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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海文的工作室位于唐人街西邊的運河街,在去那里的路上,他又想起了可愛女孩。之前在給虛榮小姐克洛伊刺青時,他就忍不住想起她的臉龐,她的聲音,她的愛撫。
他又想起了自己刺下的字眼:第二。還有文字上下那兩道邊線。
不錯,相當不錯的作品。
比利手作。
他已經脫掉了之前那身衣服,畢竟有可能被毒物污染了,為什么要冒險呢?他把衣服裝進垃圾袋,丟在距離服裝店頗遠的一只垃圾箱里。他里面穿的是一身街頭常見的衣服:黑色牛仔褲,同樣黑色的皮手套,深灰色羊毛外套。外套是短款的,下擺只到大腿中部。足夠保暖,也不會太長,以免在他要逃跑時礙事。比利非常清楚,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很可能出現這種情況。
他把頭上戴著的羊毛滑雪面罩往上推,就成了一頂普通的針織帽。現在他就跟曼哈頓街頭所有冒著凍雨,瑟縮著走在回家路上的年輕人別無二致了。
可愛女孩……
比利還記得多年前第一次看到她時的情形。但其實看到的只是照片,不是真人。但他立刻墜入了情網——是啊,是一見鐘情。不久之后他的小姨評論道:“哦,她真是個可愛女孩。長得真是標致。”
比利立刻把“可愛女孩”當成了自己心上人的昵稱。
那位有著美麗象牙色肌膚的心上人。
狂風呼嘯,凍雨裹挾著冰雹,像BB彈一樣擊打在他臉上。比利瞇著眼睛,一邊裹緊了身上的外套,一邊留神腳下結冰的路面,艱難地向前走。
距離他在服裝店底下的隧道里做掉克洛伊,已經過去好幾個小時了。之前他一直待在那一帶沒走,躲在暗處觀察警察。在他爬出伊麗莎白街的安檢孔蓋大概五分鐘后,就有人打了911。警察全都跑來了,比利把他們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里。他觀察著,默默記著,打算之后記錄下來。改造誡令并不是圣經十誡那種行文風格,但如果是的話,那誡令里肯定會有這么一條:了解你的敵人,一如他們了解自己。
他艱難地走著,小心翼翼。他年輕而健壯,身手靈活,但他不能摔倒。要是摔斷了手臂,他就完了。
比利的工作室距離襲擊發生的地方不遠,但他走了一條非常復雜的路線,以確保沒有人在安檢孔蓋周圍盯上他。
安全起見,他繞著那個街區走了一次,又走了第二次,這才回到那幢丑陋而低矮的建筑里。這里以前是一座倉庫,現在是半住宅結構。也就是說,這里處于半合法狀態。或者根本就不合法。他用現金支付了短租的錢,那是很大一筆錢。中介微笑著收了錢,非常刻意地沒有問任何問題。
這其實不重要。他編造了一套非常可信的說辭,甚至準備好了偽造的文件。
你應當熟記你的那套故事。
然后,在確認人行道上沒有人之后,比利才走下一段短短的臺階,來到家門前。打開三把鎖后,他進了家門。耳邊的背景聲換了個主題。從因為惡劣天氣而被堵在唐人街里的司機煩躁的按喇叭聲,切換成了從他腳底傳來地鐵駛過的隆隆聲和尖銳的剎車聲。
地下傳來的聲音,令人安心。
比利按下開關,慘淡的燈光灑滿了這間六米寬、七米多長的房間——小小的面積,兼具起居室、臥室、廚房和其他一切功能。這個房間有一種地牢的感覺。一面是裸露的磚墻,其他則是不太牢靠的石膏纖維板。他在更往北的地方租了另一處安全屋,在原本的計劃中,執行改造大業期間他會更經常住在那里,但結果他發現工作室要比安全屋舒服得多,因為安全屋位于一條繁忙的街道上,周圍出沒的都是他最討厭的那種人。
工作臺上擺滿了玻璃器皿、書籍、注射器、刺青機器零件、塑料袋和工具。這里有幾十本關于毒素的書和成千上萬網上下載的文檔,有些有用,有些沒什么用。比如說《有毒植物野外指南》的插圖非常精美,但這本書里的信息卻沒有地下博客“干掉他們:革命到來時反擊所需的致命配方大全!!”那么多。
所有東西都整齊地擺放在工作間里,就像在他的刺青店里一樣。房間的另一個角落籠罩著紫外線的冷光,那里放著八個玻璃盆栽箱。他走過去,查看里面的植物。樹葉和花朵使他感到安慰,它們讓他想起了家。上千種不同色調的粉色、白色、紫色和綠色。這些顏色對抗著城市中單調的水泥色,以及這座水泥森林給比利·海文心頭帶來的無休止的仇恨。幾個行李箱里裝著換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一個健身包里裝著幾千美元,按面值分了類,都是舊鈔,很難追查。
他給這些植物澆了水,又花了幾分鐘速寫了其中一株。那株植物樹葉和樹枝的形狀非常特別。比利這一生都在不斷畫畫,但他有時候還是會疑惑,自己是從哪里來的這股沖動。有時候他就是忍不住要拿出一支鉛筆或蠟筆,把某個終將腐朽的生命體轉化為非生命體。非生命體永不腐朽。
他畫過可愛女孩上千次了。
鉛筆從他手中滑落。一根枝條畫了一半他就不畫了,把畫本扔到一邊。
可愛女孩……
他一想起她,耳邊仿佛就響起叔叔低沉的男中音:“比利,我有件事要告訴你,”叔叔抓住他的肩膀,低下頭看著他的眼睛,“出事了。”
隨后是幾句簡短而可怕的話。他知道,她已經走了。
比利的父母也走了。盡管他們已經去世幾年了,他也已經多多少少接受了現實。
但失去可愛女孩?不,他不接受。
她將成為他永遠的伴侶。她將成為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她將帶他逃離過去,逃離所有厄運,逃離夾竹桃室。
但她就這樣走了。
但今天,他沒怎么想起這個壞消息,也沒有去想這一切有多么不公平,盡管它們確實很不公平。
他也沒有去想這一切有多么殘酷,盡管它們確實很殘酷。不。現在,比利才剛剛完成克洛伊的刺青。他在想,他的痛苦很快就要到頭了。
改造大業正在進行中。
比利坐在地下室公寓的廚房區那張搖搖晃晃的桌子旁,從襯衫口袋里拿出他那天早上找到的幾頁書。
他幾周前發現了這本書,就認定在改造大業中需要一本。但這本書已經絕版了,只能在網上幾家二手書店里找到幾本。但他不能用信用卡支付,然后再讓他們寄到自己家里。比利只能一直在二手書店和圖書館里搜尋。紐約公共圖書館有兩本,一本在中城分館,另一本在皇后區分館。他都去過,但在架上該有的位置都沒找到。
但今天早些時候,他又試了一次。他一時興起,回到第五大道的圖書館。
結果那本書就在那兒,就在按照杜威十進圖書分類法它該在的位置。他把書從書架上拿下來,站在一小塊陰影里,開始翻閱。
他稍微看了看,就發現這本書寫得不怎么樣。還有一個黑、白、紅三色的封面,看起來怪異而聳動。從設計風格到圖樣,都可以解釋為什么這本書最終只能絕版。至于這本書的內容?這是他所需要的,正好填補上他的計劃中某些空白的部分,就像在刺青圖案的輪廓里,用單排針或圓形打霧針填上一塊顏色。
比利不敢把書從圖書館拿出來——當然,他不能直接借閱。復印機附近也有監控攝像頭。最后,他決定用刀片把他想要的那一章裁下來。他裁得很徹底,然后把書藏了起來,這樣別人就不會發現異樣。他知道防盜芯片通常藏在書脊里,如果他想帶著整本書出去的話,可能會觸發門口的警報。不過,他還是把裁下來的書頁都翻了一遍,以免上面貼著第二塊芯片,但其中沒有芯片,他走出圖書館時也沒有觸發警報。
現在,他急著深入研究這幾頁紙,以便早日推進改造大業。但當他把書頁攤開在面前時,他皺起了眉頭。這是什么?第一頁損壞了,書的一角被撕掉了。但他確定自己從書里把這幾頁裁下來時,明明是完好無損的。他又低頭看了一眼襯衫的口袋,發現那里被撕爛了。他記得克洛伊反抗時撕破了他的工作服。原來如此,她不僅撕破了衣服,也撕破了書頁。
不過,損失并不太嚴重,只缺了一小角。他開始認真閱讀。一遍,兩遍。第三遍時他記了些筆記,并把筆記塞進改造誡令的資料夾里。
有用。很好。非常有用。
他把書頁放到一邊,回復了幾條短信,又收到了幾條。要跟外部世界保持聯系。
現在是清潔時間。
沒有人比刺青藝術家更能欣賞細菌和病毒這種微生物了。比利一點也不擔心他的受害者們被感染;實際上,感染就是整個改造計劃的關鍵。但他非常擔心自己被受害者們血液里的什么東西感染,而更讓他擔心的,還是被他用來代替墨水的神奇毒藥。
他走到水槽邊,拉開背包的拉鏈。他戴上厚厚的手套,把美國老鷹牌刺青機拿到水槽里拆開。他把刺青機液體管里的液體倒出來,在兩桶清水里各清洗了一次,然后又放在水龍頭下面沖洗了幾次,最后用吹風機吹干。他把那兩桶水倒進他在地板上挖的一個洞里,讓水滲進建筑物下面的泥土。他不想把水倒進馬桶或者下水道,以免留下任何細微的證據。
用水洗只是個開始。他又用酒精(只能清潔,無法殺菌)把刺青機的每一個零件都擦了一遍。接著他把零件放進超聲波消毒機里。消完毒,他把零件裝袋密封,放進高壓滅菌器。通常,刺青用過的針頭會被丟棄,但這些針頭很特別,很難搞到。所以他把針頭也放進了高壓滅菌器里。
當然,這復雜的清潔流程一部分是為了消毒,以防止自己中毒或被感染。更重要的原因則在于,他想要切斷自己和受害者之間的關系,除了在一百三十攝氏度的高溫下燒掉證據,還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嗎?
這可能會完全打亂你的“塵埃理論”哦,不是嗎,洛卡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