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對岸的路燈在此刻熄滅,夜晚奪回了屬于它的黑暗,周圍的一切事物都朦成一團,只能分辨出輪廓。韓燦手中的香煙并沒有直接進入誰的肺里,而是在點燃之后被風靜靜地消耗,還殘余著最后一點紅光。韓燦把最后這點光亮碾滅在地上,對我說,十一點半,我要回去了。說著就站了起來。
我下意識地拉住他的胳膊,他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我也站了起來,對他說,你還沒講完,不許走。韓燦甩開我的手,發出一句短促的笑聲,然后說,太晚了,明天吧。十年都過來了,還在乎這點時間?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能感覺到他的語氣突然帶著點兇狠,把我的情緒硬生生壓了回去。說完他繞過我走了。
失去月光的夜晚幾乎是凝固的,連風也停滯在黑暗中,我卻在湖邊打起了冷顫,一個接著一個?;氐剿奚幔矣讯家呀浶菹⒘耍覊褐曇襞郎洗蹭?,靠墻蜷起身子,只覺十年時光似乎南柯一夢,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存在的真實性。我和韓燦只見過四次面,可他講出的故事卻在大張旗鼓地示威,每一個字都在填補我十年來記憶深處的空缺。賀子熙本來已經只是一個印記,飄渺無形,在漫長的生活中化為一道月影,遙遙地散發出一點光亮,讓我不至于完全遺忘。韓燦的出現卻讓這個女孩又在我的世界里蘇醒,緩慢而有節奏的呼吸著,撕扯著我的懦弱,刺痛著我的遺憾。
最后一次和賀子熙見面的那個夜晚,我們一起看月亮,吃雪糕,閑聊,把石子接二連三丟進南燈河里,就和許多個普普通通的夜晚一樣。可不一樣的是賀子熙告訴我她就要搬家了。如果那個時候的我可以對分別這個概念有更深的一些了解,如果我稍微明白離開是件實實在在的事情,如果我再年長一些,我肯定自己不會假裝得那樣云淡風輕。
六年級開始的時候我們調換了座位,我的新同桌叫做賀子熙。在那節老師負責口述重點的歷史課上,她從五顏六色的熒光筆中遞了一支給我,對我說,用這個做筆記吧,看得更清楚。我接過這支綠色的熒光筆,說了句,嗯。這就是我們的第一幕對白。十二歲的那個夏天,我鼓動暗自生長的情愫,寫下了人生中第一封情書,把它精心偽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署好名字,裝進信封,夾在語文課本的中間。信封的背面有兩個綠色熒光筆寫的叉號,其實是兩個字母X,一個代表熙字,另一個代表霄字。夏天的夜風溫熱,如流水一樣不斷拂過我們的頭發,賀子熙把叼在嘴里的雪糕棒扔進南燈河,邀請我在她離開之前去她家里做客。我腦子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陳霄,快把信封給她,不然就來不及了。于是我說,賀子熙,等一下,我要給你一個東西。說完我打開書包,抽出一個本子遞給賀子熙。賀子熙拿著看了看,有點驚訝地說,這不是我的數學錯題本嗎,怎么在你這里?我說,放假前裝錯了,現在還給你。
我敢保證當時我是準備拿出信來的,可是在碰到課本的一瞬間,我的手鬼使神差地改變了主意,抽出了那本用掉一半的硬面筆記本。那封信我至今妥善地保存著,好像壓在我的床鋪下面,上面的字跡幾乎淡到無法識別,牛皮紙信封也變成暗沉的深黃色。偶爾我會拿出來看上一眼,像是從地上拾起一張正散發著陌生氣味的,遙遠斑駁的舊照片。
我不經常做夢,而且大多時候做了夢醒來也就全忘了。十年來我只夢到過賀子熙一次,這我確實沒對韓燦撒謊,大概是四年前,我高三的時候。和對韓燦講的一樣,夢里我將信交到了賀子熙的手里,并如約去了她的家中,一切都和事實反了過來,完美地填補了自己因怯懦造成的缺憾。夢的畫面在我的身體和意識里牢牢扎根,如果不是枕下確實有牛皮紙信封,我的過去會因為與夢境的交纏而顯得可疑。時間像一口架在爐子上的鍋,里面熱氣騰騰,將我的感觸和情緒熬在一起,變得亂七八糟,我已經無法判斷自己十年來到底在執著些什么,既稱不上是愛意,也沒有具體的思念可言,最可笑的的是由于時間久遠,連痛苦似乎都變得無緣無故起來。
空調吹出的冷氣頗具威力,我決定在著涼之前停止對往事毫無意義的反芻。于是我小心地躺下,裹好被子閉上眼,重新梳理韓燦講述的一切。如果他是一個誠實的人,那就意味著,賀子熙在搬去另一個城市之后遇上了意外,在醫院病房里認識了韓燦。不久賀子熙恢復,兩個人在同一個興趣班里上課,關系好像很不錯。
目前韓燦的講述只能傳達出這么點信息,我對此的感覺介于驚喜和難過之間,甚者可以說是寂寞,就是那種在街頭聽到一段絕妙的旋律,搜出完整歌曲時卻發現不過爾爾的寂寞。我偶爾相信世上的重逢,會設計一些與賀子熙相遇的場面,可從沒預料到這一幕的到來是通過某個男生的嘴巴。漫無目的地想了一會兒,困意開始爬升。
我在睡著之前想的最后一件事情是,韓燦抽的煙氣味相當濃烈,我為什么沒覺得討厭。或許我已經開始變得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