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利斯抄本》著于不知何時,流傳于不知何時,收藏于不知何人。
是一本神秘的書。
甚至沒有辦法給它加上任何限定語,比如“最神秘的書”、“十大不可探究之書”之類的頭銜。因為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包括這座圖書館的真正管理者,老頭子馬里斯。
這本書并不在馬里斯堆放的那三摞精裝圖書中,不知道伯納特是從什么地方翻出來的。
伯納特當然不知道這種事,對于他來說,只是在無聊的時候隨便拉出一本書看看而已。
他也沒有看前言、目錄這些東西,只是隨意地翻到其中一個配有插圖的故事。
標題是——參孫的故事。
參孫是古時候的一位猛將,曾經在吃飯的時候遭遇敵襲,來不及取武器,便手持牛肩胛骨擊殺了上千名敵人,獲得了戰爭的勝利。
但是參孫的志向并不在戰爭和名利,他熱愛美女與舞蹈。
在戰勝之后曾邀請上百名美女與自己一同在山巔上跳舞。
甚至無視地位和種族的差異,與一位最擅長舞蹈的敵國妓女克麗絲結為夫妻。
然而和參孫一樣,克麗絲擅長舞蹈,志向卻不在舞蹈,她對自己的國家懷有深厚的熱愛。在自己國家的威逼利誘下,從參孫的嘴里套出了他的弱點:他的無敵都源于那一頭長發。
于是克麗絲趁著參孫熟睡,將他的長發全部剪斷。
敵襲又至。
這一次,失去了頭發和他無敵力量的參孫被直接俘虜。
他被抓后,克麗絲再去看望他。
參孫并不恨她,只是向她伸出手:“你愿意陪我再跳一曲舞嗎?”
敵人們都不以為意。
兩人便在陰暗潮濕的牢房中專注地跳舞。
在牢房中快樂地跳舞。
在牢房中平靜地跳舞。
在牢房中絕望地跳舞。
一直跳舞,一直跳舞,跳到癲狂,繼續跳舞。
所有的敵人都被這舞蹈迷住了,于是一同起舞,一同癲狂。
沒過多少時間,整座國都的人民都一起在月光下忘卻所有,癲狂起舞。
天空成為淵藪,云層上倒映出地面的狂歡舞蹈。
最后,連帶著城池,所有人都落入天空。
參孫,就這樣滅亡了敵國。
配圖是一個人在瘋狂地舞蹈,如果四肢扭曲成那個樣子也算跳舞的話。
伯納特看完,撓了撓腦袋,“這講了個啥?”
因為他識字不多,所以看書很是吃力,花了不少時間才看完這個故事,結果整個故事莫名其妙,讓他頗有些上當受騙的惱怒。
“克索、克索、克索——”
“克索、克索、克索——”
“什么聲音?”伯納特從故事中回過神來之后,耳旁就隱隱約約聽到一些難以形容,仿佛有人竊竊私語,又仿佛是木頭被老鼠啃食的聲音。
搖搖腦袋,伯納特忽略了這些聲音,繼續又往后看。
后面的故事名字叫作“通天之塔”。
講的是國王想要修建一座直通天空的高塔,于是發動全國民眾來為他服役。但是修建到了一半,洪水、瘟疫、語言不通等等各種災難襲擊了他們。
國王只好放棄修建高塔,全力抗災。
在災難結束之后,所有人在修建到一半的高塔上歡呼、高歌、舞蹈,紛紛將自己投入塔中,無數尸骸在高塔之上堆砌,完成了通天之塔最后的部分。
國王于是順著高塔來到天空之上,站在塔頂,成為了最后缺少的那枚塔尖。
再次費勁地看完這個故事,伯納特感到背后有些發毛。
“克索、克索、克索——”
“克索、克索、克索——”
那個又似人聲又似鼠咬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伯納特皺著眉左右環視,想要找到聲音的來源。
上上下下,并沒有任何異常。
那個聲音倏忽又消失了。
“布谷!布谷!”這時候圖書館墻上掛著的時鐘指向下午四點整。
時鐘的設計有些巧妙,到了四點整就彈出一只布谷鳥,發出“布谷布谷”的叫聲提醒管理員今天的工作時間就結束了。
伯納特今天的工作也就來到了收尾的時候。
一整天都沒有人來,那其實也不需要收尾,伯納特現在就可以下班了。
伯納特在這里待得也百無聊賴,當即就收拾下班。
路過馬里斯辦公室的時候,伯納特恭敬地敲敲門,站在門口向馬里斯道別道:“先生,今天一天都沒有人來,我這就下班了。”
馬里斯問道:“你今天有什么特別的發現嗎?”
伯納特想了想,決定如實相告,“先生,您的圖書館里似乎有老鼠,呃,或者是其他什么東西?我在上班的時候,時不時會聽到隱隱約約的,一種很難描述的聲音。”
“我想,您可能需要抓一抓老鼠。我的房東養了一只貓,捉老鼠很厲害,您需要的話我把它抱過來。”
馬里斯一聽就知道伯納特開始產生幻聽,心里有些幸災樂禍的驚訝于他這么快就有了反應,臉上則毫無波動地對伯納特說道:“這不是你的工作范圍,不需要你操心。明天按時上班就行了。”
伯納特自無不可,恭敬地鞠躬行禮離開。
第二日,還是沒有人來。
“克索克索”的聲音愈發大了。
第三日,沒有人來。
伯納特不想在看這里的書,自己買了份報紙,閱讀起來有些吃力。有些不那么常用的詞語,他竟然完全忘記了意思。
第七日,沒有人來。
伯納特已經習慣了沒有人來圖書館的狀態,悠閑地閱讀著報紙。老鼠噬咬木頭的聲音越來越大了,他又報告了幾次,但老先生都讓他不用管,于是伯納特也不自找麻煩。
但是現在報紙上的生詞越來越多,他覺得有點不太對勁。跟佩德羅交談的時候,佩德羅的態度也越來越不耐煩,說自己說話顛三倒四的。
伯納特決定去看看醫生。
正好今天發工資,老先生給了自己一枚金鎊。
第八日,管他媽有沒有人來。
醫生怎么這樣!
醫生怎么能說自己要死了!
伯納特非常憤怒,他昨天去看醫生,醫生竟然勸他放棄現在這份周薪一枚金鎊的工作,然后還斷言自己要死了!
庸醫!真是庸醫!
伯納特現在不看報紙了,因為不認識的單詞太多,他不想看了。
老鼠啃噬的聲音越發大了,讓人心煩得很。
算了,實在太無聊,伯納特重新撿起那本《阿彌利斯抄本》,開始看里面的插圖繪畫。
下午四點整,布谷鳥叫起來,伯納特收拾下班。
今天第一次沒有去馬里斯辦公室道別。
第十三日。
伯納特沒有去上班。
他待在自己陰暗的房間里,拿著新買的價值7便士的羽毛筆寫下最后的日記。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他已經難以交談。閱讀、拼寫和對話對于現在的他來說,都難如登天。
連筆下的這份日記,他也不確定別人是否看得懂。
……
伯納特躺在床上,安靜地等待死亡的到來。
只是,在這最絕望的終末,他腦海中卻沒有緣由的,想起來在《阿彌利斯抄本》中看到的故事。
在生命的終末,參孫歡快地跳舞,專注地跳舞,絕望地跳舞,不停地跳舞。
高塔上的人們也在跳舞。
國王也在跳舞。
配圖中那扭曲的四肢,深刻地印在伯納特的腦海之中。
他從床上爬起身來,他不確定,但他準備這樣做。
他開始跳舞。
他從未學過跳舞,但他就這樣笨拙地揮動著自己的四肢。
跳舞!
跳舞!
忘卻死亡,享受最后的生命地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