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賀子熙最后一次見面是小學畢業后的暑假，我們倚著虹橋的護欄看星星，天空安安靜靜，腳下有南燈河緩慢流淌的聲音。我記得那天賀子熙情緒低沉，好像考試不及格一樣，她問我，陳霄，為什么今天看不到幾顆星星啊？我那會兒已經有些近視，看東西模模糊糊的，早就看不到星星了，就隨口說，你沒看到月亮那么圓嗎，當然是月亮把星星的光搶走了。賀子熙說，雖然我學習沒你好，但你也不能拿我當笨蛋吧，月亮不是反射的太陽光嗎？我說，你太聰明了，你不是笨蛋，是聰明蛋。說完我們四目相對，笑了一會兒。我看到橋邊廣場有推著雪糕車的老奶奶，就說，有點熱，我去買雪糕。我身上只有三塊錢，挑了一根五毛的小布丁和一根兩塊的巧克力棒。

賀子熙吃完巧克力棒，從兜里拿出紙巾，分給我一張，說，陳霄，我告訴你一件事情，周末我就要走了，我爸工作調到了外地，我們要搬家了。我說，哦。賀子熙說，咱們一年的同桌，你不會忘了我吧。我說，不會。賀子熙說，明天中午你可以來找我嗎，我家在南湖公園旁邊的湖岸小區，3棟201，我有個禮物要送給你。我說，可以。賀子熙說，那我們明天見。我說，等一下。我從口袋里摸出一枚五毛的硬幣，模糊暗淡的金黃色，就像此刻我看到的月亮。我把硬幣拋在空中，雙手接住，慢慢打開，數字面。我心里對自己說，三局兩勝，又拋了一次，國徽面。我拿起放在自行車框里的書包，抽出夾在語文課本里的信封，塞在她手上。賀子熙，這封信給你。說完我騎上車穿過虹橋，風像刀子一樣不斷劃過我的耳朵，讓我不敢回頭看。

信是考完試的第二天在家里寫的，寫的時候我總是手抖寫錯字，最后浪費了五張印著藍色花紋的橫線紙。那個信封是我從書架抽屜里偷的，我學著大人想寄信到賀子熙家里，貼了郵票才發現自己不知道她家的地址，一起玩的時候也沒好意思問，就一直夾在語文書里。

信的內容是這樣的：賀子熙同學，暑假萬歲，今天天氣很好，我很想去河邊玩，但我媽讓我在家把不用的書整理整理。剛才我從書包里找到了你的數學錯題本，可能是走時候不小心裝錯了。我先不扔，說不定你初中還能用，畢竟你數學不像我一樣一題不錯，哈哈。說到數學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期中考試之后王老師找我去辦公室幫她判卷子，我判到你那張的時候她去門口接了個電話，我就順手幫你改了最后那道大題的答案。這里我要補充一句，名字都是密封著的，不是誰的都能看出來，主要是因為你寫的數字太有特色了，每個彎都繞個小圈。其實那道題你步驟是對的，只是結果少寫了個0，我拿筆給你添上了，不然你少得三分。初中分班我們說不定還能分到一起，到時候我們還做同桌吧，我幫你補習數學，你幫我補習英語，你上課睡覺的時候我還幫你看著老師，我看小說的時候你也幫我盯著點。另外我想問一下，你的頭發為什么那么香？你用的什么牌子的洗發水？我媽老是往洗發水瓶子里灌水，你說香不香跟這個有沒有關系？最后祝我們都能上一初中，這個我覺得問題不大。主要是祝我們能分到一個班。你愿意繼續做我的同桌嗎？此致敬禮。老同桌陳霄，2009年6月27日。

韓燦手里的雪碧罐子早就空了，被他不停捏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操場九點半關燈，韓燦站起來，拍了拍衣服，對我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你繼續講。韓燦說的地方是學校蓮湖旁邊的石階。我跟在他后面坐下，面前是泛著波紋的蓮湖，湖對岸的一排路燈照過來一層光線，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四圍事物的輪廓。不覺得這里很適合講故事嗎？韓燦的聲音在湖邊水氣的影響下好像更加溫和。我說，的確。韓燦說，按照我的感覺，你第二天應該沒有去找那個女孩。我說，對，我說了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第二天我躲在屋里看書，好像是《呼嘯山莊》，一本平時根本看不進去的外國名著，我翻了整整一天，我媽還夸我突然開竅了。開學前我悄悄去了一趟湖岸小區，有點老舊，我不知道哪個是3棟，而且那時候賀子熙也已經搬走，我的尋找失去了意義。另一個糟糕的消息是，我被分到了二初中，意思是我考砸了。家里只好把我送到隔壁縣的一初中，我一個親戚是里面的老師。住校封閉管理，半個月輪一個大周末才能回家住一個晚上。每次回去我都要在虹橋轉悠一會兒，我配了眼鏡，看月亮不再模糊，但空氣質量越來越差，幾乎再也看不到星星。湖岸小區那片兒兩年后被拆了，規劃成一座湖心島，建了京港澳大酒店，二十五層，還帶游泳池，我考上大學時二表叔請我吃過一頓飯，我沒覺得多好吃。至于賀子熙去了哪里，這個問題就像一顆被我無數次丟進南燈河的石子一樣，隨著水流離我遠去，我至今無從得知。

我把左手舉了起來，對著朦朧的月亮伸直手臂，想把它抓在掌心里。韓燦說，你很會講故事，講的很不錯。我說，可能是回憶有美化作用吧。韓燦說，把手放下來，我讓你回到十二歲。那天韓燦用了更久的時間握住我的手腕，握的很緊，像是怕被我掙脫一樣。湖邊柳樹底下坐著一個練習口琴的男生，我聽出來他在吹《月亮代表我的心》，韓燦側著頭，好像聽得很認真。曲子結束時，韓燦起身對我微笑，說，明天見。我回答，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