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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月下
  • 李鳳群
  • 5577字
  • 2023-01-16 17:15:16

那場令全世界震驚的大地震突然而至,打破了全世界包括月城表面的平靜。一開始,電視里反復播放的是同一所學校的畫面,使人誤以為地震只發生在某個人煙稀少的小縣城的某所學校內,但是,不到一天,更多的新聞鋪天蓋地——情況比最初知道的嚴峻一萬倍。人人無心工作,個個獻血捐款。余文真的一位同學,畢業后憑他母親的關系,被安排在銀行,地震發生第三天,他寫了一封辭職信放在桌上,背起包去了震區。幾個月后,余文真在商場里偶遇到他,原來他去災區做了一個月的義工,回來后變成了一個晝伏夜出的人,準時上班成了高難度的事,他只好在商場的晚高峰時段幫人發傳單。薪水幾近于無??吹接辔恼媛冻龅耐槟抗?,他慢條斯理地說:“我當時就想去幫幫忙,地震的那個點我正在柜臺前打盹,突然像被什么東西敲了一棍,敲得頭嗡嗡作響,我醒來后到處查看,又反反復復詢問旁邊的同事,根本沒人給我來這么一下子,半個小時后,地震的新聞就出來了。我覺得那是天意在召喚,所以我就去救人了。”

“你救著人了嗎?”

“一個人也沒救下?!?/p>

“但你至少有勇氣去了。”余文真安慰他說。

“你能想象人能直接從馬路走到五層樓上嗎?”

“我聽說了。樓房被夷為平地了?!?/p>

“是的,見到過那些場面讓我對什么都無所謂了,就像你看到的這樣?!?/p>

那是一張備受折磨的臉,一張因對陌生的人無力的愛而軟弱的臉。余文真一陣鼻酸,她低下臉。

他們的談話就此中斷,余文真并沒有真正聽懂什么,直到許多年后她突然想起他聳了一下肩膀的動作,瞬間理解了他內心正在經受何等折磨。一陣心悸。

章東南那個時期正在別的城市調研。他從來沒有貿然打過電話給她,也沒解釋過自己是如何拿到了她的手機號碼。大地震發生第三天,他發過一條短信,算是間接響應著余文真的痛苦:“我眼下住的賓館靠近一所小學。學校樓層不高,院子里有足球場、網球場和板球場,孩子們很活潑好動,他們從放學一直玩耍到天黑,打打鬧鬧,笑個不停??墒遣恢罏槭裁矗业男木咀×??!?/p>

余文真每次都會忍不住去數字數。超過七十個字,又達不到一百四十字的,就覺得有點兒虧,他卻完全不顧及短信費,有時太長,有時又太短。

隔天他的注意力又被轉移到了大人身上:“那些小孩兒的家長卻叫人無法忍受。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爺爺老太太,離放學還早呢,他們就等在場邊看熱鬧。有一次,看到兩個踢球的孩子發生沖撞,兩個老太婆隔著柵欄就在那里吵起來。聽不清他們吵架的內容,但是看得出,表面上看他們之間充滿敵意,又很沒素質??墒?,他們的爭吵卻又是淺嘗輒止的,這邊還在理論,那邊兩個孩子竟然又握手言和了,兩個老人自然化干戈為玉帛了。人老了,反而比孩子還要幼稚?!?/p>

他的短信簡直就是輕音樂,淺淺的輕訴,諸多的小情趣。

不回那個能量不明的信息就好了,但當時她說:“你一定是一個好爸爸。”

他沒有接這個茬,到了第二天又跟她說別的事,所以她不知道他有沒有孩子,是不是一個好爸爸。不過如果再追著打聽,反而顯得她別有用意,這個話題只能到此為止。

有天晚上六點多鐘,章東南發來一張照片:他站在一棵梧桐樹下,看著鏡頭,微微頷首。月城的大多數人都還穿著單外套,他卻只穿著一件藍色短袖襯衫,襯衫質地優良,看上去不像第一次穿,卻又無任何褶痕,無疑,他已經身處中國的南方。仔細看,他不年輕了,鼻翼旁有清晰的法令紋,而且額頭過于寬大,發際線比上次見時更靠后?!袄夏腥恕?,一瞬間這個詞涌進余文真的腦子。再看一看,他的嘴角微微上揚,好像掌握著許多秘密——尤其是她所無法領會的秘密,周身洋溢著懶洋洋的自信,他的站姿——包括照片里映襯著他的那些背景物,都使他顯得見過世面,而且富有生氣。

她又想,誰給他拍的照片?他所視察的單位又給他派了生澀的女員工陪著吃晚餐嗎?他到底不會像我一樣,背著一只質地很一般的包,手上提著一袋考研資料找自己的自行車,打開手機看一下信息也是件有難度的事。

他給的信息越來越多,他從某知名大學的地理信息系畢業,偏文科,與地圖有關,年輕時游歷過許多國家,但結果,陰差陽錯,他卻成了大型私企的管理人員,好在這幾年又可以全國各地走,使他不至于覺得過于受約束。

放蕩不羈愛自由,他總結說。

月城,以及外部的世界一直在變動,越來越多的人在四處奔走,許多新鮮的職業和行業冒出來,陌生的面孔也越來越多。當別的城市用大巴去鄉下把一群一群又一群年輕的光腳丫的接到沿海城市的時候,這個十八線城市還后知后覺、面帶譏笑地議論,仿佛與他們絲毫不相干?!艾F在太亂了,這些人到哪里都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媽媽又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彼囊馑际亲约菏谴┬?,她的地盤正在被光腳的侵占。她不允許孩子們四處亂跑,余文真上大學填寫志愿只能是本市,本科考不上就??啤R划厴I就在本市找工作。媽媽認為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必然如此的。太多選擇其實就是沒有選擇?!澳阌涀?,但凡最聰明、最有權力的人想進哪個單位,哪個單位就是好的單位?!边@句話無懈可擊,到現在還管用。聰明人、體面人在做什么,什么事一準大有好處。而且,媽媽覺得應該嫁給一個知根知底的本地人,安穩最重要。話音剛落,卻見整個世界一波一波往眼前涌,你高興也好不高興也罷,到處都是外地人。他們開銀行、開酒吧、開超市、造大樓、造工廠、造大橋。他們不再是單一的勞動者,他們是有各種來頭的人。他們有的讓人反感,也有的讓人著迷。一部分一目了然,另一部分讓人覺得高不可攀。余文真一邊習慣性地遵從媽媽的吩咐,一邊又隱隱意識到某些東西是不對的——關于自己停留在原地、波瀾不驚的生活。開始朝九晚五沒多久,街面上的廢墟多了起來,到處圍起來,光聽見里面“突突突”地響,粉塵彌漫在空氣里,有時下班路上,碰到戴著頭盔的工人們,一個個渾身臟兮兮,神情疲憊,之后,不過年把工夫,像預想的那樣,那條街面修葺平整,要不就是一幢樓起來了。等到有一天,她發個愣,經過那個地方,竟然感覺景致挪移,舊屋不在。媽媽的觀念也在“突突突”和“轟隆隆”之間悄然轉變,在周雷之前,她張羅著幫女兒安排了一個承包百貨大樓的浙江溫州人的相親,甚至也想把她表舅的同事(是一個貧困縣的高考狀元,在月城設計院工作)介紹給女兒,但都沒有成功。

余文真動過一走了之的念頭,遠遠的,最好是一線城市,省城也行。她去過幾次省城。有一次是和同學一起旅游,另外一次是去檢查身體。對于省城她印象最深的是火車站旁邊一家理發店門口。兩個姑娘在人行道上打羽毛球,當時街上有微風,每一個球都沒有落到應該的位置,她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彎腰撿球,撿一次就笑一次,好像所有的快樂都集中在彎腰那一刻。余文真看呆了,可是沒有人注意到她,就算也幫著撿了一只落在她腳邊的球遞給人家,接球的小姑娘隨口說了句“謝謝你”,就轉身發球,都沒看她一眼。想起初二春分時的郊游,以及從杭州回月城的大巴,余文真摁下了去省城的念頭。她害怕像一片落葉落進秋天。但是,她的心靈深處,清楚地明白:除卻去到陌生、廣闊的外部世界,她往后的命運不會有任何升騰的可能性。

許多親戚都買房了,沈國芳在市內轉了幾圈直呼太貴。巷子要拆遷的傳言早就滾滾而來,在空中響很久了。既然有那么多人為拆遷的不公而努力,這個事就一定有盼頭??吹贸?,拆掉你多少還你多少,甚至多還一點是完全可能的——沈國芳算是個精明的主婦,這一點在兩年后便得到了應驗——余家被拆到了很遠很遠的南新橋附近,巷子里的六十平方米拆到了一百二十平方米。雖然媽媽神機妙算,但她無心喜悅,一則因為用力過猛,令她疲勞,再則彼時一百二十平方米的郊區房已不值一提??偙瘸菛|好,沈國芳自我安慰地說,那地方,哪里還算是市區!

在媽媽牢牢掌握局勢的家里,孩子們都有點兒束手束腳,無力反抗,連男主人余世福都有點兒謹言慎行,不知道是因為老婆太強勢,他才太懦弱,或是剛剛相反。家里的外交、內務全是沈國芳在謀劃。親戚朋友到一起,余世福不太發言,就算說了話,也吞吞吐吐的,很容易被人搶掉話頭。一次兩次,成了習慣之后,他說到一半就會停在那里等著別人打斷。他對時事發表看法,也是曖昧不清,模棱兩可,總想著把觀念不一的攏到一起。沈國芳曾經抱怨他沒氣魄,但是長輩和晚輩似乎都很喜歡他這樣的做派。余文真常常想,男人不是應該有點兒自以為是的派頭才能籠絡家人、樹立威望么。有鑒于他的隨和,媽媽的凌厲就更突出。遇到兩人鬧矛盾,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偏向他。因為自知眼界不高,擔心言多必失,余世福只能在好好先生的道上筆直地走,旁人還在同情他,實則他本人早已習慣經常欣賞一下老婆的威風,過火點兒也沒關系。

章東南是另外的樣子。

這個人的生活是游動的。他常常在余文真下班坐上公交車的那個節點發短信給她。他把談話的節奏帶到了流動的世界。說到俄羅斯,他談起了紅場、列寧墓、克里姆林宮、衛國戰爭紀念碑。

關于羅馬,他發來手機里存的照片,教她欣賞羅馬柱:“古希臘三大柱式”——多立克柱式是仿男體的,而愛奧尼克柱式是仿女體的。著名的雅典衛城山門和帕特農神廟,采用的即是多立克柱式。而愛奧尼克柔和優雅,如雅典娜勝利神廟和伊瑞克提翁神廟。

余文真發了一個冒號加半括弧的表情,假裝聽懂了。她期望這個話題盡快結束,他卻不依不饒了:如果遇到看起來像愛奧尼克式,但更復雜豪華的,比如柱頭以毛茛葉紋裝飾,而不用渦卷紋,毛茛葉層疊交錯環繞,卷須花蕾夾雜其間,柱頭圖案呈環繞狀,準是科林斯柱式。

那一刻她略有點惱火:跟我講全然不相干的東西做什么!微微不適之后,余文真帶有一種小小的惡作劇心態回了短信。她向來被動,習慣附和,但這一回,順水推舟的習慣里卻隱藏著違逆:回一個不相干的人的短信,像是對生活的一次小小的背叛,這背叛旁人難以覺察,如一根頭發絲掉進一塊草叢,但對于她本人而言,則是向天空投擲的石塊,她渴望聽到一聲巨響,像鞭炮的轟鳴,像飛機飛過城市上空發出的嗚嗚鳴叫,帶給她微微的喜悅。畢竟他的世界,華美而深邃。

余文真和男朋友最近有點兒擰巴,沒有什么話題可談。彩禮、婚紗和婚房談不攏之后,所有的話題都變成了麻繩與這幾件事牽扯在一起。二十五歲的世界,缺得最多的是錢。周末的時候,他們也跟風搭免費巴士去看房。在巨大的木制展示臺上,擺著許許多多形態各異的樓盤模型,在精致的燈光下,根本無從辨別優劣,只能憑著價格權衡。他們一再往偏遠地方跑,可是錢似乎總是不夠。后來,兩個人都有點兒生氣。他們彼此也沒搞清楚,是生自己的氣多還是生對方的氣多。有時候好幾個星期,她都不想見到他,偶爾吃一頓飯,也還是別扭,如果離開錢,談論一些知識性的問題——她隱約覺得需要提升一下他倆之間的交流深度——他顯得嗤之以鼻,一副看穿她在故弄玄虛的樣子。好吧,回頭談現實。一說到首付額度、貸款利息和裝修風格,他也會覺得她在暗示他的窮,他表現得相當抵觸、不耐煩。

她覺得納悶多于委屈,她既沒有故弄玄虛,也沒有嫌他窮,至少她不會放在臉上,她覺得他理解力相當有問題。那么還能談些什么呢?如果談到單位某個人的戀愛,對了,陳惠琳被求婚了。哦,是嗎?他猜測她在嫉妒。所有看得見的戀愛都是熱鬧的戀愛,有浪漫加持,他總結說所有打動人的浪漫總是錢的魅力,言下之意,其實那不是真的。她當然不同意,浪漫和錢不是一回事,完全不相干,明知他不贊同,只好沉默無語。有天晚上,她突然覺悟了,如果戀愛男女像他們這樣別別扭扭、低調無聲,不是光缺錢,還缺愛本身。

夏天的時候,有一個短暫的小假期,但他們沒有一起出游,連郊區都沒有去。周雷對他們最近無話可說好像并不在意,拋開了對講理的偏執,他們更是無話可說;沉默和冷戰沒使她的心冷酷下來,相反,她內心涌出了更多的需求。而這個需求仿佛一塊石頭壓在后背某一側,打破了身體微妙的平衡感,只要和周雷待的時間稍長一點兒,她就會像擔心摔倒似的趕緊走開。

基于章督導,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余文真想,他不認為自己給女孩發照片不得體,那她也不覺得跟他抱怨自己的男朋友有什么不合適。

他給她打來電話,他在河邊散步,聽出她心情不好,需要不需要有人陪著聊會兒天?他問。

在他的慫恿下,余文真擴大抱怨的范疇。除了不解風情的男朋友、急吼吼的媽媽,還有在巷口坐著拉二胡的大爺們,他們的二胡實在難聽,沉重而光禿的頭顱搖來晃去,陶醉其中,實在可笑之極。更惡心的是,他們雙標,一旦自己午休,就聽不得小孩子在弄堂里說笑打鬧,經常拿根掃把呵斥驅趕小孩,說他們是一群烏鴉。其實他們自己發出的才是噪音呢!余文真說。

“哈,正是。”章東南附和說,“一切美妙大不過孩子們的笑聲。”他以溫和而寬容的方式笑著,鼓勵余文真繼續。

他的親切和包容像濕布包裹著的太陽,溫暖又不刺目。

“他們自己俗不可耐,還以為自己才代表著生活,代表著真實,要是我們談到理想,他們就躲在暗處發笑?!?/p>

“如果談到愛情呢?”

“他們肯定說那是個大笑話?!?/p>

“那么靈魂呢?”

“他們會覺得你在夢游。”

“那太遺憾了?!闭聳|南再度哈哈大笑。他的笑聲似乎就是一個宣言,一個堅定的立場,百分百站在余文真這一邊的。

她心情平復了,輪到他說了。他試圖開展更多的話題——有些她接不上茬。他說:“聽到你的聲音真開心。最近壓力比較大,今年方方面面都比較艱難?!庇辔恼娴哪X海里浮現出他優哉游哉散步的樣子,像他這樣有能力周游世界的人,能有多艱難呢!后來她想,其實她錯過了真正觸摸他靈魂的最初機會也在那個節點,以至于他認定她是一個呆頭呆腦的傻瓜。

但他仍然努力地制造話題——經過他的言語組織之后的新聞和傳言,都能使人眼界大開。像是在給萬物重新定義,他總在提供思路,擴充她的知識,激發她的想象力。有時自己能跟得上他的思路時,不免覺得洋洋得意。他把她的公司領導們全部比得沒那么卓越了,她看他們的眼神已經發生了變化,走過他們身邊,她不再畏懼。年紀相仿的同事也都差不多,他們對這個社會的認識未免蜻蜓點水,他們的觀念也東搖西晃,沒個定數。他們熱衷于追逐名牌服裝,對明星們的愛情比對外面的世界興趣更大,如今,這些閑聊和沒有含金量的玩笑也顯得空洞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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