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志的母親在暈倒之后被送進了急診,我親手推著她的病床把她送進去,羅志冷漠地看著這一切。用冷漠來形容他的表情甚至并不恰當——因為冷漠至少是某一種神色,而他的模樣根本就像是一個睡著的人,連夢都不做的那種。
我跟急診科值班的醫生交待了幾句,走出急診大樓,靠在醫院后院的長椅邊上喘氣,打開手機音樂播放器,在歌單里點了一首“500 miles”,聲音開到24%,我自己能聽得見,另外能聽見的只有身旁那一米來長的長椅。
羅志幾乎是跟著我的腳后跟出來的,就自然地坐到我靠著的那張長椅上,側著耳朵聽我手機里放出來的歌。花壇里綠植的陰影錯落地投在他身上。
“歌名是什么?”他問。
我向他亮出屏幕,沒有解釋。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在那一刻他有那么一些像一個普通的十四歲男孩,即使那雙無神的眼睛依然教人毛骨悚然。
“醫生,你今年多大?”他又問。
我眼角抽了抽:“你問這個干什么?”
“就是問一下。”他轉而用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方才我腦子里“普通”的想法早就沒了蹤影,漆黑的無底黑洞仿佛要將我整個人吸進去。
“二十八,你的兩倍。”
他的嘴角忽然咧開一個笑,讓人感覺很微妙。如果把他那張臉,拍照下來掛在隨便哪個角落都百分百辟邪,但真正面對的時候又能感覺到他確實在笑,而且是一個發自內心的,沒有什么雜念的笑。他表達感情的方式和表達出的感情幾乎與旁人無異,只是每每帶著難以言明的割裂感:清晰得過分,直擊內心,而恐怖與毛骨悚然在那份感情之外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我挺喜歡你的。”他就那樣笑著說。
我也抽搐地扯出一個笑——前提是嘴角向上短暫地抽動片刻也算是笑——再緩緩挪動到長椅的另一邊,詭異的尷尬如影隨形。
最終我還是沒有受住沉默的折磨,打開手機漫無目的地刷起微信和微博,他很自然的湊過來看。
“你在看什么?”
“沒什么。只是不得不感慨,發瘋的人確實能逼瘋沒瘋的人。”
“其實我也是這么認為的。”
“那你為什么這么抗拒做CT?”
“我有一些事情,不想讓別人知道。”
“那些事可怕嗎?”
“我不覺得那是可怕的,對我來說和他人不一樣從來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每個人都跟別人不一樣。”
“等你活到一定年紀,就會發現大家都一樣。尤其是像我這樣,學了解剖,就會發現,所謂人啊,無論活得如何,死了都是一團肉和一架骨。”
“不,每個人都不一樣,所有東西都不一樣,不同是他們唯一的共同,這與個人的主觀感受沒有關系。”
“醫學足夠客觀。”
“那你是怎么定義‘人’的呢?怎么樣算人?有什么特征的算人?沒有這些特征的為什么不能叫做人?決定是否為人的標準又是憑借什么而定的?”
“思考,用腦思考,我認為是這樣。大概。”
“思考。你說的思考是電信號與信息溝通大腦,但電信號的傳遞,變化,是真的嗎?真的是有用的嗎?你知道的實驗是用切除大腦的人與沒切除大腦的人做對比,讓我們認識到人離不開大腦的,是嗎?”
“這是一種控制變量。”
“但是這樣只能證明原來有大腦的人不能離開大腦,不能證明‘人’這種生物離不開大腦。就像是把折好的紙飛機機頭撕掉,它就飛不起來,但失去那一角的紙依然可以折成別的紙飛機。所以我們只能說原來那個紙飛機缺少那一部分紙飛不起來,而不能說明紙飛機不能缺少那一部分的紙。”
“這似乎有些道理。”
“回到大腦的問題,‘人’的問題。如果現在你面前坐著的我沒有大腦,我還算是一個人嗎?如果答案是‘不是’,那么為什么?為什么缺少手的是人,缺少腳的是人,缺少腦的就不是?有任何人告訴過你,只有有大腦的才是人嗎?”
“不,不是——”
“好了。”他站起身,看不見表情,“這些你不要跟別人說。另外,小心你的大腦。”
那天醫院外科樓的墻白得像一張鬼臉,夕陽若無其事地給那種詭異添油加醋。
而那天的事情最后不了了之,我不知道他們最后去了什么地方,本就不多的記憶隨著時間流逝漸漸淡了不少,唯一清晰的就是羅志那雙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在與我簡短交流的幾分鐘里不止一次地從空洞里射出瘋狂的光芒。他的話我沒敢思考,冥冥之中的預感告訴我那些話背后的東西會顛覆我二十余年生命的所有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