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梁啟超與文界革命
文界革命在思想與文學革命的鏈條中具有最重要的意義。能否在剛剛形成的中國現代公共領域內擁有最廣大的閱讀公眾,以清高之理、美妙之文,輸入文明思想,培育國民精神,對于思想與學術百廢待興的中國來說,是一項穆高如山、浩長如水的偉大事業。梁啟超為文界革命設置的目標,就是要在傳統的抒寫個人情志的文人之文和以經術為本源的述學之文之外,創造出會通中外、融匯古今、熱情奔放、悲壯淋漓、自由抒寫、流暢銳達的文章新體。而梁本人,既是新文體的倡導者,又是實踐者。
維新變法時期,新學家的智慧和精力大多集中在政體變革方面,“以政學為主義,以藝學為附庸”的思路,使梁啟超對文學啟蒙的認識停留在倡導言文合一,以文字開通民智、導愚覺世的層面。梁啟超從甲午海戰失敗的教訓中意識到:“泰西之強,不在軍兵炮械之才,而在士人之學?!?img alt="梁啟超:《讀日本書目志書后》,《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二》,第52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A6C24/255139834011387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1749344-BjAgtogT24EDn2IuWOm67FWS1yCiRD6v-0-10d9bdbe8f5339de8c6e9ef86da13aed">中國“言自強于今日,以開通民智為第一義”
。優勝劣敗的世界環境中,國人對西方士人之學,立國之本,懵懂不知,則必然造成“今吾中國之于大地萬國也,譬猶億萬石之木艦,與鐵群艦爭勝于滄海也。而舵工榜人,皆盲人瞽者,黑夜無火,昧昧然而操柁于煙霧中”
的重重險象。開通民智,對士人要多譯西書,介紹學理,滌其舊習,瑩其新見;于百姓,則應寫作言文合一,宜于婦人孺子倫常日用的文字,施教功學,移風易俗。啟發蒙昧的文字,要追求左右人心的效應和從眾向俗的方向;同樣的道理,救一時、明一義的報章文體也當于規久遠、明全義的著述文體有別。作為《時務報》主筆,當嚴復去信勸其不要發論草率,致成他日之悔時,梁啟超辯白道:“然啟超常持一論,謂凡任天下事者,宜自求為陳勝吳廣,無自求為漢高,則百事可辦。故創此報之意,亦不過為椎輪,為土階,為天下去驅除難,以俟繼起者之發揚光大之?!?img alt="梁啟超:《與嚴幼陵先生書》,《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一》,第10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A6C24/255139834011387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1749344-BjAgtogT24EDn2IuWOm67FWS1yCiRD6v-0-10d9bdbe8f5339de8c6e9ef86da13aed">為椎輪為土階的報章文體即便偶有輕發草率處,也不得詬病。梁啟超在《湖南時務學堂學約》中又別出心裁地把文分為傳世與覺世兩種:“學者以覺天下為己任,則文未能舍棄也。傳世之文,或務淵懿古茂,或務沈博絕麗,或務瑰奇奧詭,無之不可。覺世之文,則詞達而已,當以條理細備,詞筆銳達為上,不必求工也?!?img alt="梁啟超:《湖南時務學堂學約》,《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二》,第2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A6C24/255139834011387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1749344-BjAgtogT24EDn2IuWOm67FWS1yCiRD6v-0-10d9bdbe8f5339de8c6e9ef86da13aed">以改造國民精神為己任的梁啟超,其所屬意的自然是覺世之文。
東渡后的1899年12月,梁啟超從日本橫濱乘船去夏威夷,在船上閱讀日本三大新聞主筆之一德富蘇峰的著作,頗有感觸。其在《汗漫錄》中明確提出“文界革命”的口號:“其文雄放雋快,善以歐西文思入日本文,實為文界別開一生面者。中國若有文界革命,當亦不可不起點于是也?!?img alt="任公:《汗漫錄》,《清議報》第35冊,1900年2月10日。"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A6C24/255139834011387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1749344-BjAgtogT24EDn2IuWOm67FWS1yCiRD6v-0-10d9bdbe8f5339de8c6e9ef86da13aed">1902年,在《新民叢報》創刊號上,梁啟超在介紹嚴復的譯作《原富》時,對其譯筆提出“其文筆太務淵雅,刻意摹仿先秦文體,非多讀古書之人,一翻殆難索解”的批評,并由此重提文界革命:“夫文界之宜革命久矣。歐、美、日本諸國文體之變化,常與其文明程度成比例,況此等學理邃賾之書,非以流暢銳達之筆行之,安得使學童受其益乎?著譯之業,將以播文明思想與國民也,非有藏山不朽之名譽也?!?img alt="《紹介新著·原富》,《新民叢報》第1號,1902年2月8日。"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A6C24/255139834011387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1749344-BjAgtogT24EDn2IuWOm67FWS1yCiRD6v-0-10d9bdbe8f5339de8c6e9ef86da13aed">梁啟超從傳播文明思想與國民的角度,提出譯文當以流暢銳達之筆行之,而不可過于艱深的意見,并不為嚴復所接受。嚴復《答梁啟超書》中反唇相譏道:文章若一味追求近俗之辭,對文界來說,謂之凌遲,而非革命;學理邃賾之書,與報章文體自當有別。嚴、梁的雅俗之爭,顯示出其文學觀念的差異。本年十月,《飲冰室文集》編成,梁啟超作序一篇,再次申明:“天下大局日接日急,如轉巨石于危崖。吾輩為文,應于時勢,發胸中所欲言,行吾心之所安,被之報章,供一歲數月之遒鐸而已;欲以此種文字廁身作者之林,或作藏山名世之想,非為個人之慚,亦是一國之恥?!逼鋵τ谧约阂呀涀鞒龅倪x擇可謂矢志不移。
綜上所述,梁啟超倡言的文界革命包含以下層面的內容:文界革命的主要指向是以報章文體為主的著譯之業:著譯之業在國家民族“非死中求生不足以達彼岸”的危急局勢下,當以“播文明思想于國民”
,促進國家民族的精神維新為最高責任;著譯之業“播文明思想于國民”,當選擇從眾向俗,化雅為俗,啟發蒙昧,導愚覺世的路向,其法度規制與古雅淵懿的述學之文、清正雅潔的作者之文有別;著譯之業謀篇行文當講求條理細備,洗練銳達,雄放雋快,慷慨淋漓的文風。
梁啟超不僅是文界革命的倡導者,還是文界革命的實踐者。梁啟超自稱“我是感情最富的人”,富有感情而又恰逢變革時代的梁啟超,把啟發國民蒙昧,洗禮民族精神的新民救國運動看作是無比崇高神圣的事業。這一事業賦予他拯救者的激情,也賦予他詩人般的靈感和情思。《時務報》時期,年輕熱情的梁啟超新學中學根柢雖難免粗糙浮泛,但他善于用流暢明白的筆觸,把康有為過于經術化的托古改制理論、中土翻譯的西方學術著作中過于艱澀深奧的學說,轉換為平易通俗的語言,把亡國滅種之慘禍、清廷腐朽之秕政、“變亦變,不變亦變”的道理,一一條分縷析給讀者,從而取得了“士大夫愛其語言筆札之妙,爭禮下之,自通都大邑,下至僻壤窮陬,無不知新會梁氏者”
的轟動。東渡后,《清議報》《新民叢報》時期,新思想、新知識紛至沓來,梁啟超對新學理的推介,不遺余力,對國民性的批判痛快淋漓,對國內時政的糾彈也無所忌憚。破壞的快意、創造的渴望、深廣的憂患意識、濃烈的愛國情感,聚攏于胸臆,流淌在筆端,梁氏成為20世紀初執輿論界之牛耳、開文章之新體的人物。其在《清代學術概論》中回憶這一時期思想與文字的影響時寫道:
自是,啟超復專以宣傳為業,為《新民叢報》《新小說》等諸雜志,暢其旨義;國人竟喜讀之,清廷雖嚴禁不能遏;每一冊出,內地翻刻本輒十數。二十年來學子之思想,頗蒙其影響。
啟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為文,學晚漢、魏、晉,頗尚矜煉,至是自解放,務為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學者競效之,號新文體。老輩則痛恨,詆為野狐。然其文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對于讀者,別有一種魔力焉。
梁啟超曾把學校、報紙、演說看作是傳播文明的三大利器。梁啟超思想與文學時代的形成,得益于他對現代輿論媒體的成功運作。維新變法時期以《時務報》為代表的政論性報紙雜志的出現,即構成了士大夫議論時政、參與變革的公共交往與公眾輿論空間。1898年12月,在日本橫濱創刊的《清議報》以“維持支那之清議,激發國民之正氣”為宗旨,每十日出一期,最高發行約三千冊,至1901年12月,出刊至第一百期;梁啟超發表祝詞,以“倡民權”,“衍哲理”,“明朝局”,“厲國恥”概括《清議報》的思想特色。隨后,因報館失火,《清議報》??!肚遄h報》??坏絻蓚€月,由梁啟超主編的《新民叢報》在橫濱創刊。1902年2月,梁啟超在《新民叢報》創刊告白中評價中國報業以為:中國報業完全具備報章資格足以與東西各報相頡頏者,殆無聞焉。非剿說陳言,則翻譯外論,其記事繁簡失宜,其編輯雜亂無序,實屬幼稚時代之產物?!缎旅駞矆蟆返膭摽?,思想上當堅持維新吾國,維新吾民的宗旨,在辦報水平上,要敢為中國報界之先。本年起發行的《新民叢報》為半月刊,仿外國大型雜志樣式,設論說、學說、時局、政治、史傳、教育、學術、文藝等二十幾個欄目,內容豐富,形式多樣,使國人耳目一新,創刊號加印數次,最高發行數達一萬四千份,國內外設寄售點近百。國內云、貴、陜、甘等偏遠省份,均有經售。東渡后的梁啟超,用《清議報》《新民叢報》《新小說》,為新思想、新文體的傳播搭起了廣闊而堅實的平臺。
梁啟超“新文體”的魔力,首先來自作者對社會變革和公共事務發表言論的思想力量。身居海外的梁啟超回望百日維新失敗后的中國,以為“今日中國之現狀,實如駕一扁舟,初離海岸線而放于中流,即俗語所謂兩頭不到岸之時代”。這是一個過渡性時代;語其大者,則人民既憤獨夫民賊愚民專制之政,而未組織起新政體以代之;士人既鄙考據辭章庸惡陋劣之學,而未能開辟新學界以代之;社會既厭三綱壓抑虛文縟節之俗而未能研究新道德以代之。語其小者,則例案已燒矣,而無新法典;科舉議變矣,而無新教育;元兇處刑矣,而無新人才;北京殘破矣,而無新都城。一切方死未死,方生未生。國家與民族求自立于劇烈無演界之道;“如孤軍被陷于重圍,非人自以戰,不足以保性命;如扁舟遇颶風于滄海,非死中求生不足以達彼岸”
。梁氏斷言:今日中國,必非補苴掇拾一二小節,模擬歐美日本現時所以改革者,而遂可以善其后者?!胺惨粐芰⒂谑澜纾赜衅鋰癃毦咧再|,上自道德法律,下至風俗習慣文學美術,皆有一種獨立之精神?!?img alt="梁啟超:《新民說》,《飲冰室合集·專集之四》,第6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A6C24/255139834011387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1749344-BjAgtogT24EDn2IuWOm67FWS1yCiRD6v-0-10d9bdbe8f5339de8c6e9ef86da13aed">這種國家民族獨立之精神,在20世紀的中國,需要更新和重建。重建民族精神,又當以重建現代學術為關鍵。要真正使國民具有遠大理想,頑強毅力,進取精神,獨立自由思想,利他利群品格,則不可不有經學革命、史學革命、文界革命、詩界革命、曲界革命、小說界革命、音樂界革命等種種變革,“學術思想在一國,猶人之有精神也;而政事、法律風俗及歷史上種種之現象,則其形質也”
。形質之維新,固然必不可少,而精神之維新,則更重要,“但使有精神之維新,而形質之維新,則應弦赴節而至矣”
。新學術當在中西文明交融匯聚中生成:
蓋大地今日只有兩種文明,一泰西文明,歐美是也;二泰東文明,中華是也。20世紀,則兩文明結婚之時代也。吾欲我同胞張燈置酒,迓輪俟門,三揖三讓,以行親迎之大典。彼西方美人,必能為我家育寧馨兒以亢我宗也。
有鑒于此,梁啟超預言:“自今以往,思想界之革命,沛乎莫之能御矣”,“吾儕今日,只能對于后輩而盡播種之義務,耘之獲之,自有人焉?!?img alt="梁啟超:《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七》,第104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A6C24/255139834011387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1749344-BjAgtogT24EDn2IuWOm67FWS1yCiRD6v-0-10d9bdbe8f5339de8c6e9ef86da13aed">這種播種文明思想,再造民族精神的偉大事業,穆高如山,浩長似水,其所構成的精神境界和思想張力,對每一個有愛國之心的讀者來講都是不可抗拒的。
梁啟超“新文體”的魔力,其次來自作者先知有責,覺后是任的精神力量。梁氏1902年所作《三十自述》,在感慨國家多難,歲月如流,眇眇之身,力小任重的同時,決心以《新民叢報》《新小說》,“述其所學所懷抱者,以質于當于當世達人志士,冀以為中國國民遒鐸之一助”,以盡國民責任于萬一的事業。這種先知有責,覺后是任的承擔精神滲透于梁啟超的一生,也滲透在新文體的字里行間。其論自信與承擔精神道:
居今日之中國,上之不可不沖破二千年頑謬之學理,內之不可不鏖戰四百兆群盲之習俗,外之不可不對抗五洲萬國猛烈侵略溫柔籠絡之方策,非有絕大之氣魄,絕大之膽量,何能于此四面楚歌中打開一條血路,以導我國民于新世界乎?伊尹曰:余天民之先覺者也,余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余黨之而誰也?孟子曰: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抑何其言之大而夸歟?自信則然耳?!髧袢w之自信力,必先自志士仁人之自信力始。
這種“先知有責,覺后是任”的承擔精神,在20世紀初年,既有中國傳統士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情愫,又有現代知識分子終極關懷的精神:“欲以身救國者,不可不犧牲其性命;欲以言救國者,不可不犧牲其名譽。甘以一身為萬矢敵,曾不于悔,然后所志所事,乃庶有濟?!?img alt="梁啟超:《敬告我國同業諸君》,《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三》,第3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A6C24/255139834011387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1749344-BjAgtogT24EDn2IuWOm67FWS1yCiRD6v-0-10d9bdbe8f5339de8c6e9ef86da13aed">拯生民于水火,放眼光于未來,其所具有的膽識和人格魅力,最易贏得讀者的青睞與尊敬。承擔苦難和樂觀自信,不但為仁人志士所擁有,還當為國民全體所擁有,更當為中國少年所擁有,“今日以天下自任而為天下人所屬望者,實惟中國之少年”。少年是一國將來的主人,中國少年的身上,寄托著中國的希望。梁啟超《說希望》一文以詩般的語言贊美希望道:
嗚呼,吾國其果絕望乎?則待死以外誠無他策;吾國其非絕望乎,則吾人之日月方長,吾人之心愿正大,旭日方東,曙光熊熊,吾其叱咤羲輪,放大光明,以赫耀寰中乎!河出伏流,牽濤怒吼,吾其乘風揚帆,破萬里浪以橫絕五洲乎,穆王八駿,今方發軔。吾其揚鞭絕塵,骎骎與驊騮競進乎,四百余州,河山重重。四億萬人,泱泱大風,任我飛躍,海闊天空,美哉前途,郁郁蔥蔥,誰為人豪,誰為國雄。我國民豈有希望乎?其各立于所欲立之地,又安能郁郁以終也。
梁啟超的《清議報》《新民叢報》時期的文章,以特有的自信、樂觀、熱情,給閉塞萎靡中的中國讀者以亮色的希望,這種自信、樂觀、熱情以社會承擔精神為底蘊,表現出新一代士人堅毅向上百折不回的精神風貌,并給文字本身帶來無窮的魅力。
梁啟超新文體的魔力,還來自條理明晰,平易暢達,筆鋒常帶情感的文字力量。1901年,《清議報》刊發的未署名的《中國各報存佚表》一文有言:“自報章興,吾國之文體為之一變,汪洋恣肆,暢所欲言,所謂宗法家法,無復問者?!?img alt="《清議報》第100期,1901年12月21日。"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A6C24/255139834011387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1749344-BjAgtogT24EDn2IuWOm67FWS1yCiRD6v-0-10d9bdbe8f5339de8c6e9ef86da13aed">《清議報》《新民叢報》時期的梁啟超,在“傳播文明思想于國民”的宗旨下,以“烈山澤以辟新局”的氣度和兼收并蓄、取精用宏的態度,打破駢文散文、古文時文、文言白話、中語西語等文體與語言的界限,身體力行于著譯之文文風、文體、文學語言的改革,努力拓展完善以報紙雜志為主要載體的著譯之文表情達意功能,使之走向議論、記敘、言志、抒情更為廣闊的大地。
梁啟超這一時期寫作的《中國積弱溯源論》《釋革》《新民說》等政論文,《南海先生傳》《李鴻章》《羅蘭夫人傳》等傳記文,《過渡時代論》《少年中國說》《呵旁觀者》《飲冰室自由書》等雜文,《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新史學》等述學文,或議論風發,縱橫捭闔;或娓娓而談,深中肯綮,無一不真情貫注,流麗生動,其中外兼采,感情充沛,駢散雜糅,文白合一,富有感染力和表現力的文字,顯示著文界革命的實績。梁啟超引以為“開文章之新體”的《少年中國說》,在描述心目中少年中國之形象時寫道:
老年人如夕陽,少年人如朝陽;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戲文;老年人如鴉片煙,少年人如潑蘭地酒;老年人如別行星之隕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島;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亞之鐵路;老年人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潴為澤,少年人如長江之初發源。此老年與少年性格不同之大略也。梁啟超曰:人固有之,國亦宜然。……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于歐洲,則國勝于歐洲,少年雄于地球,則國雄于地球。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谷,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塵吸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將發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蒼,地履其黃??v有千古,橫有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
文中生動形象的比喻,鋪陳渲染的筆法,激情飛揚的文字,無不體現著梁啟超新文體的神韻風采。
梁啟超內容豐贍氣象萬千的新文體,在20世紀初年的思想界文學界產生過巨大的影響。黃遵憲1902年致梁啟超的信中以“驚心動魄,一字千金。人人筆下所無,卻為人人意中所有,雖鐵石人亦應感動。自古至今,文字之力之大,無過于此者也”稱贊其發表在《清議報》《新民叢報》上的文字?!耙巡贾f,若公德、若自由、若自尊、若自治、若進步、若權利、若合群,既有以入吾民之腦,作吾民之氣矣;未布之說,吾尚未知鼓舞奮發之何如也。此半年中,中國四五十家之報,無一非助公之舌戰,拾公之牙慧者。乃至新譯之名詞,杜撰之語言,大吏之奏折,試官之題目,亦剿襲而用之……以公今日之學說、之政論布之于世,有所向無前之能,有惟我獨尊之概,其所以震驚一世,鼓動群倫者,力可謂雄,效可謂速矣。”
梁文“震驚一世,鼓動群倫”的輝煌,還影響著五四一代的知識青年。郭沫若談及青少年時代對《清議報》的印象時說:“他負戴著時代的使命,標榜自由思想而與封建的殘壘作戰。在他那新興氣銳的言論之前,差不多所有舊思想,舊風習都好像狂風中的敗葉,完全失掉了它的風采。”胡適在談到讀《新民論》等文時的感受說:“他在這十幾篇文字里,抱著滿腔的血誠,懷著無限的信心,用他那支‘筆鋒常帶情感’的健筆,指揮那無數的歷史例證,組織成那些能使人鼓舞,使人掉淚,使人感激奮發的文章?!?img alt="胡適:《四十自述》,亞東圖書館1935年版,第10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A6C24/255139834011387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1749344-BjAgtogT24EDn2IuWOm67FWS1yCiRD6v-0-10d9bdbe8f5339de8c6e9ef86da13aed">
從《清議報》到《新民叢報》是梁啟超新文體漸至成熟的時期。新文體勉力承載起傳播文明思想于國民的責任,并不斷豐富著自身的表現力。新文體在體制、文風、語言等方面適應報紙雜志等現代輿論媒體表情達意的需要,并帶有梁啟超個人鮮明獨特的為文風格,其在筆鋒常帶感情、縱筆所至不檢束的同時,也存在蕪雜、重復、每言必盡的缺陷。新文體不斷輸入的新知識、新名詞,豐富了現代漢語的語言詞匯,它所堅持的從眾向俗的價值取向和所運用的淺近平易的文言,為五四時期的白話文運動作了堅實的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