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這兩個單詞大概二十厘米長,位于女人肚臍上方三厘米的地方。
雖然警方預設兇手刺青用的不是墨水而是毒藥,但發炎的傷口又腫又結了痂,很容易就能辨認出他刺的字。

“好吧。”萊姆說道,“‘第二。’上下還加了扇形線條。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薩克斯說道:“這兩道扇形線條腫得沒有字母那么厲害。很可能傷口里沒有毒藥。這些線條看起來不像是刺青,更像傷口。還有,萊姆,你看那些字母。”
“讓我看刺得有多好?”
“說對了。簡直是書法藝術。他手藝很好,專家級的。”薩克斯說道。
“這還沒完。這一定花了不少時間。他其實可以隨便刺一刺。或者直接給她注射毒藥,甚至干脆開槍打死她算了。他這是玩什么花樣?”
薩克斯想的卻是另一回事:“如果這個很花時間,那她死前肯定痛苦了很久。”
“是啊,沒錯,你看她的表情有多痛苦。但我覺得這發生在刺青完成之后。兇手在她身上留下信息的時候,她不可能是醒著的。就算她沒掙扎反抗,光是人在疼痛時的條件反射,就足夠毀掉他的藝術創作了。所以他肯定是用某種方式把她弄暈了。她頭部有創傷嗎?”
薩克斯仔細檢查了克洛伊的頭部,又看了看她襯衫下的胸部和背部。“沒有,沒看到泰瑟電擊槍的倒鉤傷痕,也沒有電棍的紅腫傷痕……啊,萊姆,你看到那里了嗎?”她指著克洛伊頸部的一處小紅點。
“注射傷口?”
“我想是的。我猜是注射了鎮靜劑,而不是毒藥。因為傷口沒有紅腫或發炎。”
“等到血液化驗結果出來就知道了。”
薩克斯給傷口拍了幾張照,然后彎下腰用棉簽仔細擦拭傷口,粘取證跡。然后拍攝死者全身和周圍的地面。兇手行事如此謹慎,很可能也會戴手套,而種種證據也表明事實的確如此。不過就算他戴了手套、穿了手術袍,也很有可能在被害人身上或是犯罪現場留下寶貴的證據。
一個多世紀前的法國犯罪學家埃德蒙·洛卡德曾提出“物質交換定律”:每當有罪案發生,罪犯和現場或受害人之間一定會發生轉移現象。證跡(他將之稱為“塵埃”)有可能非常難以被察覺或是收集,只有勤奮而富有創新精神的鑒證專家才能發現其存在。
“有件事怪了,萊姆。”
“怪了?”他對這個簡單粗暴的形容有一絲不屑,“你說,薩克斯。”
“最先趕到現場的警員架設了兩盞聚光燈,我只用了一盞,另一盞照向隧道深處。但地上卻有兩個影子。”她抬起頭,繞著圈子慢慢走動,好看得更清楚一些,“啊,頂上還有另一盞燈,就在兩根管道之間。看起來像是手電筒。”
“不是之前趕到現場的人放在那里的?”
“警察或者急救人員怎么可能落下他們的鎂光手電筒?”
對所有警察和消防員而言,這種黑色大手電都是珍貴的隨身裝備,不僅是很棒的光源,還結實得能砸碎對手的骨頭。
但她很快發現這不是那種昂貴的警用手電,而是件廉價的塑料制品。
“手電筒是用膠帶綁在管子上的,防水膠帶。他為什么要在這里綁一只手電筒,萊姆?”
“這就說得通了。”
“說得通什么?”她問道。
“店長是怎么發現尸體的。因為有光,兇手想確保我們能發現這位藝術家的杰作。”
薩克斯覺得萊姆的措辭有點過于輕佻,但她一直認為萊姆冷漠的外表和傲慢的言辭只是一種防御機制。不過話說回來,她還是懷疑萊姆建起的這座屏障未免太高了些。
她更愿意對外界毫不設防地敞開懷抱。
“我到最后再去拿吧。”薩克斯說道,“能多一點照明總是好的。”
說完,她就開始走格子,這是萊姆發明的行話,就是搜查犯罪現場的意思。按照網格狀的路線進行搜查,最能巨細靡遺地搜集證跡,推斷犯罪發生時的狀況。具體而言,就是從犯罪現場的一端慢慢走到另一端,接著原地轉身,往左或往右跨一步,再走回另一端。一直重復這個步驟,直到走完整個現場。接著再旋轉九十度,把整個現場按照垂直路線再走一遍。就像推著割草機,把同一塊草地割兩次。
在此期間,每走一步都要停下來,看看上方和下方,左側和右側。
同時還要聞現場的氣味。不過這次,薩克斯能聞到的只有克洛伊嘔吐物的味道。讓薩克斯有點意外的是,現場沒有排泄物或是沼氣的味道。因為這里有一根管道,連接紐約市的下水道系統。
走格子沒有太多發現。兇手把他所有犯罪工具都帶走了,只留下了手電筒、手銬和幾條防水膠帶。但她倒是發現了一個淺黃色的小紙團。
“薩克斯,那是什么?我看不太清楚。”
她跟萊姆描述了一下。
“保持原樣,回來再打開。里面可能有什么線索,不知道是不是她身上的。”
她。受害者。
克洛伊·摩爾。
“也可能是兇手留下的,萊姆。”薩克斯補充道,“我在她的指甲縫里找到一些東西,看起來像是報紙或什么紙張的纖維。”“啊,那可能是件好事。他們搏斗過嗎?她有沒有從兇手身上抓下些什么?或者說,有沒有可能兇手從她手里搶走了什么東西,而她死不松手?問題,問題,都是問題。”
薩克斯用另一只粘紙滾筒和一個迷你手持吸塵器,接著搜集證跡。等到樣本全部裝袋、貼上標簽后,她又拿出一個吸塵器和新的滾筒,走到距離克洛伊和兇手活動范圍稍遠的地方,盡可能大范圍搜集證跡。這批搜集的證跡就是所謂的“對照樣本”,也就是這片區域原有的物質。比如說,如果實驗室的分析顯示不明嫌犯某個腳印旁的泥土中黏土含量很高,而對照樣本卻不是這樣,那就可以得出結論,在嫌犯的住所或者工作地點,或者其他什么經常活動的場所中存在大量黏土。這在破案的過程中只能算是一小步……但畢竟也算有進展。
“我看不出什么鞋印,薩克斯。”
薩克斯低著頭,觀察著嫌犯曾站立過或走過的地方。“我看到了幾個,但感覺也沒什么用。他穿了鞋套。”
“好家伙。”我們這位犯罪專家嘀咕著。
“我會用滾筒滾一遍腳印,但沒必要用靜電吸附法了。”
她指的是用帶靜電的塑料薄膜把鞋印上的灰塵吸附起來,大致就跟采集指紋的方式一樣。得到的鞋印不僅可以判斷鞋子大小,還可以在紐約市警局的鞋印資料庫里進行比對。這個資料庫是幾年前萊姆在紐約市警局工作時創建的,一直沿用至今。
“而且我敢說,他自己肯定也帶了粘毛滾筒。看起來他盡可能抹去了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跡。”薩克斯說。
“我真討厭聰明的兇手。”
不,他才不討厭聰明的兇手,薩克斯心想。他最恨笨的兇手。聰明的壞人更有挑戰性,也使案件更有意思。想到這里,薩克斯不禁在N95口罩下露出一個微笑。“接下來我要調靜音了,萊姆。我要去檢查嫌犯進出的路線,就是那個安檢孔蓋。”
她掏出鎂光手電筒并打開,在強烈光束的照耀下沿著隧道前進,走向安檢孔下面的梯子。她忽然發現,困擾多年的關節炎竟然沒有再犯,大概是最近這次手術見效了。她身后的鹵素燈在她面前投射下一道拉長的陰影,像是個扭曲的人偶娃娃。安檢孔下方的地面潮濕,有力證實了嫌犯就是從這里進出隧道的。觀察到這一點后,她繼續向隧道更深更黑暗處進發。
每走一步,她都感到更加不安。這次不是幽閉恐懼癥發作。身處隧道的確令人感到不快,但跟入口那條小通道相比,這里空間還算寬敞。不,她的不安來自嫌犯的那番手筆:刺青、割線,還有毒藥。他的機智、算計,以及別出心裁的兇器,都預示著他一定會流連于犯罪現場,試圖阻止追捕他的人。
薩克斯左手拿著手電筒,右手按在格洛克手槍上,沿著越來越黑的隧道前進,一路留神聽周圍有沒有腳步聲、呼吸聲或是手槍上膛和解除保險的聲音。
都沒有,她只聽見了周圍管道或IFON箱發出的嗡嗡聲,以及水管里微弱的水流聲。
突然,她聽見一記刮擦聲。有什么一閃而過。
她拔出格洛克手槍,左手繼續握著手電筒,同時左前臂支撐著拿槍的右手。槍口沿著手電筒的光線,一路掃過去。
到底是哪里傳來的聲音?
汗水又滑落下來,心跳也快了起來。
但這種感覺完全不同于幽閉恐懼癥引起的窒息和驚恐。不是驚恐,而是興奮,是狩獵般的興奮。這就是阿米莉亞生存的意義所在。
她準備好了,手指離開護環,輕輕放在扳機上,像羽毛那樣輕;因為只要稍微用點力,這把格洛克手槍的子彈就要出膛。
槍口不斷來回掃過……到底是哪里?哪里?
咔嚓……
她蹲下身。
一只老鼠從一根柱子后面優哉游哉地晃出來,有點憂慮地朝她的方向看了看,轉過身跑掉了。
真是謝謝你了,薩克斯心想,目光沿著老鼠跑開的方向看過去,那是遙遠的隧道盡頭。如果老鼠這么大搖大擺地跑來跑去,那里應該沒有藏人。她繼續往前走了五十多米,來到隧道盡頭封閉的磚墻前。這里沒有腳印,無論是普通腳印還是穿了鞋套的腳印。這么說,嫌疑人沒有來過這里。她又回到梯子處。
她掏出密封在干凈塑料封套里的手機,打開定位地圖,發現自己正位于伊麗莎白街下方,就在路的東側,靠近人行道。
薩克斯調大了耳機的音量。
“我就在安檢孔蓋下面,萊姆。”她向萊姆匯報自己的方位,告訴他這里很可能就是嫌疑人進入犯罪現場的入口,因為地面有非常明顯的水漬,這意味著安檢孔蓋就在過去一個小時左右被打開過。“這里地上一片泥濘。”她嘆了一口氣,“但沒有鞋印,意料之中。讓朗訪查一下附近的住戶和商鋪,看看有沒有人看見過嫌犯。”
“我會給他打電話,再把監控錄像調出來看看。”萊姆對目擊者的態度非常挑剔。他認為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帶來的麻煩要比幫助多得多。他們可能看錯,可能有意無意記錯,還有人不想卷入是非。數字影像要比人可信多了。但薩克斯并不這么想。
她一邊爬上梯子,一邊用滾筒滾過梯子的橫杠,然后把粘紙放進塑封證物袋里。
爬到頂后,她又滾了一遍安檢孔蓋,然后舉起一個小小的多波域光源燈,在蓋子底部尋找指紋。多波域光的原理是利用不同光譜顏色的可見光(例如藍光和綠光),加上濾鏡,照出一般燈光或陽光下看不見的證據。多波域光源也包括紫外線這種肉眼看不到的光,可以讓某些特定物質發出熒光。
顯然,嫌犯并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或證據。她試著推了推安檢孔蓋,只能稍微移動一點,估計有差不多一百斤。很難推開,但對于強壯的人來說并非不可能。
她聽見頭頂上方有車經過,輪胎碾過凍雨中潮濕的路面,發出咻咻的聲音。她舉起手電,照著安檢孔蓋上的小洞。施工人員可以把鉤子插進這個洞里,把蓋子撬起來。她心里盤算著,是不是能在小洞里發現什么痕跡,從而查出嫌犯所使用的工具的牌子。但她一無所獲。
就在這時,一只眼睛出現在小洞上方。
天哪……薩克斯倒吸一口冷氣。
就在幾厘米之外,在她頭頂上方的馬路上,有人蹲下來朝小洞里窺視,俯瞰著她。
有那么一瞬間,什么都沒發生,隨后那只眼睛瞇了起來。也許他在微笑,也許是困惑,也許是奇怪為什么在蘇荷區馬路上的一只安檢孔蓋下面,會射出手電筒的光。
她趕緊閃開,生怕他會掏出一只手槍塞進小洞里,朝她開槍。她雙手緊緊抓著梯子以免摔下去,慌亂中手電筒掉落在了地上。
“萊姆!”
“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你動得好快。”
“有人在安檢孔蓋上方,你給朗打過電話了嗎?”
“剛打完,你覺得那是嫌犯?”
“有可能,快打給調度中心!讓他們現在就派人來伊麗莎白街!”
“我在打,薩克斯。”
她伸手撐著安檢孔蓋往上推,一次,兩次,用盡全力。
金屬制的井蓋上抬了幾厘米,但也只能這樣了。
萊姆說:“我聯系上朗了,他派巡警過去了,還有緊急勤務小組的人。他們已經在路上,就快到了。”
“他好像已經走了,我試著打開井蓋,萊姆。但我推不動,該死的,我推不動,我剛才就這么看著他,肯定就是那個嫌犯。要不然還有誰會在大白天的馬路上跪下來,朝安檢孔蓋里面看?”
她又試著推了一次,覺得剛才可能是因為嫌犯跪在安檢孔蓋上以防她把蓋子推開。然而,她還是沒法用一只手把蓋子推開。
該死的。
“薩克斯?”
“你說。”
萊姆說道:“有一名警員看見安檢孔蓋旁邊有個人,身穿深灰色外套,頭戴針織帽。他跑走了,混進了百老匯大街的人群。白人男性,瘦削或中等身材。”
“該死的!”她咒罵道,“就是他!不是他的話跑什么?找人來打開蓋子,萊姆!”
“聽著,有很多人去追他了。你繼續走格子吧。這是現在的頭等大事。”
她的心跳得好快,又一次伸出手掌推安檢孔蓋。她毫無來由地相信,只要自己能從這里出去,就一定能找到他,即使其他人都找不到。
她回憶著他的眼睛和他瞇起的眼皮。
她覺得嫌犯一定在嘲笑她,譏諷她,因為她連安檢孔蓋都沒法打開。
他眼睛的虹膜是什么顏色的?她竭力回想著。綠色、灰色還是栗色?她之前竟然沒注意到這一點,這讓她對自己異常惱怒。
“我想到一件事。”萊姆的聲音把她帶回了現實。
“什么事?”
“我們知道他是怎么下來隧道的——就是通過那個安檢孔蓋。這就代表他曾把那里偽裝成一個臨時施工區,放上了錐桶路標和封鎖膠帶,或者是某種路障。從監控里應該可以看到。”
“可能也有目擊者。”
“好吧,是的,也許吧。這樣的證人可能值得花力氣去找找。”
薩克斯沿著梯子下到地面,回到受害者的尸體旁邊。
她剛剛已經給克洛伊的尸體做過初步的性犯罪檢查,現在要利用多波域光源,尋找大部分性犯罪案件中會出現的3S證據——精液(semen)、汗水(sweat)和唾液(saliva)。
什么都沒有。但這也就確定了他在觸碰被害人身體,至少是在觸碰腹部、手臂、脖子和臉部的時候戴了手套。至于她身體的其他部分,都沒有被碰過的痕跡。
她又用多波域光源燈檢查了整個現場,一直從安檢孔蓋查到“胃管”。一無所獲。
現在只剩下一件事要做了:把嫌犯留在天花板上的手電筒拿下來。
“薩克斯。”萊姆在呼叫。
“怎么?”
“我們不如請人把安檢孔蓋打開,然后你從那里出來怎么樣?反正你也要搜證那一段路面的。我們知道他就是從那里進去的,而且五分鐘前他還出現在了那里。可能會找到一些線索。”但她知道,他提出這個建議主要是讓她免于再次穿過那條狹窄的通道。
那具圓柱形的棺材……
薩克斯看了一眼那個黑洞。現在它看起來似乎更狹小了。“這個主意不錯,萊姆。但我想我還是原路返回吧。”
她已經戰勝了一次自己的恐懼,她現在可不會認輸。
她利用磚墻上一處粗糙不平的凸起作為支撐,踩上去,準備取下嫌犯放上去的手電筒。她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手術剪刀,剪斷手電上的膠帶。
她伸手取下手電筒,一把灰色粉末隨之落了下來。她忽然意識到,這是嫌犯給勘查現場的警察設的陷阱!這就是他特意留下一只手電筒的目的!那些粉末垂直落在她的眼睛上,她拼命揮手,想撥開那些粉末,結果把N95口罩也扯掉了,吸入了好些毒粉。
“不!”
薩克斯被嗆住了,淹沒在刺痛的粉末里。強烈的灼痛襲來。她跌落在地上,踉蹌著后退兩步,差點被克洛伊的尸體絆倒。
耳邊出現萊姆的聲音:“薩克斯!發生什么事了?我看不見了。”
她掙扎著吸氣,想清理掉肺里的毒素。氣管、眼睛和鼻腔都灼燒著,像是被無數小鉤子劃過。她扯掉口罩,猛吐口水,她知道自己污染了現場,但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萊姆在吼叫。她聽不太清,但她相信他一定是在打電話求援。“派急救人員下去!馬上!”“我不管!”“毒物控制人員!快點!”
之后,她就被嗆得什么都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