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某一天，我的門診迎來一對母子。

母親面色發白，嘴角爬滿干裂似的褶皺，壁虎一樣延伸到接近下顎的位置，雙眼都埋在紫黑的陰影里，教人懷疑她的眼珠逆向長回了頭骨里，顯得她憔悴得像一具白骨。她臉上寫滿了倉促不安，目光在我的門診室里到處掠過，偏不肯與我的眼神接觸。

而這樣一個女人在坐下后，卻戰戰兢兢地開口道：“醫生，這是我兒子羅志，麻煩您檢查一下他的腦子。”我這時才留意到那個跟在女人身后的男孩。

從身高和樣貌看，約莫十四歲上下，鼻子不大不小，嘴巴不大不小，兩三指高的黑發錯落地躺在頭頂，沒有虎背熊腰，也沒有過于纖細，連膚色都是普通的黃褐色。如果要讓他徹底埋沒在人群里，大概只需要挖掉他那兩只眼睛。那雙眼睛實在太空洞了，空洞得除了一片白與一點黑之外讓人叫不出那是一雙眼睛。倘若你像我一樣，有那么一些機會能夠接觸到尸體，就會因為死人的雙眼都比他有生氣而震驚。你也可以拿起一只黑筆，在白紙上畫一個橢圓，再往橢圓中間填上一個黑色的圓，這便能讓你免于無謂的想象。

“羅志！”女人低聲對男孩說，“不要隨便瞪別人。”男孩聞聲，緩緩低下頭，空洞的眼里空洞的目光散成一片地上的沙。

我才知道他剛才在看我，而我本人沒有任何自覺。我下意識瞥了一眼角落里的落地空調，從發黃扇葉間流出的冷氣清晰地提醒著我背后大片大片的冷汗。

“大概有什么問題？他是哪里不舒服？”我盡力維持著聲音不顫抖，但心里始終不大踏實——我不知道他是否在看我。

“問題？哦，他的問題，他哪里都是問題！他沒上過學，但他什么都知道，看得懂所有書，而且全都記得。他還不理解常識，沒有一點感情！在他眼里，我跟你沒有什么差別，就跟兩塊只有形狀不同的石頭一樣，不用說你都知道，這不正常——”

女人用近乎癲狂的語氣述說著，而羅志在一邊很安靜地坐著，像雕塑一樣一動不動，沒有補充也沒有反駁，比桌邊四個月沒有澆過水的多肉植物還死氣沉沉。

“給他做個CT吧，我做過那個東西，頭部平掃，很快很安全。”女人抬高了聲音。

我剛想接下話，羅志卻突然出了聲：“不。”——這是我聽他說的第一句話，與我想象中的差距不大，冷漠得像一臺機器，siri都比那樣的聲音友善。正是這樣的一句話招來了母親的盛怒。

她幾乎在瞬間站了起來，椅子與地面摩擦出可怕的尖嘯，那椅子單腳轉了幾圈，在女人不知道什么地區方言的咒罵聲中倒下。我什么都聽不懂，無從勸說，只能打量起沉默的羅志——他的眼神沒有焦距，但不知道為什么，有時候能夠看出他的目光停留在哪里——比如現在，他盯著那張倒下的椅子——有時候又不可以。再仔細一點，甚至能看出他并不是完全沒有情緒，只是大多數時候，他什么都不在意，于是那雙眼睛里就什么都沒有。

女人罵完了，扶起倒下的椅子，氣喘吁吁地坐下，一個眼神都沒再給羅志，我也結束了對羅志那不切實際的的分析，羅志在最后給了我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也許是我的錯覺。盡管作為一個普通的精神科醫生，對患者進行分析是本職工作，但羅志很明顯不是一個普通的病人，他已知的癥狀無法歸類于任何一種精神病。

“為什么不？”我翻開羅志的病歷，那里面一片空白，只有封面的掛號單上寫有姓名與年齡，我才知道他確實是十四歲。

他搖頭：“沒有為什么，我不該在這里。沒有人應該在這里。”

我愣了愣，仿佛迎面被潑了一盆冷水。我并不意外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更深層次來說，是不意外任何一個精神病患者說出這樣的話，但羅志說出來的時候，沒有起伏的語調，空洞的雙眼，略顯稚嫩的臉，幾乎在瞬間觸動了我的神經。那是一種恐懼，我幾乎確信，而它的來源在一片迷霧之中，我不得不放棄尋找。

我微微張著嘴，想要說些什么，說不出口。幾乎是在一瞬間，一旁坐著的母親突然倒抽了一口涼氣，向一側的地面倒了下去，她的眼睛還瞪著羅志，驚恐漲成一根根的紅血絲，直到那雙眼睛在失去知覺時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