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后,我在一個周五接到一通電話,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總覺得熟悉,熟悉到在記憶里抓耳撓腮。
“醫生,你應該還記得我,我是羅志。”他平靜地說,我眼前頓時浮現出那雙記憶深處里無神而驚悚的眼睛,瞬間把我扯回了兩年前那個詭異的下午。
“是你?你怎么有我的電話?”
“找你們醫院別的醫生要的?!?
“但這是私人號碼——”
“我知道。”他打斷我,“是私事。我媽媽前幾天去世,明天是她的葬禮,如果你有空,我希望你能來?!?
“為什么?”腦海里的記憶告訴我我與他并沒有熟悉到應當出席他母親的葬禮。
“那天之后我們沒有再去別的醫院?!彼馕渡铋L地頓了頓,“那些話我只告訴了你一個人。是我的私心,我想要一個見證?!?
我猶豫了幾秒,含糊地答應了,出于一種極復雜的心理,恐懼卻同情,惴惴不安。不久后羅志就把具體的時間和地址用短信發給了我。我復制粘貼進備忘錄,順手想把那個不知道哪里來的號碼拉黑,在盯了屏幕幾秒之后還是放棄了。不知怎的,那一刻我心里的恐懼,有幾分來自對我自己。
葬禮在第二天早上十點半,我特地換了看起來比較正式的黑西裝,系好領帶,在胸口別上一朵白色的菊花,即使并不必要——我到墓園的時候,沒有別人,羅志只穿著普通的襯衫,手機連著的藍牙音箱平靜地放著那首“500 miles”。我聽著這首歌,一時有些想要發笑,好像今天躺在墓地里的不是羅志的母親,而是我自己。他的眼睛遠遠望向我來的方向,沒有任何情緒,但我知道他在等我。
我走到他身側,凝視著他腳邊樸素的墓碑,和墓碑邊上更加樸素的未填的坑,里面躺著一個不大的黑棺,泛著石的光澤。他向我點頭致意,我取下胸口的白菊花,扔在黒館表面,面對著墓碑鞠了一躬。他就站在我身后半步看我,只是站著。
隨后我和羅志著手往那個坑里填土,兩個人都沉默,不安的沉默。他有很多話要說,大概;從側面看那雙眼睛并沒有那么嚇人,但下面埋了許多不為人知的東西,大概。一個恐怖的想法突然漫上心頭——那里面或許什么都沒有。這個想法驚起我滿背冷汗。
“她是怎么死的?”終于是我先開口,那樣的想法刺痛著腦海中的某個角落,我壓抑著它。
羅志漫不經心地回答:“癌癥,兩年前就有了?!?
我回憶起當年她憔悴的面容,不禁有些感慨。
“為什么叫我了來?”我問。
“我說過,為了一個見證?!?
“見證什么?我看你并不關心你母親的死。”
“是的,我不關心?!绷_志說得很直接,“我要你見證的是我,是我的存在,我的消亡。我媽媽先我走了,能做的這件事情的只有你。”
“為什么是我?”這是我一直以來的疑惑。
他突然笑了出來,配上那雙無神的眼睛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非要說的話,只是一個巧合。那天我和媽媽剛好走進你的辦公室,你剛好愿意聽我說話,她剛好命不久矣,跟一片葉子剛好落在你身上一樣巧合?!?
我的腦中這時已經亂成了一鍋粥,索性放棄了思考:“你要我做什么?”
“我死了以后,你要給我收尸。我要你把我送上解剖臺,取出每一個臟器,將骨骼做成標本,捐給哪里都好?!?
“你才多大?”
“十六歲,醫生。我知道我現在自己做不了這樣的決定,但是到我死的那一天就沒有問題了。我是自愿的,只是普通的遺體捐贈而已?!?
“如果你要自殺,我不會放任你?!?
“我不會自殺的,只是知道自己會死在哪一天而已。這不可怕,也不奇怪,你要習慣,這個世界什么都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