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局外人》與“局外人”
幸而還有作品能夠撥開時代的迷霧。
《局外人》是加繆早期的作品。從三十年代末開始,加繆就在著手進行第一個荒誕三角的創作。(我們很難想象,這樣的三角,出自一個三十歲不到的年輕人之手。) 1937年,《局外人》的情節零打碎敲、陸陸續續地出現在他的《手記》中。例如關于“R”的故事,就成了《局外人》里默爾索的鄰居雷蒙的故事:
我之前認識一個太太……說白了就是我的情婦……我發現她會騙我:彩券的事(這是你買給我的嗎?)、套裝的事和她妹妹的事。鐲子的事還有其他的線索。(《加繆手記》第一卷,第112頁)
加繆真正意義上的小說處女作是《快樂的死》。的確,1937年的大量寫作筆記也有相當的一部分進入了《快樂的死》。雖然死亡已然在了,對于自由和幸福的思考也已經在了,和后來的《局外人》能夠相互呼應和印證,但《快樂的死》說到底大概也只能算是加繆的小說探索,所以《快樂的死》在加繆生前并沒有出版。一來有一些細節與《局外人》是重復的,二來加繆應該是在《快樂的死》的寫作框架中還沒有找到感覺。從這個事實中我們可以看出,先有小說的細節,然后才有小說的整體考慮。《局外人》里非常重要的,定了調子的開頭一句,“今天,媽媽去世了”要到1937年底才出現。到了1938年,默爾索、卡利古拉、荒誕就已經開始成為加繆寫作計劃中的高頻詞。
加繆是一個非常愿意昭示自己意圖的作者,他也在這種昭示里想要進一步看清自己未來的道路。因而我們能夠相信加繆日后在《局外人》的美國版序言里說的,《局外人》并不是關于所謂社會邊緣人群的—這是漢語中“局外人”容易給我們帶來的聯想。“今天,媽媽去世了”只是要用假設的方式來限定一種存在的絕對悲劇性情境:如果一個人的母親去世了,可他說不清楚是昨天,還是今天,如果他在母親的葬禮上沒有哭,他會得到什么樣的懲罰?
這是一個似乎與時代無涉的假設,加繆沒有在默爾索的身上留下歷史性的線索。《局外人》在1942年出版,彼時阿爾及利亞固然還不是戰爭的一線城市,巴黎卻已落入納粹德軍之手。《局外人》中留下了加繆熟悉的,阿爾及利亞的陽光、海灘、阿拉伯人與白人之間的不對付,卻獨獨沒有留下戰爭:這就使得默爾索看上去像一個真正的“局外人”,對即將爆發的戰爭一無所知,如此便成了一個被抽空了歷史處境的“非歷史人”。
既然是“非歷史人”,離十九世紀小說中以一己之力與歷史乃至社會抗爭的英雄差得自然也遠。這就讓默爾索看起來仿佛還是一個非通常意義上的社會人,盡管他既有工作,同事,老板,鄰居,也有已經去世了的母親,甚至還有女朋友。但是他在葬禮上沒有哭,也不愿意開棺見媽媽最后一面,而在媽媽葬禮結束之后,他也沒有太過悲傷的表示,和女朋友一道去看了電影,該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在沒有任何仇恨的情況下就沖與他之間毫無瓜葛的阿拉伯人開了五槍,然而這五槍卻開得驚心動魄:
我覺得天宇敞開,將火雨直瀉下來。我全身繃緊,手指在槍上一收縮。扳機動了一下,我觸摸到光滑的槍柄,這時,伴著清脆而震耳的響聲,一切開始了。我抖落汗水和陽光。我明白,我打破了這一天的平衡,打破了海灘不尋常的寂靜,而我在那里是愜意的。我又朝著一動不動的尸體開了四槍,子彈打進去,沒入其中。而我就像在不幸之門上叩了四下。
莫名其妙地向一個陌生人開了五槍,完全不在正常人的邏輯之內。于是,“這一天”,或者說,“這一世”的平衡被打破了。但更不正常的是在小說的后半部,當默爾索被關在了監獄里,他拒絕了一切社會秩序對他的“拯救”行為,包括律師、神父和預審推事。小說的高潮部分,慣于沉默的默爾索突然爆發了,此時的默爾索已經獲得了“面對死亡的自由”,他說,“我對自己有把握,對一切有把握,對我的生活和即將來臨的死有把握”。
加繆真的是要寫一個有別于社會其他人的個體嗎?當然不是,加繆早就說過,“藝術對我而言并非一切”。可見得加繆從寫作伊始,就決不是要做一個“局外人”。不過值得玩味的是,做人行文有著明確態度的加繆卻并不將他的作品直接裹進他所直面的現實里,這一做法,加繆的確一直保持了下來。在他看來,對待現實的態度—例如納粹,例如反殖民戰爭—不具有足夠的說服力。如果小說有其使命,應該是超越歷史的。
于是我們應該反過來看默爾索。作為“局外人”的默爾索是抽象的,被剝離了歷史的具體情境,因而也被剝離了道德維度。我們很難想象一個社會人能像默爾索那樣,在人生的每一個轉折處都拒絕配合,拒絕表演,只聽憑內心自然的情感驅使。很難想象母親在養老院去世,“我”從葬禮上一回來,就可以和瑪麗吃喝玩樂而沒有任何道德上的自責感(像渡邊淳一的《失樂園》中所呈現的那樣)。也很難想象毫無動機,只是因為太陽太晃眼,就沖一個不認識的人開了五槍。但抽象的默爾索卻是由十分現實的細節成就的。小說一開始,默爾索說媽媽住在養老院里,“離阿爾及爾八十公里。我要坐兩點鐘那班公交車,下午到達”,是具體得不能再具體的現實。母親葬禮結束,默爾索回到阿爾及爾,周末在海灘邊遇見瑪麗,并且和她去看了電影,也是來自于加繆的真實生活:三十年代末的某一天,他和朋友在飯店吃飯,遇見一個不知名的小畫家,小畫家說了母親去世,自己和女朋友去看了電影的事情,加繆旋即道:《局外人》有了下文。就連鄰居老薩拉馬諾和他的癩皮狗之間的感情—在一起別扭,一旦離開卻在夜晚無法入睡,“來回踱步”—誰又能說不是最親愛的人之間的相處之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