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

一

西晉末年。

臨沂城北。

瑯邪王氏老宅，一個靠西的院子里。樹影婆娑，陽光正好。

王曠一個人在書房里寫字。

書房甚是寬敞，四壁滿滿的書櫥和一個巨大的書案特別引人注目。

這個剛過而立之年的年輕人寫得一手好字，以行書和隸書著稱于世。

寫字算得上是王氏的“家學”，王氏子弟就沒有一個字寫得不好的。

自從上一年從丹陽狼狽地回來，王曠就經常一個人在屋子里讀帖、習字，有時一待就是一整天，直到執卷的左手和執筆的右手都舉不起來為止。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此前，王曠在揚州郡任丹陽太守，原本地方上比較安寧，在他的治理下也算得上是政通人和。但偏趕上一個名叫陳敏的將領發動叛亂，一時勢力極為壯大，十分迅速地打到丹陽城下。丹陽人口不多，兵士也少，在援軍還沒到的時候就失守了。陳敏攻進丹陽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地方官王曠驅逐出城。沒有被殺，但必須忍受屈辱。雖然朝廷未予追責，準許暫時賦閑度日，但王曠自己心里卻著實不好過。

王曠臨著鐘繇的字帖，不時點頭贊許自己，也不時搖頭重新寫過。

鐘繇是三國時期魏國著名的書法家，與三曹均有交誼。他是東漢書法家蔡邕的再傳弟子，被稱為“楷書鼻祖”。鐘繇的書法幾乎影響了他之后的所有書家。南朝庾肩吾評其書為“上品之上”，唐朝張懷瓘《書斷》評為“神品”。

王曠偶一抬頭，發現門外一大一小兩個矮矮的身影，互相推搡著欲進欲退。這位年輕的父親不覺莞爾，他知道那是他的兩個兒子，九歲的王籍之和三歲的王羲之。

王曠成親已有十載，妻子衛氏出身書香門第，容貌清麗、溫柔賢良。也許是因為王曠長年在外為官，這許多年只得了這兩個兒子，難免分外寶貝。兩個兒子在年紀上也正是最可愛、最好玩兒的時候，再不開心的事，見到他們也一掃而空了。

“都進來吧！”王曠眼中帶笑，放下手中的紙和筆。

如同得了特赦一般，兩個孩子迫不及待地從門簾的縫隙處鉆了進來。兩人身高差了一大截兒，卻是相似的眉眼，一樣的神情。

王曠將王羲之抱起來，貼了貼他柔嫩的小臉，對王籍之說：“過來，寫幾個字給爹爹看看。”

父親親近羲之，籍之沒有一點兒不高興。沒有弟弟的時候，父親也是這么待他的，他還記得。

王籍之輕車熟路地繞過父親的書案，熟練地取了紙筆，半跪著想了想，寫下了“天地君親師”五個字。然后就歪著頭看父親，看得出，他的心里有點小忐忑。

王曠走過來看了看，摸摸王籍之的頭說：“不錯，又有進步了。但是，這里，下筆不要遲疑，要果斷。”

他俯著身子指點筆劃的時候，王羲之從他懷里探手，一邊抓案上的筆一邊說：“我也要寫。”

王曠拿了一支紫毫塞到他手里說：“寫，等阿菟再大一點爹爹就教你寫字！”“阿菟”是王羲之的小名，因為老虎有別名“於菟”，家里人希望王羲之能夠像小老虎一樣健壯成長。

王曠看著兩個小兒健康活潑的模樣，心里不禁涌上一絲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