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是哪冒出來的玩意兒，居然敢攔官軍的押送隊伍，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為首的官軍伍長身材敦實矮小，比之其他官軍都矮了一頭，那尖嘴猴腮的模樣，怎么看都不像行伍出身。

“你們抓的是什么人，又為什么要抓他們！”

“嘿，今天的太陽是打西邊上來的吧，怎么一個兩個的都開始不服管了？你個膽大包天的臭小子，官軍抓人還要講什么道理？！”

那伍長把下巴一歪，那副小人得志的樣子被他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道理？”

李艾又往前走了一步，視線剛好就與狄公交匯。

對方審視的目光讓心中產(chǎn)生了些許膽怯。

因為幽州官軍的胡作非為、蠻橫無度，狄公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肚子火氣了，而李艾的出現(xiàn)，既十分巧合又讓人意外，所以，這個時候的狄公氣場全開，任何與他對視之人，都會倍感壓力。

這不，本來還靠近胖胖的幾個官軍，都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

作為這個世界的天命之子，狄公一旦認真起來，那真是神鬼皆愁。

在這樣的狄公面前表演，李艾身上的壓力可想而知。

但這時候的李艾仿佛有老天相助，一身正氣自清白，嗓音洪亮惹人愛：

“官軍……哼，欺凌弱小，不分青紅皂白，擅抓百姓，爾等此舉，與造反何異？”

大庭廣眾之下，這一個帽子扣下去，換個人來也得急眼。

“你！”

那伍長果然被激怒，擼了下袖子，上前兩步，繼續(xù)喝道：“敢誣陷我們官軍謀反？我看，你才是造反的逆黨吧！說，你叫什么名字！”

“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你爺爺我就叫李艾（二）！”

李艾刻意把他的“艾”字說得含糊不清，在有心人聽來，自然就有不同。

而官軍隊伍里的狄公也被李艾這一聲給叫醒了。

他回想起之前在酒樓里和李艾笑對詩文的情景：

“青山依舊好，黃菊近新栽。兩字功名困塵埃，春花秋月詩才。”

青，黃……

青山江海，黃花勛爵……這說的是李艾的那個便宜爺爺，上一任黃國公，李靄。

所以……

“黃國公李艾？！”

年紀(jì)、身高，全都相仿，面前人好像……好像還真可能是他！

“大人，你說什么？”

身邊的虎敬暉聽到了狄公的嘟囔，小聲問道。

狄公伸手制止了虎敬暉的話語，他虛瞇著眼，又一次把視線聚焦在李艾的身上。

這時，那官軍伍長也從呆愣中回過神來，說道：“李二，你叫李二？那這擔(dān)架上的人是誰？”

“哼，是被你們官軍逼死的百姓罷了！”

然后，李艾一個箭步，才上了道路旁邊的一個石碾子上，振臂高呼道：

“幽州城的百姓們啊，大家伙都看看，我李艾（二）的確是通緝告示上的那個逆黨，我也的確殺了上官，我也確實是畏罪潛逃了！

“可是，我李艾（二）今天為什么又跑回來了？你們看好了，就因為這幫官軍好吃懶做，他們抓不到我，就蠻不講理、欺壓弱小，指著擔(dān)架上那個被打得爬都爬不起來普通村民，說他是李二！

“然后就把他給抓起來了，你們都捫心自問，如此不平之事，放在你們身上，你們又該怎么辦！”

此話一出，當(dāng)時的圍觀群眾就喧嘩了起來。

是啊，這些官軍抓不到逆黨會屈打普通村民捉去交差，以后是不是也會隨意抓他們呢？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時候人人自危。

而這件事也一傳十十傳百，有人說李二，也有人說李艾

“我李艾（二），頂著李唐皇室之姓氏，祖上也曾經(jīng)是南方豪俠！我自幼習(xí)武，使文弄墨，行走天下，好為游俠！我就是忍不了這種不平之事！要讓普通百姓代我受過，我絕不答應(yīng)！列位百姓，我不求你們?yōu)槟侨跣≌啉Q不平，但請各位護得自身，記著我李艾（二）之名，終有一日，天子垂憐，定要叫這些狗官貪官，千刀萬剮！”

“好！”

“好——”

一時間叫好之聲此起彼伏。

幽州多豪俠，而且幽州軍的所作所為，早就已經(jīng)深入人心了。

在幽州城北門的刑臺上，那些大柳樹村老幼婦孺的慘嚎尚未消散，幽州民眾苦酷吏久矣。

現(xiàn)在有一個人當(dāng)著官軍的面破口大罵，如此做法，就相當(dāng)于是成了幽州城老百姓們的嘴替，這誰不覺得痛快呢？

當(dāng)然，李艾的下場也是很慘的。

惱羞成怒地官軍伍長把他趕下了石碾子，摔了一屁股墩兒。

就在李艾被推搡在地，要被那伍長鞭打時，官軍隊伍中的一人制止了他。

然后，李艾就被官軍拿破麻布給塞進嘴里，然后被架著直接給拖走了。

無意中，這幾個官軍做了一件后來的反派們都沒做到，只有他們做得最對的事情——堵上李艾的嘴。

不多時，狄公看著模樣狼狽的李艾，心中又好氣又好笑。

氣的是面前的李艾分明沒有絲毫縛雞之力，卻不顧自身安危也要來這里煽動百姓，盡做一些違法之舉。

笑的是李唐后人里多了一位敢做敢當(dāng)、胸有正氣的年輕人，雖然行為做事還欠考慮，但若是后面教育得當(dāng)，假以時日必可為國家棟梁。

李艾有沒有可能取太子李顯而代之呢？

當(dāng)然沒可能，但有李艾輔佐，李顯再懦弱無為，這天下也還是李唐的。

打定主意，狄公小聲叮囑身邊的虎敬暉道：“往后多注意這年輕人，千萬要護他周全。”

“敬暉明白。”

……

伴隨著李艾在幽州大街上的一聲高喝，李艾（二）的名聲就此傳揚開來。

但也讓幽州城內(nèi)的有心人聽了過去。

幽州的官軍和百姓聽的是“李二”，但一路從江州追尋李艾蹤跡到此的梅花內(nèi)衛(wèi)們，則和狄公一樣，聽的是“李艾”。

對他們來說，但凡有像“李艾”的，都要好好調(diào)查一番。

幽州城某館驛。

一身華服的虎貴蘭從館驛中走出，她面色凝重，左右看了看，確定沒有人跟蹤，才上了對街的一輛馬車。

而兩個身穿夜行衣的好手則快步從幽州大街方向跑過來，翻過館驛的圍墻，進到了里面。

“什么？”

這聲音偏中性，但依舊能聽出是個女人。

館驛內(nèi)，蒙面的紫袍人聽到了兩人的匯報，她驚訝地站起身，然后又鎮(zhèn)定了下來，雙手背在身后，來回踱步。

“你們立刻撤掉撒在幽州城外的眼線，給我全力盯緊幽州刺史府，記住，不要驚動任何一人，更不要驚動狄仁杰。”

“是……那，閣領(lǐng)，李艾怎么辦？”

“他跑不了的。幽州的事要比李艾更緊急，你們都得給我緊張起來！這一次，我們要當(dāng)看客，都不許輕舉妄動！”

“是。”

……

虎敬暉和狄公被官軍推搡著進了刺史府衙，李艾就比較慘了，被人反綁了雙手，直接扔在了擔(dān)架邊。

嗯，剛好跟吉利靠在一起。

“弟兄們，把他們押進公堂，戴上刑枷！”

嘿，這一聽就是那尖嘴猴腮的矮子伍長。

“是！”

推搡之間，虎敬暉和那伍長糾纏在了一起。

“老實點兒！”

“干什么！”

虎敬暉身強體壯，翻手間就把那矮子伍長給推開。

那伍長站定身體，舉手指著虎敬暉道：“你小子夠狠！竟敢抓爺爺手腕！”

話音未落，這家伙直接上前一步，給堂堂的虎敬暉，來了一記耳光。

這矮子伍長現(xiàn)在是仗著公堂之上他們自己人多，所以又開始了蠻橫無理。

李艾趴在地上都能聽到那清脆的一聲。

“完了，這孫子是徹底沒救了。”

李艾心說。

這記耳光有些響亮，虎敬暉第一時間沒反應(yīng)過來，他之前根本想不到會有人膽敢這般對他！

然后，虎敬暉就被一擁而上的官兵給控制住了臂膀。

眼見虎敬暉被控住，那矮子伍長得勢不饒人，上前就是一腳，直接踹到了虎敬暉的大腿上，但愣是沒給他踹跪下。

這一掌，一腳，直接給虎敬暉打笑了。

就矮子伍長的那點功夫和力道，對虎敬暉來說，完全就是撓癢癢。

可是，堂堂千牛衛(wèi)中郎將，虎敬暉哪里受過這種侮辱呢？

他冷笑著，周身殺意也愈發(fā)濃郁：

“小子，你千萬要記住這一腳，等時候到了，別怪爺爺?shù)牡犊欤　?

“狗雜種，死到臨頭還敢嘴硬！”

這矮子伍長也是個傻狗不知臭的家伙，還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這不，抬起手來又準(zhǔn)備打一巴掌……

“住手！”

這聲斷喝出自狄公之口，他這一開口，公堂立刻安靜下來。

被堵住嘴的李艾，在地上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

“刺史大人到——”

恰在此時，一聲像太監(jiān)又不那么尖細的報場聲響起，從公堂內(nèi)部，一前一后走來了兩個腳步輕浮的老家伙。

為首者一襲深緋色官袍，大搖大擺地走進公堂，一來就倨傲地掃視場間諸人。

早在高宗朝時期，就界定了以當(dāng)?shù)厝丝跀?shù)量劃分上、中、下三州的規(guī)制。

幽州又是河北道僅有的兩個上州之一。

上州刺史的官職是從三品，應(yīng)當(dāng)穿紫袍，不過，幽州比較特殊，這里在武周朝以前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州，論制，幽州刺史只是正四品上，所以，就只能穿深緋色官袍。

所以，此時的幽州刺史在官吏的品級上是和虎敬暉相當(dāng)?shù)模⒕磿熓乔Ｐl(wèi)中郎將，屬于皇帝親勛，算是近臣，同樣的品級就是比地方的高。

當(dāng)然，這也和武皇帶給武周朝上下所有官員的巨大壓力有關(guān)。

武皇僅憑自己的威嚴(yán)，橫壓世家大族和地方豪強三十年，這句話其實也是正確的，雖然李艾不待見武皇，但是非功過，還是得客觀地講一講。

武皇的政治嗅覺和統(tǒng)治手腕，狠是真狠，強也是真強。

后來神龍政變推翻武皇統(tǒng)治的時候，拜武皇余威所賜，他們甚至都不敢一個人搞事情，必須是張柬之等四大內(nèi)史合力舉事，才馬到功成。

但自從代朔二州被突厥侵占，兩州的百姓有許多都逃到了幽州，這就使得幽州的人口暴增，在近兩年里才被認定為上州。

等到刺史進到了公堂內(nèi)，那個矮子伍長立刻上前，邀功般地說道：“大人，李二已經(jīng)抓到……只是……”

“只是什么？”

“還有一個，自稱自己是李二的家伙。”

“嗯？有人會自稱李二？那人現(xiàn)在何處？”

“小的也一塊綁來了！喏，就在那里，這家伙牙尖嘴利，就沒把門過，小的只好堵上了他的嘴。”

那伍長伸手指了指李艾。

年輕的公子哥瞪著大眼睛，一臉無辜地瞅著在場眾人。

李艾心說，“別都看我啊，我還想看戲呢”！

“哼，一丘之貉，到時明正典刑便是……”

幽州刺史上前走了兩步，就看到了比他還壯實的胖胖，和掙開官軍擒拿后的虎敬暉。

那刺史眼神在兩人身上逡巡了片刻，冷笑一聲：“哼！”

這時，那矮子伍長喊道：“大膽刁民，見到刺史大人為何不跪？”

“呵呵……”

只見公堂正中那胖胖的身影，先是回了一下頭，表示自己剛剛聽到了他的話語，然后又微微抬頭，瞄了一眼公堂上方“明鏡高懸”的牌匾，再斜眼瞧了下那端著架子讓自己顯得高人一等的幽州刺史。

他緩步向前，逐漸越過了刺史，雙手自然地背在身后。

而后，他輕蔑地說道：

“哼，一個小小的刺史，安得我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