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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或許,你們可能會問,我們請你來談談婦女與小說——然而,這和自己的房間有什么關系呢?我就和大家說一說這其中的原因吧。當我收到邀請,來談談婦女與小說這個主題時,我就坐在岸邊,開始研究這幾個字眼的確切含意。我也許可以簡單評論一下范妮·伯尼[1]的小說,對簡·奧斯汀[2]再多說上一些,然后再稱贊一下勃朗特姐妹[3],對冰雪覆蓋的霍沃斯牧師寓所做一個大概的描述,若有可能,再拿米特福德小姐[4]打趣一番,然后恭恭敬敬地引用上幾句喬治·艾略特[5]經典原文,再提一下蓋斯凱爾夫人[6],這樣就可以大功告成。但轉頭一想,這幾個字可不是那么簡單。婦女與小說這個主題,可能是要談談婦女以及她們的形象——這或許才是你們的本意;要么,也可能是要說說婦女和她們寫的小說;不然,就是聊聊婦女和那些描寫她們的小說。抑或是,這三者錯綜復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難分彼此——而你們想讓我從這個角度來思考這一話題——這種方式倒是最為有趣,可我很快就發現它有一個致命的缺點:我永遠也無法得出結論。我知道,我永遠也不能履行一個演講者所應盡的首要責任——讓你們在一個小時的訪談之后,能在筆記中記下純粹的真知灼見,可以永久地留存在壁爐臺上。我所能做的,只是在一個次要問題上向大家談談我的看法:一個女人如果要寫小說的話,那她一定要有錢,還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正如你們看到的那樣,婦女的天性和小說的真諦這類重大問題仍然懸而未決。不過,稍作補償,我打算盡其所能,向大家解釋我是怎樣得出關于房間和錢這一觀點的。我會把導致我產生這個想法的思路向諸位原原本本、毫不掩飾地講明。也許,如果把我的觀點背后的種種想法,或者說種種偏見,向大家原原本本地一一說明,你們就會發現,這和婦女與小說都有某些關系。不管怎么說,一個備受爭議的話題——牽扯到性別的任何問題都是如此——很難指望有誰能說出些真知灼見來。我們所能做的只是把自己如何得出某些觀點——不管這觀點是對是錯——老老實實地把它講出來。我也只能讓聽眾覺察到演講者的局限、偏見、癖好之后,從而得出他們自己的結論。在這種情況下,小說倒有可能比事實包含更多的真相。因此,我打算利用自己身為作家的自由和特權,把我來這兒的前兩天里發生的事情跟大家談談,在知曉你們所給的這個話題之后,我是如何的不堪重負,如何的絞盡腦汁。我在日常生活的里里外外,都在為此費盡心思。顯而易見,我接下來所描述的一切純屬虛構:牛橋大學(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的合稱)只是杜撰,芬漢姆學院也是一樣,所謂的“我”也不過是為了方便起見所給的稱謂,并非真實存在的某人。“我”也會信口開河,但有些真相會和謊言混淆在一起,這就需要你們自己來細心甄別、去偽存真,再由你們自己決定,哪些話值得牢記在心。倘若沒有,你們當然可以把這些整個兒丟進廢紙簍,將其統統拋在腦后。

話說一兩周前,那是十月里的一個好天氣,我(姑且叫我瑪麗·貝頓,瑪麗·塞頓,瑪麗·卡米克爾,或是隨便你們,想叫什么叫什么——這都無所謂)坐在河邊,想事情想得出神。婦女與小說這個話題,那可是我肩上的重負,已經壓得我抬不起頭來,這個話題一提起就會激起各種偏見和沖動,我還不得不為之下一個結論。我的左右兩邊長著一叢叢灌木,有的金黃,有的緋紅,斑駁閃亮,鮮艷奪目,看上去仿佛熊熊燃燒的火焰。河對岸,楊柳垂絳,隨風拂動,似乎在無休無止地輕聲啜泣。天空、橋梁,還有岸邊那紅彤彤的樹叢在河水中的倒影清晰可見。一位大學生劃船而過,倒影被沖碎了,再次合攏起來,一切如初,好像這個學生從未來過一樣。在那里,一個人似乎可以一坐一整天,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思考——不妨給它一個更加高雅的稱號吧——把它的釣線沉入這涓涓的河流之中。一分鐘又一分鐘,釣線在倒影和雜草間擺晃,上下沉浮,隨波漂動,到最后——你們知道,就那么輕輕一拉——釣線猛地一沉,一團思想便凝聚起來,上了鉤。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將它擺放在草地上。我的這個思考過程,看起來那么微不足道,那么無足輕重,就像一條小魚,精明的漁夫會把它丟回河里,讓它長得更肥大些,直到有朝一日,可以下鍋上菜,讓人大飽口福。現在,我不想拿著這個想法來讓你們費神傷腦,然而,如果你們仔細留心的話,便可以從我下面的講說中,感受到這一思考過程。

但不管我的想法有多渺小,都和同類一樣,具有其獨特的神秘性質:只要重新放回腦海里,它就立刻變得令人興奮,并且意義非凡。它時而猛沖下沉,時而東游西竄,讓人思想上感到洶涌澎湃,上下波動,靜坐細思斷無可能。我就是這樣,快步跑起來,不知不覺中踏進一塊草坪。剎那間,一個男人的身影便出現在我面前,攔住了我的路。一開始我也不明白,這個家伙看上去稀奇古怪,外面套著件白天穿的燕尾服,里面卻搭了件晚上穿的白襯衫,原來是在對我做手勢。他面露恐慌,表情憤怒。幸好是直覺而不是理性提醒了我,他是教區執事,我是女人。這里是草坪,那里是路。只有研究員和學者才可以踏上草坪,而我只能走碎石小路。這些念頭瞬間閃過我的腦海。等我回到那條小路,教區執事的胳膊就放了下來,臉上恢復了往日的平靜。碎石小路走起來是沒有草地舒服,但也沒什么大礙。不管什么大學的研究員或是學者,我所能提出的唯一控訴就是:為了保護他們這片被踏了三百年之久的草坪,卻把我的小魚嚇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我現在已記不起來了,讓我如此大膽地擅闖草地的,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想法。安寧的心靈就像一片祥云從天而降,它會降落到什么地方呢?那準是在這個美好的十月清晨,降落到牛橋大學的庭院和四方形的廣場上。漫步在大學里那一條條古老的走廊上,現實的不快似乎也煙消云散了。身體似乎被容納在一個神奇的玻璃房子里,任何聲音都不能穿透這個房間,而心靈也擺脫了世間的紛繁復雜(除非你又擅自闖入那片草地),可以自由自在地沉浸在與此時此刻正相宜的冥想里。好像某種機緣一般,不經意記起的某篇舊文中提到的假日重訪牛橋大學的經歷,又讓我想起了查爾斯·蘭姆[7]——薩克雷[8]把蘭姆的一封信放在額頭,尊稱他為:圣查爾斯。的確如此,在所有去世的前輩中(我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蘭姆是最和藹可親的一位。人們不禁想問他:“那么請告訴我,你是怎么樣寫隨筆的呢?”我覺得,他的隨筆要比馬克斯·比爾博姆[9]更勝一籌,盡管比爾博姆的散文造詣很高,盡善盡美,但他那狂野的想象力,行文中迸發出的天才式的閃電般的靈光,使他的散文出現了瑕疵或者說是缺陷,不過,倒是處處閃耀著詩意。大概一百年前,蘭姆來到了牛橋大學。他確實寫下了一篇隨筆——名字我記不清了——內容講的是,他在這里看到了彌爾頓[10]的一首詩的手稿。那首詩大概是《利西達斯》,而蘭姆寫道,當他想到《利西達斯》詩作中的字詞可以更改時,感到大為震驚。彌爾頓對這首詩進行了改動,在蘭姆看來,這種事情連想一想都是一種褻瀆神靈的行為。我也盡力在腦海里回憶這首詩中的字句,去揣測哪個字是彌爾頓更改過的,為什么要這樣改,這對我來說卻是樂趣。接著我便想到,蘭姆所看過的那份手稿近在咫尺,倒可以追隨蘭姆的足跡,穿過四方院,到那家著名的圖書館,便可以一睹珍藏多年的那件寶貝。當我把這個想法付諸實施的時候,我還想到一件事,正是這家著名的圖書館,還保存著薩克雷的《埃斯蒙德》手稿。《埃斯蒙德》被評論家譽為是薩克雷最完美的小說。可是我記得,這本書矯揉造作的文風,以及它對18世紀寫作風格的模仿,只會讓人覺得束手束腳,除非對薩克雷來說,18世紀的風格的確算得上自然——看看手稿便可證實這一點,到底是薩克雷修飾了文風,還是豐滿了文意。但是另一方面,要先分清什么是文風、什么是文意才行,這個問題——剛想到這兒,此時我已經站在那扇通往圖書館的大門前了。我一定是打開了那扇門,因為這時一位滿頭銀發、看似和藹的紳士走了出來,擋住我,他就像一位堵路的守衛天使,只是他張開的并非一雙白翼,而是一襲黑袍。這位紳士一邊不以為然地揮手,示意我回去,一邊聲音低沉、略帶遺憾地告訴我,女士不得入內,除非有學院的研究員陪同或者帶有介紹信。

來自一個女人的詛咒,對一所著名的圖書館來說,完全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它莊嚴肅穆,把寶貝全都安全地鎖在懷里,心滿意足地酣睡著。不過對我而言,它將永遠這樣沉睡下去。我怒氣沖沖地走下臺階,發誓永遠不會驚擾它的好夢,永遠不會再次要求它的款待。距離午餐還有一個小時,那我還能做些什么?在草坪上走一走?到河邊坐一坐?當然,十月的上午秋高氣爽,紅葉飄落遍地,散步或閑坐,都不是什么苦差事。一陣音樂聲又傳到了我的耳邊。應該是有人正在做禮拜或是舉行什么慶祝活動。當我經過教堂門前時,管風琴奏著如泣如訴的莊嚴樂曲。那基督門徒的哀悼,從安寧靜謐的空氣中傳來,更像是對憂傷的回憶,而不是憂傷本身。甚至連那古老管風琴的哀鳴,也被這片安寧恬靜所融化。即使我有這個權利,我也不想推門進去,教堂執事大概又會把我拒之門外,向我索要受洗禮的證明或者教區長開具的介紹信。不過這些宏偉壯麗的建筑物外觀之美通常毫不遜色于其內部之美。除此之外,看教堂的集會也挺有趣的,會眾從教堂的大門進進出出、忙忙碌碌,就像一群蜜蜂擁在蜂巢的入口。大多數人身披長袍、頭戴方頂帽;有些肩上披著毛皮制的穗帶;另一些坐在輪椅上被人推著;還有一些,雖然未過中年,但臉上已起了褶子,似乎被勞累壓得奇形怪狀,讓人不由得想起水族館旁的沙灘上費盡力氣、喘著粗氣、爬來爬去的那一只只碩大的螃蟹和龍蝦。我斜倚在墻上,眼前的大學頓時就像一個庇護所,保存著各類稀有物種,若是把他們全部丟在斯特蘭德大街的人行道上,讓他們為生存而戰,恐怕早就一命嗚呼了。有關以前的系主任和學監的陳年舊事又在我腦海里浮現,在我鼓足勇氣吹響口哨之前——據說,當時一聽見口哨聲響,那些老教授會立刻拔腿就跑——那些令人尊敬的會眾早已進了教堂,只留下教堂的外墻供人觀瞻。你們知道,那教堂的穹頂和尖塔夜晚點亮了燈,在幾英里之外山的那頭都看得見,就像遠方一艘總是在航行卻從不靠岸的帆船。不妨設想一下,曾幾何時,這塊方形廣場,還有整齊的草坪,以及宏偉的建筑物和教堂,都是沼澤濕地,當時荒草連天,野豬拱土覓食。我想一定有一隊隊的牛馬拉著四輪貨車,把一車車的石頭從遙遠的鄉村拉過來,然后一群群的工人費盡千辛萬苦將大石頭一塊一塊地砌好,我才得以在這灰色的長石旁納蔭乘涼。還有油漆工給窗戶安裝玻璃。幾百年來經常有泥瓦匠帶著鐵鏟泥刀,在穹頂上涂抹油灰水泥。每逢周六,一定有人從皮制的錢袋里把金幣、銀幣倒進那些老工匠們手里,他們才能在晚上喝酒和玩撞九柱戲的游戲。我想,那金幣銀幣一定如潮水般源源不斷地流進這座院子里來,只有這樣,一車車的石頭才能運進來,泥瓦匠才能不停地忙碌著:平地、開溝、挖掘、排水。不過那時還是信仰時代,金銀財寶滾滾而來,這些石頭就變得根深蒂固了。當房屋建好以后,更多的金銀從國王、王后以及王公貴族的金庫里流出來,以確保這里能頌歌長傳、誨人不倦。有人賞賜土地,有人繳納稅費。而當信仰時代結束,理性時代來臨,金幣銀幣依然長流不息:既設置了研究員的獎學金,又增添了講師的崗位。只是那些出錢的不再是國王,而是換成了商人和工廠主,那些靠工廠發財的人。他們在遺囑中,把一部分財產慷慨地捐贈給他們學到本事的大學作為回報,因而大學添置了更多席位,請來了更多的講師和研究員。因此,今天便有了圖書館和實驗室,有了天文臺,有了現在立在玻璃架上價格昂貴、做工精密的高級設備。而這里,幾個世紀前,也曾荒草連天,野豬拱土覓食。我在這庭院里信步閑逛,的確如此,腳下金幣與銀幣夯實的地基足夠深厚,建在那荒草之上的人行道路也足夠結實。頭頂淺盤的男人們匆忙地從一個樓梯走向另一個樓梯。艷麗的花朵在窗口花壇里盛放。留聲機響亮的旋律從屋內傳來。不去細思是不可能的——但不管想到什么,也只能到此為止。鐘敲響了,吃午飯的時間到了。

讓人奇怪的是,小說家總有辦法讓我們相信,午餐聚會讓人懷念,想必是有人在餐桌上說了什么妙趣橫生的話、做了什么聰明睿智的事。但他們對于所吃的食物只字不提,對鮮湯、鮭魚和乳鴨避而不談,這已成了小說家的慣例之一,就好像鮮湯、鮭魚和乳鴨根本不值一提,就好像未曾有人吸過一支雪茄喝過一杯紅酒一樣。然而,我要在這里冒昧地挑戰一下這個慣例,告訴你們,這次午餐先上的是比目魚,盛在一個深沿的盤子里,學院的廚師在上面澆上了一層雪白的奶油,只零星露出些褐色印記,像雌鹿肋腹上的斑點一般。接著上來的一道菜是鷓鴣,但是如果你們以為那是一兩只棕色的、褪了毛的鳥,那你們可就大錯特錯了。這道鷓鴣肉做法眾多,色澤各異,口感不同,一并端上的,還有調味汁和涼拌菜,不論是辛辣還是香甜,都井然有序。配菜里的土豆片薄如硬幣,不過沒硬幣那么硬;而球芽甘藍好像玫瑰花芽,但又更加鮮嫩多汁。烤鷓鴣及配菜剛剛用完,那位靜候一旁的男仆——也許就是教區執事本人——表情較先前溫和了許多,將餐后的甜點端了上來,餐巾環繞在四周,白糖宛若從水中翻涌而出的浪花。倘若把它叫作布丁,從而把它和大米、淀粉聯系起來,就未免不夠風雅了。與此同時,玻璃杯中的酒,飲空了又斟滿,這酒的顏色,就在淡黃與烈紅之間交錯。小酌幾杯之后,我們會感到靈魂之所在——脊柱中央,逐漸被點亮,不是那種刺眼的、閃耀的靈光,那靈光只能在我們的唇舌之間進出,而是一種更深邃、更敏銳也更隱秘的理性之火,在人與人的理性交流中燃起的金色火焰。不必匆匆忙忙,不必光彩照人,不必成為別人,只做自己。我們都會升天,且與凡·戴克[11]為伴——換句話說,就像現在,點上一支好煙,靠在軟墊上,坐在窗邊,生活多么美好,回報多么甜蜜,怨恨、不滿似乎多么微不足道,唯有友誼相伴、志同道合才值得稱頌。

倘若湊巧手邊有一只煙灰缸,不必隨手把煙灰彈到窗外,倘若事情與實際情況略有不同,我又怎么會看到,譬如:一只沒有尾巴的貓,那個突然出現,短了一截尾巴的小家伙悄悄地穿過那方形廣場,一下子觸動了我的心弦,心境也隨之不同,就像有人投下了一道影子,光線的強弱也隨之變化。或許那美酒已讓我心醉神迷了。我看見那只曼島貓[12]在草坪中央停了下來,好像它在思索宇宙萬物,顯然是欠缺了些什么,有些東西不一樣了。我一邊聽著別人談話,一邊問自己:欠缺的是什么,不一樣的又是什么?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不得不想象自己已離開這個房間,回到過去。確切地說,是回到戰前,來到了另一場午餐聚會,就在離這里不遠的房間里,但那與現在可是千差萬別,一切全都變了樣。我在想象時,賓客們交談甚歡,來客眾多,大部分人都很年輕,有男人,有女人。一切都很順利,交談融洽,輕松自由,愜意風趣。與此同時,我把另一場交談和眼前的交談進行比較,毫無疑問,此次交談即為上次交談的后代,簡直就是其合法繼承人。什么也沒有改變,沒有什么是不一樣的,只不過我豎起耳朵,并不是去聽他們在說什么,而是在聽那話語之外的低沉聲音,或者說是氣流聲。是的,不同就在這里。在戰前這樣的午餐聚會上,人們聊的話題和現在完全一樣,只是他們說起話來,語氣卻大不一樣,因為那時,他們腔調里有一種嗡嗡聲,雖然并不清晰,卻和諧悅耳,讓人興奮,它改變了話語本身的價值。難道人們可以給這些語調配上文辭嗎?或許這只能借助詩人的力量。在我身邊擺放著一本書,我隨手翻開,完全在不經意間翻到了丁尼生[13]的詩。這里,我聽到丁尼生在吟唱:

一滴晶瑩的淚珠落下

落在那門前怒放的西番蓮花上。

她來了,我的小鴿子,我的愛人;

她來了,我的生命,我的命中注定的人兒;

紅玫瑰在呼叫:“她近了,她近了”;

白玫瑰在哭泣:“她來晚了,她來晚了”;

飛燕草在傾聽:“我聽到了,聽到了”;

百合在低語:“我等著她,我等著她”。

難道這就是戰前男人在午餐聚會上吟唱的詩句嗎?那女人呢?

我的心房,像一只唱歌的鳥兒

它的巢筑在掛滿露水的嫩枝;

我的心房,像一棵蘋果樹

累累的碩果壓彎了它的枝頭;

我的心房,像七彩的貝殼

它在靜謐的海灣嬉水;

我心中的歡樂勝過這所有一切

因為我的愛人已來到我身邊。

難道那就是戰前女人在午餐聚會上吟唱的詩句嗎?

一想到在戰前的午餐聚會上,男男女女在低聲哼唱這樣的詩句,我就覺得非常滑稽,便忍不住大聲笑了出來,不得不指著那只曼島貓來為自己的笑聲作托詞,那可憐的小家伙沒了尾巴,站在草坪中間,看上去確實有點滑稽。它是天生如此,還是出了意外失去了尾巴?這種無尾貓,雖然有人說曼島上就有,然而比想象中少得多。它是一種奇怪的動物,與其說是美麗,倒不如說是新奇。一條尾巴竟會產生如此大的區別,真讓人匪夷所思——你們也知道,這類話不過是要等到午餐聚會曲終人散,大家各自去取大衣、帽子時所說的。

這次午餐聚會,由于主人的盛情款待,一直持續到很晚。十月的夕陽西沉,我走在林蔭大道上,秋葉從樹上紛紛飄落。一扇又一扇大門似乎都在我的身后輕輕地、毅然決然地關閉了。數不清的教區執事將無數把鑰匙塞進油潤的鎖眼里,寶庫又將安然無恙地度過一晚。走過林蔭道,外面是一條大街——我記不清名字了——只要你不轉錯彎,就能直通芬漢姆學院。不過,時間尚早,要到七點半的時候才吃晚餐,而且剛剛吃過這么一頓大餐,晚餐大可不必再吃了。奇怪的是,頭腦里依稀記得這么幾句詩,就讓雙腳隨其韻律一路走下去。那些詩句——

一滴晶瑩的淚珠落下

落在那門前怒放的西番蓮花上。

她來了,我的小鴿子,我的愛人。

詩句在我的血液里歌唱,此時,我正快步朝著海丁利走去。然后,在河水拍岸的地方,我又轉向另外一個音步,唱道:

我的心房,像一只唱歌的鳥兒

它的巢筑在掛滿露水的嫩枝;

我的心房,像一棵蘋果樹……

多么偉大的詩人啊!我放聲大喊,就像人們在黃昏時分會大喊大叫一樣,他們是多么偉大的詩人啊!

或許,對先人贊美的同時,也為我們這個時代而感到些許嫉妒這樣的先人。盡管這樣比較愚蠢、荒唐,可我還是想知道,平心而論,誰能說出兩位還在世的詩人的名字,就像當時的丁尼生和克里斯蒂娜·羅塞蒂那般偉大?我朝著那泛起浪花的河水望去,顯而易見,在我的心中,他們是無與倫比的。那時的詩歌之所以讓人心醉、讓人癡狂,就在于它所稱頌的,是那些我們也曾擁有的某種情感(也許是在戰前的午餐聚會上),所以人們會輕而易舉地被觸動,不用再三琢磨,不用與此時此刻的任何情感相比較。而如今的詩人所表達的,卻只是那些生造出來、又被剝離的情感,人們一開始會感到陌生,出于某種原因,人們還懼怕這種情感,不敢面對。每每讀到,就迫切地將它與熟知的往日情懷相比較,不免讓人心生妒忌,疑惑重重。現代詩歌難懂就由此而來,正是由于它們晦澀難懂,誰還記得住哪個優秀的現代詩人連續兩行以上的詩句?因此——我的記憶力也不怎么樣——也拿不出什么材料來佐證我的觀點。我一面朝著海丁利繼續走去,一面問自己,為什么在我們的午餐聚會上,再沒有人低吟淺唱了?為何阿爾弗雷德(丁尼生的教名)不再唱道:

她來了,我的小鴿子,我的愛人;

為何克里斯蒂娜不再隨聲附和:

我心中的歡樂勝過這所有一切

因為我的愛人已來到我身邊?

我們是否可以將此歸咎于那場戰爭?當1914年8月的槍炮聲響起,難道男人和女人的面容就在彼此眼中變得毫無魅力,浪漫已被扼殺?在炮火中看到統治者的嘴臉,真讓人大為震驚(對女人來說尤其如此,因為她們對讀書受教諸如此類的事情心存幻想)。那副嘴臉真是丑陋至極——德國的、英國的、法國的統治者們——真是愚蠢透頂。但不管我們將過錯歸咎于何處,歸咎于何人,那曾激起丁尼生和克里斯蒂娜·羅塞蒂的熱情,讓他們為愛人的到來忘情歌唱的幻覺,跟此時相比,已寥寥無幾。我們只能去閱讀,去觀察,去傾聽,去回憶。但為什么要說“歸咎”呢?如果那是種幻覺的話,為何不去贊揚那場使幻覺破滅、使真相浮出的災難?且不管它是什么災難,因為真相……只能靠這些省略號來記錄了。在尋找真相的時候,我忘記該拐彎去芬漢姆了。是的,的確如此,我問自己,何謂真相?何謂幻象?譬如說,對這些房屋來說,什么才是真相?此刻,它們在薄暮中昏暗朦朧,卻由于紅色窗子而顯現出節日的喜慶,而到了上午九點鐘的時候,它們又由于散落的甜點、亂丟的鞋帶而顯得粗俗骯臟。還有那柳樹、長河、沿岸的花園,此刻它們由于籠罩在上面的薄霧而模糊不清,但若艷陽高照,它們便會顯得金光燦爛——那對它們來說,何謂真相?何謂幻象?我不用你們為我的輾轉糾結大傷腦筋,因為在前往海丁勒的路上,我也沒能得出結論。很快我就發現自己走錯了路,于是又往回走,回到通往芬漢姆的大道上。

我已經說過,這是十月里的一天,我不敢更換季節,去描述垂在花園墻頭上的丁香花、番紅花、郁金香或是其他春天盛開的花,生怕辱沒了小說的美名,從而讓你們大失所望。小說必須忠于事實,越是貼近事實,小說就越精彩——我們聽到的都是這種說法。因此,此時仍然是秋天,樹葉依舊枯黃、隨風飄落,要說有什么區別的話,就是樹葉比以前落得稍微快了些,那是因為現已近黃昏(準確地說是7點23分),涼風拂起(準確地說是西南風)。但盡管如此,總有些莫名奇怪的感覺:

我的心房,像一只唱歌的鳥兒

它的巢筑在掛滿露水的嫩枝;

我的心房,像一棵蘋果樹

累累的碩果壓彎了它的枝頭——

或許是克里斯蒂娜·羅塞蒂的詩句,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這種荒唐的幻象——當然它不過只是幻象——丁香在花園的墻頭搖曳,黃蝶翩翩起舞,飛來飛去,空氣中花粉彌漫,隨風飄動。一陣風吹來,也不知來自哪個方向,卻把新嫩的葉子掀起,于是,空中便亮起了閃閃的銀灰色的光。正是夕陽西下、夜色初起的時刻,各種色彩更加濃郁,紫紅色的火焰和金黃色的火焰在窗玻璃上交錯燃燒,像一顆興奮的、跳動不已的心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世間的美剎那間噴涌而出,卻又轉瞬而逝(這時,我推開花園的大門徑直走入,一定是有人大意了,門沒有鎖,而教區執事也不在附近),那即將逝去的人間之美,猶如一把雙刃劍,一面惹人喜愛,另一面卻惹人痛苦,令人心碎。芬漢姆學院的花園在春天的暮色中一覽無余,空曠開闊,芳草萋萋,星星點點的黃水仙和野風信子肆意生長,或許,即便在花開最盛的時候它們也依舊凌亂不堪,更何況現在疾風吹拂,它們便搖曳擺動,似乎要被連根拔起。那大樓上的窗戶,仿佛是驚濤駭浪中輪船上的窗子,沉浮在紅磚卷起的浪花里,春日的云朵飛速掠過,不時在窗上投下影子,一會兒亮如檸檬色,一會兒暗如銀灰。有人躺在吊床上,有人在草坪上快步跑過,在這昏暗的薄暮中,那都是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像是真實,又像是幻覺——難道沒有人出來阻止她嗎?然后露臺上探出了一個半彎的身影,像是出來透口氣,順便看一眼這花園,衣衫樸素,前庭飽滿,謙遜恭謹,令人敬畏——難道是那位著名的學者?會不會就是J.H本人(為伍爾夫所仰慕)?一切皆是灰暗,卻又如此強烈,好像薄暮為花園籠上的圍紗已被星辰或是利刃扯成碎片——那是可怕的真相露出的鋒芒,它以自己的方式從春天的心臟里跳躍而出。因為青春……

我的湯來了。正餐就擺在大廳。其實,現在這是十月的晚上,遠非春日。大家都聚集在大餐廳里。正餐已經準備好了。湯端上來了,是那種清淡的肉湯,里面沒有任何能引發人遐想的東西。湯清澈見底,若是盤子底部印有什么圖案,那真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可惜連盤子也那么平淡無奇,沒有任何裝飾。接著端上來的是牛肉,配的是土豆青菜——家常菜里最常見的三位一體的搭配,讓人不禁聯想到周一清晨,女人拎著編織袋,走在泥濘的菜市場上,在鉤掛著牛后臀的肉攤前,或是對著葉邊兒卷曲、發黃變色的卷心菜討價還價。既然供應充足,我沒有理由對我們的一日三餐不滿。不用說,煤礦工人吃的肯定比這要差得多。接下來上的是西梅子和蛋奶糕。雖然有蛋奶糕來緩解一下,還是有人抱怨西梅子這沒營養的蔬菜(甚至不是水果),這西梅子就像守財奴的心臟一樣多筋,滲出的汁液就像守財奴靜脈里流出來的液體。這守財奴一輩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更舍不得去施舍窮人,這抱怨的人也該想想,這些西梅子就算是他們大發慈悲了。接下來上的是餅干和奶酪,此時水罐便開始在人們手里遞來遞去,因為餅干本來就很干燥,何況這餅干是干到骨子里了。這就是所有的一切。這頓飯到此為止。每個人都嘎吱嘎吱地把椅子推到后面,雙開式彈簧門來來回回地不停旋轉。不消一會兒,大廳里就收拾一空,一點兒飯菜的影子都沒有了,毫無疑問,他們又準備好了明天的早飯。英格蘭青年們在走廊里、臺階上,打打鬧鬧,放聲歌唱。而一位客人,一個外人(因為和三一學院、薩默維爾、格頓、紐納姆或是基督教學院相比,我們芬漢姆學院,沒什么權利可言),難道能說,“飯菜一點兒也不好”,或是說(現在我們,瑪麗·塞頓和我,正在她家的會客廳里),“難道我們不可以在這里單獨享用晚餐嗎?”對外人而言,這房子非常漂亮,充滿了歡聲笑語,生機勃勃,要是我說出這樣的話,怕是像在暗中窺探和探查這家人的經濟情況。不,這種話可不能說。說實在的,交談片刻就變得索然無味。人體結構就是如此,心臟、軀體、大腦渾然一體,而不是屬于各自隔開的空間。毫無疑問,即使再過上千百萬年也是如此,所以,這頓飯吃得好不好就極大地影響到話談得愉不愉快。一個人要想頭腦清醒、愛情甜美、睡眠酣暢,若是吃不好,肯定是不行的。心靈深處的那盞明燈靠牛肉和西梅子是點不亮的。我們大概都會升入天國,我們希望凡·戴克就在下一個路口等著。這就是一日辛勞后,靠著牛肉和西梅子滋養出來的心境,將信將疑,還覺得自己蠻有資格。所幸,我這位教科學的朋友,櫥柜里還有一壇酒,幾只小巧的杯子——不過那首先得有鮭魚和鷓鴣來開胃——我們才得以圍坐在爐火旁,彌補這一天的生活所帶來的缺憾。不到兩分鐘,我們的話匣子便打開了,你一句我一句,談的不過是那些沒來的人,是他們引起了我們的興致,再次相聚也是如此——有人結了婚,有人還沒有;這個人這么想,那個人那么想;想不到有人會飛黃騰達,有人卻每況愈下——一旦開了頭,就難免會落到揣度人性上,然后對我們身處的大千世界說長道短。雖然嘴上在對這些評頭論足,我已經暗自羞愧起來,因為心中又滋生了另一個念頭,任由著自己的思緒隨風飄蕩。你可能在談論西班牙或者葡萄牙、圖書或者賽馬,但不管說些什么,其實這都不是你真正的興趣所在。吸引你的,是大約5世紀前,泥瓦匠們在高聳的屋頂上忙碌的場景。國王和貴族把一大袋一大袋的錢埋在地里,這個場景總會生動地浮現在我的面前,而在這幅場景之外,我還看到瘦得皮包骨頭的母牛,泥濘的菜市場,枯萎的青菜以及老人滿是筋絡的心臟——這兩幅場景,既不連貫也毫無關系,看上去荒誕可笑,卻總是爭先恐后地交互出現,讓我萬般無奈,只好聽之任之。想要不讓交談被曲解,最好的做法就是把我頭腦中的畫面毫無保留地說出來,如果湊巧的話,我披露的想法就會像先王的頭顱,在溫莎古堡的墓棺被打開時,便褪色碎裂。于是,我簡明扼要地告訴塞頓小姐,多年以來泥瓦匠們一直在教堂的房頂忙碌;還告訴她,國王、王后還有貴族們肩上扛著整袋整袋的金幣銀幣,又一鏟一鏟地把它們埋到地里。我猜,在我們這個時代,那些金融大亨把支票和債券放進了別人曾經存放金銀的地方。而這些,我說,全都長眠于那幾所學院之下。但是,我們身處其間的這所學院,在那厚實的紅磚下,在那花園中荒蕪凌亂的野草下,又埋藏著什么東西呢?在我們吃飯用的那些平淡無奇的盤子背后,還有(我還沒來得及停,話便脫口而出)那些牛肉、蛋奶糕、西梅子的背后,又蘊藏著一種怎樣的力量呢?

嗯,瑪麗·塞頓說,那大概是1860年吧——哦,那個事你也知道,她這樣說——可能是說的次數多了,而感到厭煩。然后她告訴我——房間被租用了。委員會的委員碰了面,信封上寫了地址,公告貼了出來。會議召開了,信件被宣讀了;某某人做出重諾。而相反,某先生連一個子兒也沒出。《星期六評論》可不會口下留情。我們去哪里籌錢來租辦公室?要不要搞一次義賣?能不能找個漂亮姑娘來撐門面?讓我們看看在這件事情上約翰·斯圖爾特·密爾[14]是怎么說的?有沒有人能說服某報的主編把那封信刊登出來?能不能請某夫人為那封信簽個名?某夫人眼下不在城里。六十年前的事情就這樣辦成了,付出的辛苦非同尋常,耗費的時間過于漫長。經過長期的爭取,最終克服了重重困難,大費周折才募集了三萬英鎊。[15]顯而易見,她說,我們喝不上美酒,吃不上鷓鴣,用不起頭頂托盤的仆人,更不用說沙發和單間了。“安逸舒適,”她引用了一本什么書上的話,說道,“還是等以后再說吧。”[16]

那些女人,年復一年辛勤勞作也難以掙到兩千英鎊,她們竭盡全力,卻籌了三萬英鎊。我們義憤填膺,忍不住為女性遭受的貧困處境疾聲吶喊。我們的母親一直都在干什么,一分錢也沒給我們留下?忙著涂脂抹粉嗎?在盯著大商場的櫥窗嗎?還是在陽光燦爛的蒙特卡羅大街上招搖過市?壁爐臺上面掛著幾張照片,瑪麗的母親——如果那是她的照片的話——也許她空閑時就知道享樂(她和教堂里的一位牧師生了十三個孩子)。如果真是這樣,那些奢靡享樂的生活,在她的臉上留下的痕跡真是微乎其微。這位老太太看上去相貌平平,她將自己包在一塊格子花披巾里,用一枚大別針扣住。她坐在柳條椅上,哄著一只長耳獵犬向鏡頭看,表情有趣卻略帶緊張,因為她知道只要照相機快門一按,她的獵犬準會直撲上去。倘若她當初從商,成了人造絲的制造商,或是證券交易所的大亨;倘若她為芬漢姆學院留下二三十萬英鎊,今晚就會變得舒適安逸,而我們的話題就會是考古學、植物學、人類學、物理學,還可以研究原子屬性,探討數學、天文,聊聊相對論、地理。倘若塞頓夫人,還有她的母親,以及她母親的母親,都學會了賺錢的偉大技能,就像她們的父親和祖父一樣,留下錢財,專為女性設置研究員和講師職位、設立獎項和獎金的話,我們就可以從容不迫地單獨享用一頓大餐和美酒,可以理直氣壯地去憧憬生活,期待在某個靠慷慨捐贈的職業庇護下,體面愉快地度過一生。我們可能正在探險或者寫作,在旖旎的風光里信步閑逛,坐在帕特農神廟的臺階上冥想,或是十點鐘去辦公室坐坐,下午四點半舒舒服服地回家寫首小詩。只是,如果塞頓太太們從十五歲就開始做生意的話——這個觀點說不通的地方就在于——那就不會有瑪麗了。我問瑪麗對此做何感想。從窗簾的縫隙往外看,十月的夜晚甜美靜謐,漸漸枯黃的樹上掛著一兩顆星星。她是不是情愿犧牲她應得的那份財產,也甘愿抹去她對蘇格蘭的回憶——少時在那里的嬉戲、爭吵(她們有一個幸福的家庭,雖然是一大家子人),那里的清新空氣和可口的糕點讓她贊嘆不已。要換得芬漢姆學院那大約五萬英鎊的捐款,只需她動動手,大筆一劃?須知,若是給學院捐款,勢必要以犧牲家庭為代價。既要賺大錢,又要生養十三個孩子,沒有人能受得了。想想這些現實情況吧。首先,生孩子先要十月懷胎。其次,一朝分娩后,還要三四個月的時間為嬰兒哺乳。哺乳期過后,又要花上大約五年的時間陪孩子嬉戲玩耍。似乎也不能讓孩子滿街亂跑。有人在俄國看到四處撒野的孩子,便說,這可一點也不討人喜歡。人們還說,孩子一到五歲期間,正是性格養成時期。我便問,倘若塞頓太太一直忙著掙錢,那你對嬉戲和爭吵還有什么回憶?蘇格蘭在你心中又是什么印象?那里清新的空氣、可口的糕點,以及其他一切,你還有什么印象?只可惜這些問題毫無意義,因為如果那樣的話,你就根本不會來到人世間。另外,如果塞頓太太和她的母親,以及她母親的母親積攢了大量財富,埋在學院和圖書館的地基下,又會發生什么呢?這個問題也同樣毫無意義。因為,首先,賺錢對她們來說是不可能的。其次,即使她們有可能賺到了錢,法律也不會承認她們有權利把這些賺來的錢據為己有。塞頓太太擁有自己的一便士,也不過是最近四十八年才出現的事情。而在此之前的千百年,那一直都是她丈夫的財產——而塞頓太太和她的母親,以及她母親的母親,一直都被證券交易所拒之門外,這種推測大概也是理所當然。她們可能會說,我賺的每一分錢,都是我丈夫的,他完全可以自行決定錢怎么花——或許就捐贈給巴利奧爾學院[17]、國王學院,設一項獎學金、添一項研究員的職位。所以說,即便我能賺錢,我對賺錢也提不起多大興趣。這件事還是讓我丈夫去做吧。

無論如何,且不去提該不該責怪照片上那位忙著照看獵犬的老太太。毫無疑問,出于某種原因,我們的母輩把她們自己的事情搞得一團糟。一個子兒也拿不出來,以供我們“安逸舒適地生活”,更別提讓我們吃上鷓鴣,喝上美酒,請得起教區執事來監管草坪,讀書、抽雪茄,去圖書館和閑暇自在。能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修起光禿禿的墻壁,她們已是竭盡所能了。

我們就這樣站在窗前東拉西扯,俯瞰下方,和每晚成千上萬雙眼睛一樣,注視著這座著名城市里的穹頂和尖塔。在深秋的月光下,它們如此美麗,如此神秘。古老的石墻潔白莊嚴,讓人想起那里收藏的書籍,想起掛在木雕飾壁上的老主教和知名人士的畫像,想起在過道上灑下圓圓星點和彎彎新月的彩色窗子,想起匾額、紀念碑、銘文,想起噴泉和青草,想起方形廣場兩側靜謐的房間。我還想到(請原諒我的這種想法),那令人羨慕的香煙、美酒、深深的扶手椅和柔軟的地毯;想到溫文爾雅與端莊體面都來自奢侈、舒適、安逸的生活。這些都是我們的母輩不能為我們提供的——畢竟她們要攢三萬英鎊比登天還難,她們還為圣安德魯斯的牧師生十三個孩子。

于是,我便返回旅館。走過那幽暗的街道,我左思右想,一天工作結束后的人們都會這樣。我在想,為什么塞頓太太沒有錢留給我們;貧窮對心靈有什么影響;富有對心靈有什么影響;我又想起上午見到的那些肩披毛皮穗帶、稀奇古怪的老先生們;又想起要是有人吹口哨,不知哪位老先生會拔腿就跑;想起教堂里管風琴發出低沉的哀鳴以及圖書館緊閉的大門;而后又想起被拒之門外,心中頗為不快;但轉念一想,被鎖在里面說不定更糟糕;還想到了男人享受富足安逸,而女人卻要忍受貧窮不安,還有傳統觀念的缺失對作家的心靈會產生怎樣的影響。最后我想,是時候該把這一天被蹂躪的外殼,以及各種爭論、印象連同這一天的憤怒歡笑,統統卷起擲進籬笆墻里。藍色夜空中,千萬點星光閃耀。而在這個神秘莫測的社會中,人人都似乎形單影只。所有的人都睡著了——或臥或躺,悄無聲息。牛橋大學的街頭巷尾,杳無人跡。旅館大門突然開合,卻全然不見那只推它的手——連雜役也睡了,沒有人為我掌燈,送我就寢,夜已深了。

注釋

[1]范妮·伯尼(Fanny Burney,1752—1840),英國女作家,代表作《埃維莉娜》。

[2]簡·奧斯汀(Jane Austen,1775—1817),英國女作家,代表作《傲慢與偏見》。

[3]勃朗特姐妹,即夏洛蒂·勃朗特、艾米莉·勃朗特、安妮·勃朗特三姐妹,代表作是《簡·愛》《呼嘯山莊》《艾格尼絲·格雷》。

[4]米特福德(Mary Rusell Mitford,1787—1855),英國女劇作家、散文作家、詩人,代表作《我們的村莊》。

[5]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1819—1880),英國女作家,代表作《米德爾馬契》。

[6]蓋斯凱爾夫人(Elizabeth Gaskell,1810—1865),英國小說家,代表作《瑪麗·巴登》。

[7]查爾斯·蘭姆(Charles Lamb,1779—1848),英國隨筆作家,著有《伊利亞隨筆》等。

[8]薩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3),英國小說家,代表作《名利場》。

[9]馬克斯·比爾博姆(Max Beerbohm,1872—1956),英國漫畫家和作家。

[10]彌爾頓(John Milton,1608—1674),英國詩人,代表作《失樂園》。《利西達斯》是彌爾頓為悼念亡友而作的哀歌,手稿現存于劍橋大學的三一學院。

[11]凡·戴克(Anthony Van Dyck,1599—1641),比利時畫家,英王查理一世的首席宮廷畫家。

[12]曼島貓,Manx,可譯作曼島貓,一種短尾家貓。

[13]丁尼生(Alfred Lord Tennyson,1809—1892),英國桂冠詩人,代表作《悼念》等。

[14]約翰·斯圖爾特·密爾(John Stuart Mill,1806—1873),英國哲學家、經濟學家和邏輯學家,代表作有《政治經濟學原理》《論自由》等。

[15]“我們被告知,至少得要三萬英鎊……考慮到在大不列顛、愛爾蘭和各個殖民地中只有一所這樣的學院,考慮到為男子學校籌集巨款輕而易舉,這也不算一筆大數目。但考慮到很少有人希望女子受到教育,這的確又算一筆巨款。”——斯蒂芬夫人,《艾米莉·戴維斯小姐傳》(原注)

[16]“攢下的每一個便士都被用來蓋房子了,因此安逸舒適還是等以后再說吧。”——R.斯特里奇,《事業》(原注)

[17]巴利奧爾學院,牛津大學所屬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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