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納特是個下等人，貧民中的貧民。

他不僅沒有學習過舞蹈，甚至都沒有見過誰跳舞。

所以他的嘗試，他所謂的舞蹈，只是胡亂地揮手，笨拙地左搖右晃，在狹小的臥室之中躲避著床和桌椅地轉圈。

但就是這樣拙劣得不能稱之為舞蹈的舞蹈，讓伯納特日漸狂躁，越來越不能理智思考的內心逐漸平靜下來、沉浸到自己的舞蹈中。

完全的沉浸。

不需要思考就自然而然避開了臥室里的擺設，在狹小的空間內自如地騰挪輾轉。

然后是喜悅。

像一顆種子破土而出發芽的生機的喜悅，像一點火星濺到沸油中蓬然大火的狂歡的喜悅，像一切圓滿后閉上雙眼的安心的喜悅。

一切人間的喜悅，一切非人的喜悅，充溢在伯納特的內心。

他手舞足蹈，他忘卻死生，他一無所有而極其快活。

他在臥室之中不斷轉圈，臥室之中就出現了一個又一個“跳舞的伯納特”，而他踩過的地方都燃起火焰來，隨著舞蹈的進行，火焰逐漸連接成圈，將伯納特包圍在其中。

伯納特在火圈中，仍然忘情地舞蹈！

火焰并沒有蔓延的趨勢，但火光卻映得伯納特的身影搖晃得仿佛不在此間。

……

紅孔雀與蛇之國。

這是伯納特所在的帝國的名字。

紅孔雀與蛇之國幅員遼闊，而限制其國土擴張的分別是四邊的禁地、險隘。

在北，有連綿不知長短，高入云端的終年凍寒的雪山。當地人稱之為“阿圖努斯弗拉馬之山”，意味“永遠的火焰之山”。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會為一座雪山取這種名字。

在東，是無垠荒漠，行走數月也見不到生命的死亡荒漠。在這附近甚至沒有人居住。

在南，有暗流洶涌，航行艱難，還漫布迷霧的妖精海域。傳說迷霧之中有妖精唱歌，歌聲極為美妙動聽，航行的船員往往被歌聲所吸引，便迷失在那濃厚沒有出路的海上霧氣之中，化為妖精的養料。

西邊倒是可以出海，每隔不遠，航行十余日就有一座島嶼，島上有原住民與帝國船隊以物易物。以這些島嶼為跳板，可以深入大洋之中。只是深海汪洋，自然有不可知的危險。帝國上百年，數十次的遠洋探索，都以失敗告終，能夠活著回來的，幾乎沒有。

……

在阿圖努斯弗拉馬之山的山巔，刮骨的狂風永不止息，但卻難以損傷那上千年的凍雪分毫。極度的酷寒將這里的天空凍得格外透徹、明亮，仿佛一面鏡子。

確實是一面鏡子。

作為鏡子的天空中，伯納特的身影在火圈圍繞下，在火光跳躍間，狂熱地起舞。

一個由麻布簡單纏繞裹身，瘦削如同骷髏的光頭老人，盤坐在懸崖之上，任由狂風刮骨而不動不搖。他抬起頭，看著鏡子中起舞的伯納特，眉間似喜非喜，似憂非憂。

“他達瓦……”

而在帝國的東面，一片死寂的無垠荒漠之下數千尺。

有大大小小洞穴彼此相接。

在其中一處巨大的洞穴之中，這里永遠才真正燃燒著不滅的火焰。火焰的對面是一處平整巨大的洞壁，火焰的光就投影在這洞壁之上。

矮小枯槁的祭司吟誦著晦澀難明的曲調，身后密密麻麻的信徒隨著曲調的節奏呼應并朝著洞壁上搖晃不定的影子禮拜。

曲調漸漸高昂，搖晃的影子也就漸漸有了固定的形狀。

是一個人影。

他在跳舞，他在狂熱地跳舞，他在一個狹小的“洞穴”之內瘋狂地起舞，卻一點沒有被四周的障礙物所阻礙。

祭司口中的曲調達到高潮。

連同祭司本人一起，所有人向狂舞的伯納特的影子拜倒。

在南邊。

妖精們在迷霧之中無謂地高歌。

即使不再有人經過這里，她們依舊高歌。

歌聲美妙動聽，周圍數千海里的魚兒都會特意經過這里，為之伴舞。

這里廣袤彌漫的迷霧對人類是絕望的死地，但海洋本來就不是為人類而存在。

妖精們坐在淺處的礁石上，歌聲在濃霧中蕩漾出具體的形狀。

是一個跳舞的人的形狀。

是伯納特的形狀。

妖精們歡快地高歌，比以往更加美妙地高歌，將全部的生命都寄托于這無意義的歌聲。

……

回到臥室之中。

圍繞在伯納特身周的火焰逐漸熄滅，他也停下了舞蹈。

等到舞蹈完全停止，又過了一會兒，伯納特才清醒過來。

“我剛才干了什么？”

伯納特身上本來穿著的睡衣，已經被火焰燒得一干二凈。不過幸運而神奇的是，火焰并沒有燒灼他的其他地方，甚至連地板也只是微微有些焦黑而已。

伯納特現在渾身赤裸，身體呈現出健康的棕色。

身上本來有的毛孔粗大、一些小的傷疤、這里或者那里的暗斑，全部都被燒得干干凈凈，他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從未有過的充滿活力。

甚至精神。

伯納特反應過來。他本來已經陷入混亂焦躁之中，即將崩潰的精神，現在似乎恢復正常了？

嗯……仔細感受，似乎還有更多的不一樣？

內心之中，時刻充溢著一種安穩喜樂的情緒，他現在哪怕是看到面包店的佩德羅，也會愿意跟他好言相待。

不過相比于內心，似乎物理上的變化要更大一些？

不止是身體變得健康了，還像是多了什么功能？

伯納特皺著眉，思考了半天，終于伸出手來，仿佛是不會用手了一般，又琢磨良久，終于兩指一搓。

一道火焰從他的手指之間冒了出來。

伯納特震驚地看著火焰，震驚地看著自己的手。

他又一掐，火焰熄滅。

“我會變魔術了！”伯納特的心中升起一股念頭，“哪怕圖書管理員的工作沒了，我去街上變魔術也能養活自己了?！?

伯納特就像得到什么新玩具的小孩子，開始不停地點火、熄火、點火、熄火。

“不對，這個火好像一點都不燙。”

伯納特這才想起，找來一張紙，放在火焰上。

果然，紙張毫發無損。

指尖這火，不是普通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