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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默爾索與西西弗

是的,我們沒有弄錯,加繆不是要寫一個邊緣人。和《快樂的死》一樣,但更與同時期完成的《西西弗神話》一樣,《局外人》抽離歷史具體情境的做法是要去除一切因歷史的偶然產生的變化性因素,留下純粹的,關于死亡和幸福的思考。

在這個意義上,默爾索完全不是巴爾扎克筆下的典型人物,他甚至也不完全是我們在法國二十世紀小說里慣常讀到的所謂“非典型性人物”,與其說他是個人物,毋寧說他是一種人類命運。

同樣是在1937年的筆記里,加繆寫道:“人生想要過得更快樂,就必須盡量去見證其中的悲劇。”

不是嗎?人類的悲劇命運被濃縮在了默爾索三周的時間里,既是簡單的重復,但也把人生的重要問題全部放大。親人離世提出了“我”對親人的感情問題,“我”自認為“我很愛媽媽”,在律師的再三追問下,我說“我能肯定說的,就是我更希望媽媽不死”,但是律師告訴“我”,“這還不夠”。愛情來臨,同樣是“還不夠”的問題。默爾索倒是沒有把自己和瑪麗的關系定義為愛情,瑪麗幾次追問“我”是不是愛她,“我”被迫說了“真話”,說“我覺得不愛她”,但這并不妨礙“我”也愿意娶她,只要這讓她高興。和鄰居之間的所謂“友情”呢?將“我”繞進殺人事件的雷蒙,他邀請“我”去他家吃飯,“我”嫌一個人做飯麻煩,也就去了,而他提出讓我給他的情婦寫一封信—默爾索也是讀過大學的人—“我”也沒有想到拒絕的理由。至于和老薩拉馬諾之間,“我”卻在他丟了狗之后,聽到他的哭聲,也“想起了媽媽”。正是借助了敘事時間的放大鏡,我們才看見,情之一字,不過是因為得到了語言的粉飾,又漸漸倒過來,成為規約我們行為的倫理,它和幸福相距甚遠。

在荒誕三角的《卡利古拉》中,卡利古拉在“發瘋”前領悟到的真諦是,人必有一死,他們的生活并不幸福。

而在《西西弗神話》離結尾不遠的地方,加繆也是寫道:“如果沒有嘗試過寫一部關于幸福的教科書,我們就不會發現荒誕。”

和《西西弗神話》兩相對照,我們就能夠理解,默爾索的冷淡,他與社會其他人保持一定的距離,并不是因為他比其他人來得更通透;而他向一個素未謀面的人開了五槍,也并非只是沖動的非理性—因為人類的哪一樁罪惡,不是以理性之名,行非理性之實?人類的哪一場戰爭,不是素未謀面的人之間的互相殺戮,從而埋下仇恨的因果?

只要戳破人類幸福的肥皂泡,荒誕的問題就迎面撲來,所以,加繆就在《局外人》里,借助一個非理性的偶然事件,戳破了默爾索本來沒有多想的幸福的肥皂泡,他為默爾索合理地設置了“陌生感”—媽媽去世,“我”沒有哭;女朋友問“我”愛她嗎,“我”說不愛;律師誘導“我”說有利于自己的證詞,“我”拒絕說“超出我感受”的東西—于是默爾索瞬間就和熟悉的環境、生活拉開了距離。換句話說,他被熟悉的生活拋棄了。

《西西弗神話》里,“陌生感”所得到的表述是:

有時布景會坍塌。起床,電車,四小時待在辦公室里,或者工廠里,吃飯,然后再是電車,四小時的工作,吃飯,睡覺,周一周二周三周四周五和周六,都是同樣的節奏,大多數的時間里,這條路也不會有什么問題。只是有一天,突然間就問了個“為什么”。

再或是:

突然,某一天,一個人發現,或者說自己三十歲了。他確認了自己的青春。……他屬于時間,他感到一陣恐懼,正是在這之中,他認出了自己最有力的敵人。明天,就在他原本應該拒絕的時刻,他還期待著明天。這種肉身的反抗,就是荒誕。

默爾索便是問了這個“為什么”,他告訴律師,肉身的需要有時會讓他感到混亂。比起社會對默爾索的“遺棄”,加繆更著眼于描寫在陌生感來臨之前的默爾索所感受到的幸福感。難道默爾索不是比我們平常人等更具有幸福的感知力嗎?媽媽的葬禮結束,“我”回到阿爾及爾,葬禮在我記憶中留下的,是各種分明的顏色:墳墓上的紅色天竺葵,灑在媽媽棺木上血紅色的泥土,混雜在土中的白色樹根,最后,是汽車開進阿爾及爾時的萬家燈火……我們本可以沉醉其中,渾然不覺,如果有人要我們說,并且用夸張的語言表達出來,那就是幸福啊!

但是沒有經過思考的幸福是不可靠的幸福,小到默爾索—或者現實生活中的每一個人—大到整個人類,不都會因為一點偶然,而令命運遭到徹底的掃蕩嗎?擺脫不假思索的習慣和沉醉,進了監獄,默爾索得到了思考的時間,他在監獄里思考什么呢?

他思考自由的問題,看守長告訴他,被剝奪自由,是對他的一種懲罰,他表示同意。

他思考所謂的血肉親情(這是直接和默爾索喪母的事實相關的),報紙上關于那個出走后發了財的捷克人的故事,捷克人回到家鄉投宿旅館,開旅館的媽媽和妹妹沒有認出他來,殺了他。雖然“我”并沒有對此發表意見,但足以令我們看到,沒有加以確認的所謂親情有多么脆弱。

他思考“我”和他人的關系,他從用來吃飯的鐵碗映照自己,“我覺得我的形象仍然是很嚴肅的,即使我竭力對著他微笑。我在面前晃動一下碗。我微笑一下,它保留同樣的嚴肅和憂郁的神態”。—此后,真正的“我”和那個被社會認定的“我”徹底分離開來,所以才會有之后他冷眼看著法庭上審判的那一幕:真正的“我”想到的是,“夏天的氣息、我熱愛的街區、傍晚的某種天空、瑪麗的笑聲和裙子的窸窣聲”,而法庭上的那個“我”則感覺到“一切變成一片無色的水”,頭暈目眩。

也正是經歷過這一切之后,默爾索才和西西弗一樣,坦誠地接受懲罰—在默爾索的設定中,就是接受死亡—之后便確定了自己的幸福,他調動起自己的感官,確定了曾經享有的人世的幸福:

夜晚、大地和鹽的氣息使我的太陽穴感到清涼。沉睡的夏夜美妙的寧靜像海潮一樣涌進我心中。……我體驗到這個世界是如此像我,說到底如此博愛,感到我曾經很幸福,現在依然幸福。

我們可以回到《西西弗神話》的結尾,并不意外地看到加繆對西西弗的幸福的肯定:

他(西西弗)爬上山頂所要進行的斗爭本身就足以使一個人心里感到充實。應該認為,西西弗是幸福的。

盡管人類的荒誕命運毫無疑問是悲劇性的,但這并不影響人類充滿激情地生活,充滿激情地愛著自己的同類,充滿激情地準備好投入結局注定荒誕的人生。也只有經歷過幸福的探索之后,面對諸神的挑戰與懲罰,才能夠像西西弗一樣,昭顯作為人的尊嚴。這是差不多以《局外人》開始的加繆作品整體所呈現給我們的清晰邏輯。這也是為什么,加繆作品中的第一個荒誕三角導向的是第二個反抗三角:在加繆看來,反抗遠不是針對某一個具體的歷史和社會的反抗,而是對于人類悲劇命運的反抗。

應該也是因為這一點吧,《局外人》所蘊含的存在命題以及對實實在在的塵世的熱愛吸引了許多優秀翻譯家的目光,鄭克魯老師即是其中的一位。經歷過加繆的文字,我相信,鄭克魯老師是幸福的。

袁筱一

2020年6月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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