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造一所不抗拒生活的房子
- 趙揚
- 2623字
- 2023-02-01 10:36:13
一 三個沒蓋完的房子
還記得是“海地生活”的大管家郝正偉第一次跟我聊起“大理福利亞”這個美稱。熟悉大理的人都明白,嚴格地說,“大理福利亞”指的并不是良田萬頃的海西,而是傳統上被主流農耕文明邊緣化的洱海東岸,就好比太平洋東岸的加利福尼亞。熟悉大理的人也都能慢慢理解,洱海兩岸的區別絕不僅僅是種地和打魚兩種傳統營生的不同,這并不寬闊的洱海隔開的根本就是不同來路的土地。用地質學的話來說,現在雄踞滇西北的蒼山十九峰是 4500 萬年前跟隨喜馬拉雅造山運動從地殼深處隆起的,后來,沿著蒼山東側的紅河斷裂產生了差異升降,形成了斷陷湖泊——洱海。也就是說,洱海正好位于滇西橫斷山脈和滇中紅土高原的撞接處。蒼山的構造主要是變質巖,十八溪沖積形成的大理壩子上是肥厚的黑土地;海東的山體都是石灰巖,是云南典型的喀斯特地貌,表層風化而成的土壤呈鮮亮的赭紅。海東比海西更干燥,日照時間更長,因此冬天也更溫暖,夏季的降水量也明顯少于海西,真是有點加州地中海氣候的意思。
記得 2011 年夏天我在“海地生活”三號院的咖啡館開始構思旁邊巖壁上陳蓉的家時,經??粗γ娴脑朴瓿堕_大幕,罩住了蒼山。走出來坐進洱海對面文獻路木工房出品的一把帆布折疊椅,微風送來對面雨季的涼爽,陽光清澈像童年,頭頂上無花果樹綠葉閃亮,探出海堤的木平臺下是從海西壩子那邊涌過來的浪,撲到這邊已是強弩之末,柔柔緩緩地浸潤著岸邊。這時候就好像整個世界都在身后,又好像整個世界都在面前。
那時環海路還沒有貫通,雙廊的客棧業才剛開始興旺起來。從玉磯島到大建旁村,一路上大抵還是傳統漁村的模樣。和大多數凋敗的鄉村不同,2011 年的雙廊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婦女們穿戴整齊地忙碌著,即便是在工地扛磚頭,那藍黑相間并飾以繡片的白族服飾也捯飭得一絲不茍。雖有一些老房子傾頹了,但那些剛剛把多余的宅基地租給外地人而致富的人家也蓋起了新院子。墻頭路邊偶爾會探出碩果累累的仙人掌和燦爛得無拘無束的三角梅,不修邊幅地透露著海東地氣與陽光的消息。
那個夏天,我本該是一直待在北京,利用人生中最后一個無牽無掛的暑假為一年后的哈佛畢業提前做一些職業上的安排,卻不想在一個飯局上偶遇了后來把我帶到大理去的第一位甲方陳蓉。這位事業有成的單親媽媽帶著那時剛開始學步的女兒在雙廊的大建旁村租下一塊宅基地,計劃為自己蓋一個面朝洱海的家,離開已經有些烏煙瘴氣的北京和只能在打拼中找尋存在感的生活。

陳宅基地
這塊宅基地坐落在臨海的巖壁上,需從岸邊狹窄的巷子拐上陡坎方可抵達,基地 19 米見方。北、東、南三面還是荒地,但存在將來被鄰居的房子包圍的可能。所幸用地西側的紅線緊貼著高出海岸十余米的巖壁。憑海臨風,整個洱海盡收眼底,煙波對面,黛色的蒼山聳起,橫亙百里,一覽無余。
當時我住在海灣邊剛開業不久的“春暖花開”客棧,每日走街串巷游蕩到陳蓉的宅基地上發一陣呆,再沿著海街繼續溜達到“海地生活”的咖啡館開始做設計。我也知道幾天時間是做不出什么好東西的,畫一陣兒草圖就出來對著洱海繼續發呆。大概那時大理還沒幾個游手好閑的設計師,我畫草圖的架勢便引起了大管家郝正偉的注意,于是攀談起來,他邀我跟他和嘉明一起去海東的金梭島上走一圈,據說他們已經在島上圈下兩處絕世風景。
一艘鐵皮汽船往返于金梭島跟海東鎮之間的“海峽”,是島民出島唯一的交通工具。金梭島是南北兩座高聳出海面的石灰巖山丘,北丘南麓和南丘北麓在島的中部匯成一片漁村。村子倚坡而建,面朝海東,有效地規避了海島西面酷烈的陽光和風季從西南方向呼嘯而來的下關風。
村子的模樣跟雙廊大同小異。由東向西穿過村子,翻過山坡拾級而下,便是一個面朝蒼山的“V”字形港灣,停靠著幾葉鐵皮漁船。沿著漁港北岸的石堤走到盡頭,便是被嘉明和正偉稱作“海角”的那塊地了。宏闊的洱海在這里天然縮攏成一個闌尾的形狀,被港灣兩岸的十幾戶人家夾裹起來,這小片水域因此顯得分外可親,海浪觸岸的聲音也被放大得格外分明。這局部的洱海近得像家門口的運河,又像小時候相安無事的故鄉的樣子。
沿著海島東側的海街一直向北走到盡頭,在岸線由北向西的轉折處,裸露的巖壁下是大片堆滿亂石的空地。仔細瞧看,才辨出是兩塊四四方方的宅基地。因為是沿著岸線由西北向西鋪陳,兩塊地的朝向便有了 30 度的轉折。兩塊地都有一畝多,在后面陡峭巖壁的映襯下顯得特別突兀。房東原來是用炸藥炸開了山體,大部分巖石滾落入海,填海造地才有了眼前這般光景。兩塊地的所有權分屬于兩兄弟,嘉明和正偉便喚它作“雙子”。如果說“海角”是佇立在漁港盡頭靜靜的守望,那么“雙子”的位置就像是金梭島這巨輪的前甲板,迎著最凜冽的風浪,最是風光無限,蕩氣回腸。

通往金梭島的渡船

“V”字形港灣

雙子場地原始狀態
我無非是跟嘉明、正偉如實描述了自己對場地的感受,他們便決定把這兩個項目托付于我了。在海東待了不到兩周,就收獲了三個項目,我似乎有足夠的理由認為“大理福利亞”或許真的就是一百年前的加利福尼亞,獨特的氣候和質樸的人文環境讓來自文明中心的辛德勒(Rudolf Schindler)和諾伊特拉(Richard Neutra)等建筑師如脫胎換骨一般,紛紛開創了自己的建筑之路。就連他們的師父賴特(Frank Lloyd Wright)也是在晚年,竟然也是他職業生涯的盛年。因為受不了威斯康星州的寒冷而搬到中西部的亞利桑那,遠離“鍍金時代”的紐約、芝加哥,直面美國半干旱的中西部——那一片尚未被過剩的文明觸碰過的自然。這位大師最后二十年的工作就像是回到文明初創的起點,有一種開天辟地的純真和元氣淋漓的果敢。幾周后當我再次回到哈佛,就已經篤定地知道人生旅途的下一站必是大理了。
我的第三學期并沒有設計課的煉獄,為了抽出時間照顧大理的項目,我干脆選了些無關建筑學宏旨的課程。除了卡彭特中心的油畫課意外地讓我嘔心瀝血一番,其他講座形式的課程都如我所愿,只是重在參與。即便如此,學校還是有數不清的講座跟活動,我就只選對我胃口的和可能與未來在云南的實踐有關的內容。有一場近在眼前的歷險可以為之厲兵秣馬,我心里既亢奮又踏實。讀書,聽講座,交談,對美國社會和文化的思考自然就多出大理這個參照。那個秋季學期過得自在又專注,那種狀態,借木心的話來說,“冷冷清清的風風火火”。當時我住在學校旁邊薩默維爾鎮的華盛頓大街315 號,同一屋檐下還有學弟武州和李燁。記得李燁那學期的設計課痛苦萬般,忙得一學期都見不到他幾次。武州的設計課卻有些隔靴搔癢,于是都很快被我煽動一起來做大理的事。第二年夏天回國,武州跟我一起回到大理開始創業,李燁在紐約觀望了大半年后才姍姍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