頭、關(guān)在窟窿里。他中途難免還要停下來閉嘴歇一歇,這時熊淑芳總會打斷他、反駁他,或者干脆離開。于是他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所以廠里的人叫他“姜老蔫”也不無道理。

“那可不行,先報名先得照顧,聽說有好些地方讓我挑呢,到兵團(tuán)我準(zhǔn)能給您當(dāng)個團(tuán)長。”如英的圓臉使勁笑,想讓爸也笑,“再說,老貓和田蕊都去。”

“你和她們不一樣。街道知道我的情況,沒人要讓你走。”爸從上衣兜取出他的殘疾軍人證給女兒看,還擦了擦棗紅色封皮,“你要是走了,就說不好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回來?能走我就不回來了。”如英把飯碗放下,站起來,引得三個妹妹仰起頭望。

班主任告訴如英,你爸是殘疾軍人,按國家政策你算是照顧對象,屬于可留可走的那部分,耐心等等再說。不跟她提殘疾這事兒倒好,一提她又去街道找上“畢業(yè)生分配領(lǐng)導(dǎo)小組辦公室”。那是一間褊狹的磚房,如英往人堆里擠,聽到主任說:“去越遠(yuǎn)的農(nóng)場墾荒,邊疆費越多,還發(fā)軍大衣。”她個頭矮,跳起來問:“哪里最遠(yuǎn)?邊疆費多少錢?”主任愣了一下,趕緊去查地圖。“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直屬沈陽軍區(qū)領(lǐng)導(dǎo),在佳木斯,那兒的邊疆農(nóng)場最遠(yuǎn),每月工資四十一塊八毛六,邊疆費是九塊錢。”她想這錢比爸掙得都多,趁著眾人紛紛低頭算數(shù),立即從懷里掏出戶口本,仰起小嘟嚕臉。“我要銷戶!”主任拿出一件簇新的軍大衣,授予她“戰(zhàn)士”稱號。如英看這字也簽了、戶也銷了,趕緊抱著軍大衣,蹦著高離開。

如英回家收拾行李,熊淑芳給大女兒買了義利食品廠的維生素面包。三個妹妹圍著她問:“姐你要去哪兒?”尤其是最小的紅英,跟她比跟誰都親,紅英問:“姐你走了,我再生病怎么辦?”二妹俊英跟著問:“姐你走了,誰給我做飯?”三妹秀英問:“姐,又有人欺負(fù)我怎么辦?”

她不敢看妹妹們的眼睛,不敢說就是因為你們我才走的。為了讓她們把嘴占上,她只能把自己的維生素面包分給她們吃。透過三個小腦袋,如英看見爸在床上抽煙。他喉嚨壞了還要抽煙,這在以前是很少見的,而媽居然沒有罵他,這就更是少見。

如英坐過去后,爸把煙掐滅,捂嘴咳嗽,聽起來喉嚨深處像是正被撕裂。

“早知這么快就走,那晚你挨打我應(yīng)該攔著。”他努力把話講得連貫,傷痛和詆辱令這個從殲滅戰(zhàn)上活下來的男人,永遠(yuǎn)處在壓抑之中,只有從他粉紅色的嬰兒面頰,才能看出情緒的細(xì)微變化。

“嗨,只要她別再折騰您,我多一頓少一頓打沒關(guān)系。”如英說。

“何苦去那么遠(yuǎn)的農(nóng)場。”爸呆滯的眼里掛有血絲,抬手輕撫如英的扁腦袋。

“嗨,有固定工資拿,還有探親假呢。”如英瞇起笑眼把軍大衣捧過去,可是爸沒有接,她只好把大衣平放在兩人中間,“我不能再吃家里的閑飯了。”

爸轉(zhuǎn)頭看她,臉上閃過帶有哀戚的慍色。

“那地方很冷,只要有熱水就先洗腳,臉多臟都沒事。”姜志富說。

如英粲然一笑,向后一仰躺到?jīng)鱿希抵窗帜穷^亂松松的灰發(fā),看他無法伸直的手臂,還有脖子上和皺紋融合的疤,感覺有水要從胸口涌出。

“以后您忍著點兒我媽。”如英說。

“跟她我早習(xí)慣了,不習(xí)慣的是家里沒有你。”爸說。

如英的淚順著眼眶落到兩只耳蝸里,卻不敢擦。

“我很快會寄錢給您。”她說。

爸用傷手并攏成海螺形狀,捧到嘴前吹曲子,卻因氣力不夠,發(fā)出放屁一樣的響聲。如英捂臉大笑,很多淚從她的麻子坑流進(jìn)嘴里,特別咸。這時門廳傳來聲音,熊淑芳在罵搶面包吃的妹妹們,爸拿出手絹擦嘴,起身出去。

晚上,聽著熊淑芳和妹妹們的呼嚕聲,如英在軍挎上繡出“為人民服務(wù)”五朵平絨字,心里懷著振奮和隱隱的內(nèi)疚,半睡半醒到天亮。

次日爸媽送如英去南站,出門前她給家里磕了三個頭,朝不同的方向。她背起印鈔廠子女特有的木箱,手拿燒餅,去找老貓、田蕊會合。夏秋交季的白紙坊,天空有些像海面,連風(fēng)也變得涼而迫切,有薄荷味道。如英以軍人姿態(tài)登上車,她不看印鈔廠鐘樓上的錐形尖拱,不看清冷素白的崇效寺、倚墻半埋的碾磙子,不看遠(yuǎn)處的氣象塔以及老屋舊房上暖灰色的瓦筒荒草,連那撲簌簌的落葉與每一朵云她也不看。通明天空下,她努力睜著細(xì)眼,抬頭和紅太陽對視良久,直至眼前滿是錯動的重影。同車有倆南城佛爺,一看她這神態(tài),主動先下車了。

一見到火車如英傻了,因為雙腿直白無誤地告訴自己,她根本不想走。由于動員效果不錯,她置身在云起水涌一般的學(xué)生和送行隊伍中。黑壓壓的人頭在震耳的秧歌腰鼓、爆鳴般口號聲和漫天標(biāo)語下,營造出荒誕的喜慶氛圍,令爸媽甚至有些緊張。如英望著數(shù)不清的“知識青年”大字,以為有區(qū)間車送另一撥人走。這時老貓和田蕊也扛起木箱,坐著紅彤彤的大汽車趕來。為了不讓場面難看,老貓要負(fù)責(zé)帶動氣氛,高唱革命戰(zhàn)歌。可是沒唱兩首她就挺不住了,和同學(xué)一起邊哭邊號,那聲音極其悲慘,一度還有哭虛脫的,總之還不如不唱。本來還有好幾個領(lǐng)導(dǎo)要講話的,結(jié)果因為現(xiàn)場太亂了,也沒講成。

離別之際,如英注意到爸的臉上滿是倦容,他顯然一夜沒睡。她想要和他說幾句話,媽卻塞過來一個地址,說:“你一到東北就把工資匯到這兒。”如英說:“你不要再和他打了,我把錢全寄給你。”媽對她使勁點頭擠眼,倆人像在黑市里講價錢。排隊上車時,如英瞥到爸在偷抹眼淚,他們其實都在找個空兒想說上句話,可是還沒來得及張嘴,她就被老貓推上火車。找到座位后,她終于聽見爸在月臺喊自己名字,能在這時候讓人聽見,她想,爸那被打穿的喉嚨就要喊吐血了,可是她沒有回頭。火車頭一冒白煙,所有同學(xué)都掙出身子和家人告別,有的父母還趴在鐵道上哭。即便是田蕊這種沒人送行的,也跟著撲向車窗揮手,可如英就是躲在車廂里不露面。她不想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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