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造一所不抗拒生活的房子
- 趙揚
- 3325字
- 2023-02-01 10:36:14
雙廊陳宅
十月初,陳宅的第一輪方案就做出來了。設計的著手點非常具體,場地內四米的高差被處理成從入口庭院到書館再到臥室區的三個臺地,每兩個臺地之間高差兩米。公共空間——餐廳、書館、家庭室——分別被安排在這三個臺地上。空間上它們是貫通的,功能上又被高差分隔開來。三層臺地的高差在建筑西南向形成一個前院和兩個露臺。室內朝向山體的一側都是兩米高的擋土墻,朝向露臺的立面幾乎都是大面積通透的玻璃,房子安詳而慵懶地趴在山坡上,凝望著洱海蒼山。
陳蓉被這個設計打動了。我也欣喜地發現自己的設計已經可以理直氣壯地樸素起來,反而對當時學院里大多數學術的喧囂越來越提不起興趣。這個設計除了誠實地面對基地的特點和限制,客觀地安排使用者對各種空間品質的需要,細致地推敲人在房子里的移動、體驗,并沒有附加多余的企圖。作為一個家,我在乎它的姿態要謙和安穩,我在乎它和山體的關系,我覺得房子的姿態比它具體的形式更重要。

第一張構思草圖

陳宅初始方案模型

趙揚和武州在美國寓所的臨時工作室
甲方總是要參與意見的,設計往下深化,各種現實條件也會涌現出來。我也不認為這些影響應該盡量被回避和遮掩,它們都是現實的一部分,在設計和建造的過程中應當被給予恰當的關照。所以這個設計從形式上看比較“松”,這種“松”是一個接納的姿態,它將接納未來幾年“大理福利亞”為它準備的厚重現實。
2012 年夏天畢業不久,我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大理。沒想到不到一年時間,雙廊的模樣已經變得有些矯情了。“海地生活”四號院剛剛完工,客房定價都上千了,開業多時,裝修污染的濃烈氣息久久不散,那應該是博群師傅第一個完整的作品吧。郝正偉同志一年前在三號院門口的海堤上無心插柳地擺出一組面朝洱海的白色吧臺和吧凳,已成為絡繹不絕的游客“打卡自拍勝地”,后來竟加冕成雙廊度假旅游的名片了。我漸漸感到一年前那個布衣粗服、發了一點低燒、只有一點臭美的雙廊開始忘形了。越來越多的老院子被拆成了收費停車場,開客棧已經從一種生活方式演變成一種謀生模式,往昔的漁村搖身變成了一個沸沸揚揚的工地,游客們穿行在飛揚的水泥灰和虐心的噪聲中,樂此不疲。新建的客棧又高又胖,一副打了激素的樣子;層層疊疊的海景房不顧一切地擠到岸邊,爭先恐后,像要跌入洱海里。
那年夏天,陳蓉已經帶著女兒把家徹底搬到了大理。她對雙廊的氛圍也很擔憂,覺得已經不大可能在這里常住,既然客棧生意很有前景,便想把這房子改成一個民宿,除了要保留家庭成員的生活空間,還需要幾間帶獨立衛生間的客房。
以之前在北京的工作經驗,應對變數就是中國建筑師的日常,所以我并不覺得陳蓉的要求有何不妥,就欣然開始修改設計,一個多月后,折騰出了甲乙雙方都比較滿意的結果。這個方案還是能辨認出最早方案的姿態,但是和那個比較“松”的狀態相比,新方案就緊湊得有些不留余地了,畢竟要多塞進幾套客房,還要保證整體上較為流暢的空間品質,多少也被撐得高胖起來。因為空間上的精打細算,整個房子的氣質也變得比較理性,之前那種“大理福利亞”的松弛安詳已在不經意間溜走了。
新方案從材料和建造的考慮上都更接地氣,因為結構工程師已經介入,墻體和梁柱的尺寸也體現了現實的建造條件。早先的輕盈而透明的狀態被厚重敦實的體量感取代了,更接近當地鄉土建筑較為庇護的表情。本來想完全采用毛石墻體包裹外墻,后來才知道依靠人力手工砌筑的毛石墻體,壘得越高越費勁。傳統白族建筑也只是在建筑基座采用毛石,基座往上就是磚瓦、生土這些易于操作的材料。傳統的材料邏輯還是從實用出發,于是才悟到當年讀書時理解的“地域主義建筑”更多是一種美學上的多愁善感。基于對當地建筑材料的觀察,我便想到把這個房子的立面分成兩段。半嵌入地面的一層用毛石包裹,往上的一層用白族式的“草筋白”墻面。如果把這個房子放在一個白族傳統村落的文脈中來看,用毛石包裹的部分會被理解為建筑的基座,只有毛石上面的白墻才能算“房子”,那么這個被迫變得有些高胖的建筑給人的心理高度也就降低了。如果只看上面白墻的部分,這也就算一個平房而已。這聽起來大概有點掩耳盜鈴的意思,畢竟這個方案還是比它的初心高胖而貪婪了許多,不過想到雙廊這個激素水平整體偏高的生態,“生于淮北則為枳”,我也多少釋然一點。

陳宅實施方案模型

陳宅工地
遠離現代工業體系的漁村雙廊在建造條件上并不落后和匱乏,甚至可以說是得天獨厚。多年前,藝術家趙青就在雙廊開始了一系列跳出時代窠臼的建造嘗試。從自在得不著痕跡的“本園”到充滿作品意識和空間想象力的“青廬”,再到玉磯島上酒店、書館和店鋪,趙青成功地創造出在美學上幾乎自成一體的生活空間,也因此結合當地傳統培養出了一個完整的建筑工匠體系。雖然后來承載這一體系的材料和形式語言被過度模仿和消費,成了陳詞濫調,但因為客棧業引領雙廊建筑業的持續升溫,趙青當初的“無心插柳”卻生根發芽,以至后來雙廊工匠的綜合能力竟然遠遠超出中國鄉下的平均水準。陳宅工地上的鋼結構總包高師傅和眾多石匠都是這個系統培養出來的人才。他們都有基本的讀圖能力和跟設計師合作的經驗。如果沒有這個基礎,當時蓋這個房子的難度就更加難以設想了。
即便如此,這個房子還是磕磕絆絆地蓋了兩年。這兩年中,雙廊逐漸被客棧業的無序擴張徹底吞沒了。哪里還有安生日子?陳蓉于是也堅定了把房子徹底變成一個民宿的想法。客房又從四間增加到五間,加上主人的臥室,公共空間被壓縮得只剩下入口層的開敞廚房和中間層的書館了。在這個漫長的建造過程中,設計還是一絲不茍地針對現場狀況作出回應和調整。每一個房間都針對其不同的條件做到室內空間效果和功能使用的最優化。記得當時為了找到合適的石材,我跟陳蓉開車幾乎逛遍了大理周邊所有的采石場,最后選擇了海西的麻石,因為像金梭島上那種漂亮的石灰巖已經被禁止開采,海東和洱源能找到的石灰巖都是灰禿禿的土黃色。海西的麻石當時還有比較現成的貨源和樂于配合的石匠,而且用在陽光炙熱的海東也會讓房子給人一種清涼一些的感覺。記得入口的院墻還經歷過一次返工,那是房東和鄰居的一些恩怨導致我們不能把入口的幾步石頭踏步凸出紅線,只好拆掉石墻,降低門檻,把高差放到院門內部解決。所有這些小小的事件都需要我或助理建筑師王典從古城跑到雙廊去解決,往往一折騰就是一天。兩個念頭一直支撐著這份堅持,首先,這是我們在大理的第一個項目,我不想留下哪怕一點點遺憾;其次,陳蓉是把我們帶到大理的第一個甲方,有這樣的緣分,我自然要盡量成全。從 2012 年底到 2015 年初,我們目睹了大理越來越多的荒唐事,但想多了也沒用,以我的性格,不太可能放棄或者降低標準。那也好,盡人事,聽天命吧。

結構基本完工時的工地
2015 年春,當工地的室內隱蔽工程接近完工的時候,陳蓉突然通知我說想把房子再加高一層以容納更多客房,而且抱怨我們設計的客房過于樸素,達不到精品酒店的標準。我怎么勸都沒用,陳蓉執意要我出擴建方案。我蒙了,也火了。作為對這個房子了如指掌的建筑師,我很清楚任何加建都會破壞我們在過去幾年的變數中精心維護的均好性和平衡感。而且控制造價是甲方一直希望我們堅持的原則,后來修改方案也一直把它當作一個民宿來考量。所謂民宿,首先是一個家,而這個設計本來就是從家開始的,它順理成章應該是質樸而溫暖的。不過,的確,當時雙廊的客棧都越蓋越高,設計也越來越浮夸。雙廊的度假氛圍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寧靜的遠方,而是充斥著各種投機和欲望。也許我們的設計在這種場景下已經不合時宜了。我覺得真是到了該放手的時候,便回復陳蓉說,加建從各方面講都是錯誤的決定,我不可能做違心的事情,更何況是對我自己的作品,所以你要加建只能另請高明,我們真的是筋疲力盡了。

盡管“瘟疫”一直在身邊蔓延,我卻一直相信憑著我們的執念,這個項目可以不被傳染。可建筑本身就是社會性的,長在環境里,被這個環境成全,同樣也會被環境帶跑。不久,雙廊客棧業開始被嚴格管控,2017 年整個洱海沿岸的客棧都以洱海治污為由“自愿停業”,2018 年又都被“強制開業”了。不巧這個房子就生長在一個短短幾年間經歷劇變的環境里,它有這樣一番魔幻般的遭遇,回過頭來我也都能夠理解。后來我再也沒有去過雙廊,也不知陳蓉和她的房子后事如何。不管以怎樣的方式,社會總要成長,生活也還要繼續,但愿一切能漸漸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