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局外人
- (法)阿爾貝·加繆
- 3364字
- 2023-01-31 17:00:26
譯者序
阿爾貝·加繆(1913—1960)是法國著名的小說家和戲劇家,存在主義的代表作家之一。他生于阿爾及利亞君士坦丁省的蒙多維,父親是農業工人,1914年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馬恩河戰役中犧牲。母親原籍西班牙人,先在橡膠廠工作,后當女仆,帶著兩個孩子,住在貧民區。1930年,加繆患肺病,被迫輟學;肺病對加繆的一生和創作都產生了重要影響。他很早就踏入社會,當過雇員和職員,曾創建劇團,既當編劇又當演員和導演。1939年,他任阿爾及爾的《共和晚報》總編輯,同年他發表散文集《婚禮集》。1941年,他發表了《局外人》。次年他參加抵抗運動,組織上派他到巴黎,他進入著名的伽里瑪出版社。1944年發表了劇本《卡利古拉》和《誤會》。巴黎解放那一天,他任《戰斗報》總編輯。1947年,他發表了第二部重要小說《鼠疫》。加繆的作品還有劇本《戒嚴》《正義者》,短篇小說集《流亡與王國》、隨筆集《反抗者》等。1957年10月,“因為他的重要文學創作以明澈的認真態度闡明我們同時代人的意識問題”,加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960年1月4日,他在從桑斯回巴黎的路上,因車禍去世。遺著有《記事冊》和未完成的小說《第一個人》。
加繆的小說創作取得重大成就,雖然他的小說只有一部長篇、兩部中篇和一部短篇小說集,但每部作品都很有分量。他的小說提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兩個重大問題,即對荒誕的認識和對命運的反抗。
荒誕的概念并非由加繆第一次提出。帕斯卡爾在《思想錄》中已經提到這個問題,但直至20世紀,荒誕這個哲學概念才引起作家們的注意。馬爾羅的小說曾經一再提及人生的荒誕。不過在加繆之前,荒誕并未成為小說作品的唯一主題。只有從《局外人》開始,荒誕才成為作者集中關注的對象。《西緒福斯神話》對荒誕的概念做出了最詳盡的解釋,這部隨筆集的副標題是《論荒誕》。加繆以古希臘神話,對荒誕概念做了最通俗的闡釋。巨人西緒福斯在地獄從山谷之底將一塊巨石推到山頂,但巨石一旦推到了山頂,便會滾落下來,如此無窮地反復。西緒福斯在下山途中,意識到他的工作的荒誕性,但是他平靜而執著的個性表明了荒誕的人物的自由和明智,他從超越自然的希望中擺脫出來,同意生活在荒誕的世界中。西緒福斯的行動體現了主與仆的關系:西緒福斯是奴隸,巨石是主人。奴隸西緒福斯意識到荒誕,由于他能思索,顯示了他略勝一籌。巨石以其偌大的體積,壓迫著西緒福斯,但弱小的人卻以其精神的優勢戰勝并超越了它。
《局外人》塑造了荒誕人的形象。首先,小說通過主人公默爾索的經歷,寫出形成荒誕的社會原因。默爾索是“面對荒誕的赤裸裸的人”,他是阿爾及爾的小職員,他對周圍事物已經無動于衷,不再關心,他只有最基本的需要和沖動:饑渴、睡眠、女人的陪伴、夜晚的涼爽和海水浴帶來的休息。對他來說,構成他周圍人的道德準則的一切義務和美德,只不過是一種令人失望的重負,他統統棄之不顧;甚至連他母親去世也引不起他多大的痛苦。他的內心非常空虛,平日像掉了魂似的無所適從,毫無愿望,毫無追求,以致在沙灘上盲目地對阿拉伯人開槍。他對社會生活的冷漠和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無動于衷,是這個荒誕人典型的顯著外在特點。薩特正確地指出,小說對“荒誕的證明”,亦是對資產階級法律的有力抨擊。司法機構要求默爾索參與到預審法官、律師和報紙玩弄的、體現了虛偽價值觀念的一出鬧劇中。官方的道德由偏見和偽善編織而成,但在默爾索那里撞上了一堵由固有的真誠心態組成的墻壁,起不了任何作用。默爾索拒絕參與這出鬧劇。在眾人眼里,他變成了一個局外人,一個危險的變質分子。默爾索被送上絞刑架,并非因他犯下的罪,而是因為他沒有接受法律核定的信條和習俗。他的全部行動就是對這些信條和習俗的否定。于是強大的正統秩序壓碎了這毫無防衛能力的心靈。加繆在《局外人》的美國版序言中說:默爾索“遠非麻木不仁,他懷有一種執著而深沉的激情,對于絕對和真誠的激情”。默爾索是用沉默、無所謂和蔑視來對抗這個荒誕的社會和世界的,他身上有著激情,只不過這種激情隱藏在表面上顯得麻木的態度中。他向阿拉伯人開槍好像是在烈日下的盲目行動,其實是他在荒誕現實的壓抑下一種不由自主的發泄,是他憤恨于荒誕現實的一種激情流露。他對勸說他懺悔的教士和司法機構的推拒,也是不滿于現實的自覺或不自覺的行動。他是無神論者,至死也不愿改變自己的信念。他對司法以可笑的邏輯推理來定罪也不作反駁,以一種無畏的態度迎接死亡。這個荒誕人具有一種批判現實的意識。
荒誕人的精神特點是與他人的隔膜狀態,他無法與那些按照傳統習俗思想的人找到共同語言。加繆認為這是僵化的道德和背叛這些道德的人之間產生破裂的直接后果。他在接受諾貝爾文學獎的講話中說:“這個社會……在它的監獄和它的財政廟宇上寫下自由和平等的字樣,這并不令人驚奇。今日,最受蔑視的價值無疑是自由的價值。”加繆力圖在《局外人》中對資本主義社會所標榜的自由和平等做出批判性的審察。他得出的結論是,這個社會在空喊自由和平等,或者以這類口號作為欺騙手段;因此,人的自由價值完全被抹殺了,他的生存成了荒誕的存在。
在《西緒福斯神話》中,加繆認為,荒誕是普遍存在的,永恒的,它的根源就在于生活本身的根本荒誕中。人由于忙于自己的日常事務,一般不會覺察這是些無意義的事務。“起床、有軌電車、四小時工作、吃飯、睡覺、星期一、二、三、四、五、六,同樣的節奏……”但是有一天,他思索起來,發現人沒法獲得絕對真理,宇宙只提供騙人的表面現象和相對真理,并不讓人滿足自身。荒誕由此而來,它是我們渴望獲得明白無誤的事物的意愿和宇宙不可探測的秘密之間互相撞擊的本質。加繆寫作小說時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激戰方酣,法國淪陷在德國法西斯的鐵蹄下,人們對自身的命運、對歷史的進程感到茫然無措,陷入到近乎悲觀絕望的境地。這是存在主義及其闡明的荒誕意識產生的社會基礎。
加繆的小說風格簡潔而明晰。他追求為廣大讀者所理解的詞匯和句子,語言具有古典文學風格,嚴謹而準確。這并不妨礙他的文字具有濃郁的抒情色彩,表達復雜的感情。下面三點尤其值得注意。
加繆喜歡使用第一人稱的敘述方法。在《局外人》中,加繆用的是復合過去時,而不是一般常用的簡單過去時(全文只出現過四次)。但是,這個“我”具有一般的自傳體作品所不同的特點。敘述者的“我”只不過是一個喬裝的“他”。批評家布朗肖指出:“這個局外人與自身相比,仿佛是他人在看著他和談到他那樣……他完全是外在的。”另一個批評家阿布也指出:“敘述者都以為像一個‘他’那樣理解自我,他辨別自己的思想、矛盾和錯誤。”巴里埃在《〈局外人〉的敘述藝術中》指出,這部小說的文字是中性化的,口語只不過是用來抹去另一種語言。小說在第二部分中,運用越來越“典雅”的文體,但并不放棄口語。小說結尾重新使用文學性較強的語言。這種我與他的人稱的微妙變化,口語與文學語言的交替使用,復合過去時與簡單過去時的主次之分,造成了多變的效果,避免了單調,在平實中隱含豐富。《墮落》中的我為自己辯解,內心情感洶涌激蕩,滔滔不絕地講話,與默爾索形成對照;但他的語言也是平易通俗的。他也是將回憶與眼前現實交織起來,造成不單調的敘述效果。
結構主義和精神心理分析學者認為,《局外人》采用了神話原型的模式,即俄狄浦斯情結。默爾索和他的父母構成三角關系。他的母親雖然死了,卻在小說中一直存在,是她使默爾索被判處死刑。他的父親雖然也死了,而且只提到過一次,但這是在關鍵的時刻:默爾索試圖設想自我了結。在這個三角關系的中心,死神像一個看不見的人物,向三個人伸出了手。《局外人》的人物有兩種類型:一種是母親及其女性代替者瑪麗、摩爾女人,另一種是不出現的父親及其男性代替者佩雷茲、法官和律師。這兩種類型的人物分別以海(與瑪麗和歡情相連)和太陽(三次在小說中打上死亡印記:母親下葬、打死阿拉伯人、審判)為象征。根據弗洛伊德的理論,在“反常的”哀痛中,主體不能放棄所愛對象。默爾索選擇了這種方式。他不能轉化哀痛,便把它壓抑下去。默爾索即使想忘記他的母親,也是十分困難的。母親的形象不僅在審判中出現,而且在其他時刻出現。至于父親,他和替代形象與絞刑架聯系在一起,兒子在和他爭奪妻子。默爾索認為自己犯了弒父之罪,所根據的是,凡在精神上殺害了母親的人,也能犯最可怕的弒父之罪,理應受到懲罰。這種分析雖然有點不好理解,但從另外一個角度幫助我們理解當代文學的哲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