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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月下
  • 李鳳群
  • 2字
  • 2023-01-16 17:15:15

上卷

余文真多么渴望被看見。

縱然身處不足百萬人口的縣級市,二十五歲的女人,差不多到了這樣的階段:或趨于成熟,卻仍懷天真,懂得些許國事世事男女之事,卻仍混沌不明,某些思想左右搖擺,波動起伏,像市中心廣場上那圈大理石砌成的噴泉。泉水不定期往外噴,時而向上,時而四散,時而寂靜細柔,進而激越亂濺,染濕閑人的頭發。周邊居民一到夏天的晚上就聚集在此,過去是閑坐聊天,后來就地跳廣場舞。噴霧與熱空氣融為一體,沾在人們的臉上、睫毛上、手背上,跟汗液混合在一起,凝固,揮發,混沌不清,廣場舞結束時,被男男女女帶到各個街巷,化為烏有。

余文真是本科學歷——畢業于本市唯一一所本科院校,不過終究是個縣級市。月城跟一線城市的差距不是十年八年,而是二十年三十年。家里的長輩看到年輕人露出對大城市的向往之情,生怕子女溜走,異口同聲勸誡孩子們不要好高騖遠,月城小地方好山好水好空氣,應該為此驕傲自豪,言之鑿鑿,似乎有理。如此三番五次,月城年輕人常常主動或被動地在浮想聯翩和自知之明之間搖搖擺擺。看到貧困山區生活困頓的,覺得月城人算得上體面;見到大城市街道繁花似錦,方見自己門前簡陋。他們的生活,像夾心餅干中間的那一小塊白巧克力:說有又沒有,說在又仿佛不在。月城地處長江中下游,地理優勢一般般,經濟發展速度不上不下,無突出優勢,亦無致命短板。月城的顯要特征就是“不被看見”,這也是余文真的顯要特征。從小到大,不起眼的余文真到哪里都是半透明人。初中二年級的春分時節,老師帶全班同學到東郊去踏青。彼時的月城,少高樓少景點少探險路徑,學生們遠足郊游,唯有東郊西郊可撒野放松。大巴車開了四十多分鐘,月城便似到了盡頭。車子停在一處有田有林有溪有雜草的地方。同學們帶好干糧和水下車,約好下午三點鐘集合回城。不一會兒,三三兩兩,竄到各處,余文真不知怎么就落了單,她獨自吃掉了媽媽做的糯米糍粑,在林子里沒有頭緒地兜轉。其間陷進一片泥潭,鞋褲沾了些泥,她不好意思見人,埋著頭在小溪邊搓洗,然后找一塊空地支棱著兩腿任太陽曬,等褲腿差不多干了,抬眼一看,四處無熟悉面孔,才發現錯過了集合時間。站在被車輪深深碾壓過的雜草地上,她一陣驚慌。好在時間尚早,她憑著記憶往城里去。走了很久,看到一輛公交車,花了四毛錢,坐到月城公交總站,再轉往清涼寺巷的汽車。她想到學校和家里一定炸了鍋,因為她的失蹤。她的心里充滿了莊重感,準備受人垂憐。到家時,上小學的弟弟跟小伙伴在巷口玩電動小車,父母在廚房里忙晚飯,也沒人問她郊游好不好玩,干糧夠不夠吃。第二天早上到了學校,大家看到她,跟昨天一樣的態度。下午自習課,老師拿一沓照片過來分發,大家湊在一起,指指點點,這張好,那張不好。似乎沒人發現就連集體大合影上都沒有余文真。余文真羞于提醒,羞于抗議,溜出去上廁所。換句話說,合影少了余文真,返城少了余文真,其他集體活動少了余文真,都是平常事。遺忘事件等到初中畢業了,也一直沒被察覺。但那天下午到底成了余文真心里的著火點,只要想到東郊,她就努力回味那塊糯米糍粑的香甜,以驅趕那揮之不去的霧團。后來,但凡畢業合照,集體留影,余文真都會有意走到一旁,別人只道她是怕照相,只有她知道,她不是怕照相,她是怕那霧團。

高一時她結交了閨蜜吳利。她們初次見面是在學校的元旦晚會上,吳利穿著藍色的蓬蓬裙,唱主旋律歌曲,唱第二句就被發現是拿著話筒對口型,穿幫之后,臺下噓聲四起,有人吹口哨,有人跺腳,有人叫她滾下臺,可是吳利動作不走形,表情不走形,堅持到最后一句,鞠躬退下。第二天在食堂現身,她大大咧咧,一副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的模樣。她的鎮靜和厚臉皮使余文真刮目相看。吳利不矯揉造作,做事但求過癮,不求甚解。至此,余文真成了吳利的小粉絲。到了大學,她們同校不同系。為了維系友情,余文真每天偷摸著到服裝設計系的宿舍玩,有時晚了,她會從吳利的宿舍后窗悄然地滑下去。她像蛇一樣在兩個系之間穿梭。但凡沒有課,她便到吳利的教室里和她并排坐著等下課,因其行動低調,又比旁人略低一頭,從來沒有被點名要求回答問題。

令人傻眼的是,吳利沒有按照劇本成為一個拋頭露面的明星,也沒有成為主持人,大學畢業之后,立即應聘做了棉紡廠老板的秘書,后來變成老板娘……

大學最后一個暑假,幸運落到余文真頭上。學校選出五個不同系的學生到杭州浙大參加職前輔導培訓,有點兒激勵好學生、向上托舉一把的意思。余文真暗暗要求自己積極大膽一點兒,爭取把閃光一刻拍成照片回來展示,結果,十三市共五十八個學生代表,個個或風度翩翩,或長相精致,社交能力超強,這回并非余文真消極自卑、不求上進,而是踮起腳尖也夠不著。優秀學生星光閃爍,外向的高談闊論,內向的成績斐然,個個有特色長處,沒有一丁點兒縫隙留給余文真表現。這個全然被淹沒、忽略的人,自動坐到教室最后一排。課余溜出去,避開同學們都喜歡去的西湖,逛了靈隱寺、西泠印社、電子學院和工大等。她拍了留念照,藏在背包里,沒與任何人分享。這場培訓經歷和證書總算使她的求職簡歷漂亮了一些,有助于她后來順利拿到第一份工作。

培訓結束,月城一行五人同乘一輛大巴回月城。同行的一個英語系女孩子,不僅收獲了一張“優秀學員”證書,還收獲了培訓班另一位學員的愛情表白。坐在大巴車上,她側身向車窗,不停地收發手機短信,絲毫不留意沿途風景,正是她的旁若無人使余文真心生惱怒,她扭頭看著窗外閃爍而過的樹木和村莊,肚子空空發酸,像是好幾頓沒吃飯。

中途一個服務區,司機停車加油,提醒乘客下去上洗手間,余文真背起隨身的包下了車,徑直朝服務區的超市走去。她想起一部電影的場景:一個女孩走進服務區的超市時面色蠟黃、饑腸轆轆、面臨絕境,出來的時候面色紅潤、腳步有力,好似一瞬間長大成人。余文真在各種方便面貨架跟前站了很久,仔細端詳包裝上的配料表,罔顧外面汽車發動的聲音。等她把一瓶豆瓣醬拿起來,正面背面的字一一看完,才從超市走出來,那輛回月城的大巴果然已經開走了。她頓時一陣竊喜,如果命運有什么暗示的話,輕而易舉地錯過了這趟大巴車應該算吧,這似乎是離開月城的最好時機。然而,可笑的是,旅行必備的全部行李留在車上,隨身小包里只有一些零錢和一張身份證,更加湊巧的是,正在她左右徘徊之際,另一輛標有開往月城的車緩緩停在她的腳邊。一群中老年人魚貫而出奔向洗手間。她耷拉著臉,等這些蹣跚的乘客回到車旁魚貫而入之際,埋頭擠上去,坐到最后一排的角落。她一直捏著自己的手機,等它響,盼望那陷入愛河的姑娘大驚失色的道歉聲傳過來,那時,她會為制造了一點小小的震動而愧悔,她想。然而,在滾滾車輪的轟鳴聲中,她的手機死寂般沉默無聲,直到到達月城汽運站,沒人發現她在無聲地掉眼淚。她去車站值班室打聽前面一班車的去向,聲稱丟了行李。司機被找著了,面對面站著,既不承認見過她,也不承認見過她的行李。

“我有車票?!?/p>

“撿的吧?”

為了證明是自己,她在身上四處翻找。而與她同行的四位同學竟然也如初中二年級那群人一樣對她中途下車未有任何表示,她在與司機交涉無果試圖聯系其中一位時,發現沒有對方的手機號碼。這惡作劇般的一時沖動,除了導致失去一只裝滿半新不舊衣服的行李箱之外,對其他人,對這個世界,什么影響也沒有產生。

沒人留意她。巷子里活潑的姑娘、成績好的學生,或者漂亮的服務員,她們總是被贊賞、被關照,簡直無緣無故地,甚至因為她們的任性和自私,會被重視、高看一等,被幸運、機會和贊美包裹,當然,也會被一切的權勢吸引、玩弄和利用,處于危險的邊緣,但是余文真像被篩子眼過濾了似的,即使是巷子里的叔伯阿姨,也幾無人留意她。作為一個始終不被看見的人,余文真覺得自己是巷子里的一把掃帚,擱置在角落里,見風被風刮,見雨被雨淋,實在無關緊要。

“這個無情的世界我恨你?!彼谌沼浝飳懴聛恚髦粫腥税l現,卻又把這頁紙撕成碎片,扔進了馬桶。

畢業之后,余文真亦在“安穩過生活”和“勇敢闖世界”兩個念頭之間切換。月城有類似特征的姑娘無處不在,且日益增多:對冰淇淋、咖啡、口紅、黑色的長筒靴有天然好感,但是,四肢發達而不勤,物欲重卻手頭緊。余文真理想中的生活檔次是中等偏上,但實際里是中等偏下。工資一半交給媽媽,另一半中的一半必須存起來,如此一來,手頭緊巴巴,簡單地說,不算是特困戶,但絕對沒有水晶鞋。余文真幾乎是大海里的一滴水,似有似沒有。

就在不久以前,她還羞于和閨蜜私下談性,更不敢公然自嘲。和她一同入職的同事們,腦子里只有肉眼可見的小事,話題最多的還是男女之間那點兒事……然而性的吸引力還不是生命中頂重要的東西,比起暗地里的愉悅,她更喜歡想象和白馬王子牽手亮相時的萬人矚目。遇到飄著細雨的黃昏,她的心突然狂野,想奔跑起來。有時候大白天睜著眼睛夢到浪漫的事發生,夢見陌生男人在大街上捧著玫瑰花求愛,是的,很土,不要緊?;蛘邘еハ愀?、去新加坡。甚至幻想接連收到數十封沒有署名的來信——反復向她傾訴相思,但沒有勇氣表達——她會從字里行間的蛛絲馬跡偵察到寫信的人,正是三年前曾與她擦肩而過,也被她反復想起的那個人,那樣一來,如同一道閃電,她的生活就會“嗖”的一下騰空而起,里里外外全然不同。

二十五歲前,余文真也心血來潮過,幻想痛痛快快地加入一場戰爭,自然不是為了死,而是為了拯救被困在廢墟里的老弱病殘孕,最好對世界格局造成一定的影響。為了光榮,也為了偉大。然而,不久后,那場慘絕人寰的大地震突然而至,和月城一般大小的好幾個縣城及周邊淪為廢墟,舉世震驚。好多天余文真和同事們都守在電視機邊上看救援進展,恨不得撲進電視機里去扒拉人,但是最終,她只為這場驚天災難捐獻了400 CC血和五百塊錢,而已。

正是這一年,伴隨著巨大的天災,她遇到的一個人,將徹底改變她的生活。

月城城區,從地圖上看,形似彎月,面積不大,也無甚顯要特征,但四方殘留的殘垣斷壁和一條干了的護城河為證,她是有過幾百上千年歷史的。斗轉星移,如今城里城外界線模糊,城鄉分界線,或是稻田和公路。城里總共兩個有湖的公園,一到周末,人滿為患。二十層以上的建筑寥寥可數,狹小的巷子倒是隨處可見。余文真全家生活在其中的一個——清涼寺巷,可是這個巷子既不清涼,也沒見著寺。不過這城里名不副實的地方多——“魚磯”,無魚,無磯,無石,就是一個土丘,現在做垃圾集散地;“明府巷”,不明亮,也無府邸。月城人亦很少較真。這城里有許多的東西失了出路,沒了蹤跡,像一幅龜兔賽跑圖——兔子溜了,烏龜還沒到,畫面上只有幾棵不相干的草。

清涼寺巷道,長約三百米,余文真家在巷底。巷口,夏天擺著冰柜賣冷飲,冬天有油桶烤紅薯;左側拐角有一個報刊亭,興了兩三年,沒等人眼紅,就冷清了;修鞋的攤子是白天攤開,晚上收起來,攤得潦草,收得更潦草。往巷子里走兩步,就算半私人領域了。余文真每次進出,頭頂是密密麻麻、錯綜復雜的電線隨風晃動,兩側腳邊是紙板箱、腌菜壇、塑料花盆,再就是自行車、摩托車倚靠著墻,留下兩個身位的空間,供人側身進出。左右幾十扇斑駁的老式門窗后,數雙或清澈或混濁的熟悉眼睛相迎相送。一直走到巷子最里頭,左側這戶是余家。門口豎著一只方凳,方凳上擺著一盆發財樹,旁邊還有兩盆三角梅,養了很多年,樹干有兩歲小孩的手腕粗了。進入到門里,則另有風景,方方正正的老式衣柜,裸露出水泥的圓形立柱,形似寶塔卻在穿堂風里搖搖晃晃的蚊帳,怎么看怎么邋遢,到了晚上,輪廓浮凸,影影綽綽,倒有幾分神秘,不免浮想聯翩,可是一俟天色大亮,一切又明明白白到令人厭煩了。早上出門上班,撲面而來的先是五顏六色的滴水衣服:大褲衩、小汗衫、破成條的抹桌布一字排開晾曬在巷子口,好在大白天都在單位上班,這些東西從眼前和從心底都能干干凈凈清除,傍晚回來的時候,那些衣服全部都被收進屋了,剩下光禿禿的竹竿支在那里,等到可以收放的折疊桌撐開,一頓能容納七八人圍坐的晚餐就開始了。下班的鄰居會側身讓過這個餐桌,順便瞄一下這戶人家的伙食。其實都差不多——腌豆角、酸蘿卜、炒青菜,如果天氣實在太熱,會燉一只雞蛋或者煮一碟花生,一瓶啤酒慢慢品,算是巷子里標準化的愜意人生。每年夏天,戶戶都有在家門口吃晚飯的經歷,簡直就是光明磊落的良好風尚。巷子里家家一日三餐的飲食結構幾乎一模一樣。換個角度看,就是相互模仿、相互抄襲的結果。這些平凡努力、永遠留意工資最后兩位數的大小、把用不壞的勞保用品堆在餐桌底下的工人家庭幾乎都沒有秘密,不管內向外向,說起話來都顧不上隱私,洞開的門,為著透點兒風而長年向外敞開著的窗,窗口都是忙里偷閑監察外人家事的眼睛……缺腿的椅子擺在自家地盤的屋外,不能用,也不扔。拾破爛的有時當著人家的面,試著搬一搬,不為賣錢,屁也賣不著,就是為了逗逗這些好笑的吝嗇鬼們?!安灰?!”說完了發現這個邏輯不成立,板著臉退回屋,椅子呢,就一直在原地。

漸漸地,太陽的最后光輝被西邊的房頂擋住,黑夜慢慢罩下來,空的碗碟收到一起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一個全新的陳舊夜晚便又正式開始。

這條巷子,容納了余文真的童年、少年和青春時光。

一年過完了,又開始了一年,讓人以為永遠不會變了——清涼寺巷式的家庭,做父親的嚴肅保守,母親則是絮絮叨叨,做父做母既是拷貝,也是繼承。如此日復一日,三點一線塑造出來保守的性格,形成一個看得見的舒適圈。越過這個圈,就越過了慣例和義務,到達不同。這“不同”令大家坐立不安。想象中的尷尬處境令人趕緊退后縮回。巷子里有位鄰居,是位轉業軍人,他有兩條選擇:自主擇業,每月仍有保障;或部隊安排工作,工資待遇降低。出于對安全感的需要,他從一位團級干部變成居委會普通工作人員。所有人都理解他退縮的根源,如同理解冰雹打在臉上那微微的刺痛。起初余文真以為自己的理想出現了偏差,后來才發現鄰居和弟弟也有此感受,沒有人意識到這種恐懼心理和其他許多偏見早就控制著這一群人的生活。父母們不肯大聲表揚子女,亦不敢自我嘲笑,幽默更是稀缺品質,如果有一個女孩化上濃妝,和某個男子走近些——雖然不一定有男女之間的事,但逃不了曖昧的氣息,如此一來,她不是背叛了她的好名聲或者父母的好名聲,而是背叛了整條巷子。

到余文真參加工作時,這個穩固的名聲下降了,因為不停地有人出去——最值得反復提起的是考上清華的那位小哥哥,走后杳無音訊,不僅妻兒不回來看看,接出去的父母竟然也樂不思蜀,一去不返。他家門上的不銹鋼鎖一開始還閃閃發光,經過灰垢、風雨和光浸染,后來和門框一起變成了黑色。再后來,另一位老鄰居搬走了,承租方請來施工隊,在朝街面的方向開了一道門,不幾天,一個小型理發店開張了。開理發店的小姑娘是碭山縣人,她的店面自然不能跟理發連鎖品牌相提并論,她有自知之明,目標客戶鎖定住不太講究的中老年人,巷子里的鄰居成了她首批拉攏的對象,她對每個長了頭發的都那么客氣,笑得那么甜,加上她本身又那么年輕,在迎著亮光的巷子口站著,像一顆明亮的珍珠,吸引了全部男人的注意力;巷子里那些情竇初開的男孩女孩們的小小任性和叛逆,都被這位穿著緊身衣、露出肚臍的理發店小姑娘比得黯然失色。這位贏了戰爭的將軍完全不自知,每天還在致力于為占有更多的頭皮而熱情洋溢地向每個路人綻放笑臉。終于有一天,巷子里的母親們怒火攻心了,她們聯名要求她的房東趕走她,理由是她穿著暴露,舉止輕浮,帶壞巷子里的風氣。余文真看到媽媽連著好幾天在跟幾個鄰居嘀嘀咕咕,到了下個星期,效果出來了:這個理發店的小老板娘帶著深表無辜的表情委屈地跟房東理論,出于年輕氣盛,她不愿意更改著裝風格——或許意識到遷就了也沒有用。談判陷入僵局,不久后撕毀合同決裂。決裂之前,巷里巷外的老鄰居們已經不敢照顧她的生意了,理發店很快關張了事。她走的那天,雇了一輛卡車,無聲地把轉椅、美發加熱器、烘發機往車上放,她費力地踮起腳,幫司機搬放物品,收斂了笑容,扎起了馬尾,反而使人覺得可以信賴,甚至可以繼續相處,然而,于事無補,那輛舊貨車排出烏黑的尾氣,轟隆隆不見了。碭山姑娘的笑容真如夜里開放的曇花,說是謝了,卻一直在有些人的心里開著,包括那些惡語污蔑過她的媽媽們。那間房后來又被租去做打印室、炸雞店、燒餅店……幾乎所有租這么小這么破舊的房子的,都被證明比房東更窮,更渴望發財,發財夢也更容易破滅。出租房屋到底讓巷子里的人嘗到了甜頭,另一側的墻體也鑿開一個門,創造了另一個門面店。失敗繼續上演,敗北了一波,會重新貼出招租紙,吸引下一批小倒霉蛋。幾年工夫,周邊一幢又一幢端莊而明亮的新房拔地而起。像從深睡中醒來,清涼寺巷人恍然大悟般地達成共識:時代在前進,這條小巷太老,不適合年輕的下一代居住,甚至所有的人,包括八十六歲的老婆婆都應該離開,去住客廳通透、臥室帶有衛生間的大房子。

這條共識起先只是一句閑聊,后來像兌了水的墨汁一樣洇到所有人的心里。適齡青年相親的時候,不僅要有房,還要隔音效果好、開發商實力強、核心地段,比如小區附近有醫院和公交站臺,去超市和菜市場近而便利,如此等等。但是不能在城東——聽說在建開發區,可是老城區人清楚地記得,過去那地方是槍斃罪犯的法場,新中國成立后又造了幾座大化工廠,到處是溝渠和田地,言下之意,那地方又亂又雜,是窮人和農民生活過的,去那里買房很掉價;城西更不能,那里地勢低,瞧瞧那些不長草的沼澤。沼澤上的房子能不塌?這口氣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天氣預報專家用十分莊重的口氣預測明天下雨還是下雪,以為天下事,最重要就是雨和雪。住在清涼寺巷的人被城區是黃金地段這個概念套得密不透風了:城區、地段、醫院、學校、高人一等……

余文真自小和母親的關系都略顯疏離。她肯定沒有達到母親對她的期望,母親倒沒明說過,但看到女兒臉上的目光永遠快速而短促。母親精明但缺少想象力,自己想不通的時候就去模仿別人,余文真觀察到了這一點,似乎也繼承了這一點,但她同時繼承了父親有什么話不肯直說的性格,凡事只放在心里頭,久而久之,日常相處帶著不言自明的抵抗,不劇烈,剛剛好能被感覺的程度。

余文真十歲的時候,父親余世福和母親沈國芳雙雙遭遇下崗的威脅。他倆都是在山芋、玉米和蘿卜干的滋養下長大的一代,因為饑餓感貯存在記憶里,使他們不得安寧,無心讀書,又或者不是自身的原因,是大趨勢造成了他們容易受到驚嚇的性格。父親在造紙廠上班,安心靠雙手供養家庭超出溫飽線的水平。他常常羨慕腦子好使的人,他對于連續使用四字成語的人充滿敬意——或者戴著厚厚近視眼鏡的人,對他來說,那是有文化有知識的象征。話雖這么說,可他自己,張口閉口還是忍不住會“去他媽的”。余世福的廠子說要整改革新,本以為刷墻建檔,結果是裁員瘦身,搞得人人自危;而沈國芳所在的新安百貨大樓的生意也相當不好,雖沒有明說裁員,卻悄悄地解雇了一大批合同工,沈國芳脾氣一向不好,得罪過負責人事的經理,這是她患得患失的主要原因。那一整年,余文真體會到了無聲的恐懼。父母在房間里嘀嘀咕咕,商量對策,有時候聲音格外大,有時候又特別小,話題無非就是請誰幫著說幾句好話,或者就是猜測給誰送禮管用。巴掌大的房子里流竄著不安的空氣。在等待命運裁決的一年中,伙食質量下降,弟弟因為感冒沒有及時送醫,引發肺炎,高燒四十度以上,幸好鄰居們曉事理,一再給出忠告,才及時去了醫院。醫生說再去遲些燒壞腦子也未可知。說來可笑,當時并不缺錢,而是對失業造成的后果的悲觀預測,導致他們恨不得把錢袋子縫死糊進墻縫里,整個夏天,連一雙拖鞋都沒有買。最終,貧困潦倒的窘迫并沒有出現,父母的單位都安然渡過難關,但他們心有余悸,之后說起來,仍不免再三謝天謝地。這一年的遭遇之后,全家四個人都顯而易見地愛惜金錢。第一個月拿工資,余文真意識到父母過度謹慎,開始無聲地刻意回避去父母一貫進出的便宜小店購物,又攢了幾個月,也學吳利去提高消費。那時城里四處冒出購物中心,商場和店鋪到了三步一見、五步一遇的程度,每天上班下班都要經過,躲都沒處躲。揣著全部工資站到大洋百貨閃著寒光的珠寶柜前的余文真佯裝鎮定,然而,她轉悠了很久,沒有一個人上來招呼她。營業員每天要看到多少人吶,余文真缺少消費能力都寫在臉上呢。沒有人看到她對物質的欲望塞滿了每一個毛孔,準備傾巢而出的決心。最終她悻悻而歸。

余文真的形象始終如一:頭發極其濃密,小時候跌了一跤,額頭磕到了石頭上,縫過幾針,所以喜歡用劉海遮攔住,后來那個疤痕淡到看不見了,可是眼睛習慣了隱匿在劉海下,加上她喜歡低頭,這樣一來,她的半張臉都模糊不清。二十五歲的余文真,形象含糊,還有些營養不良,可賴在少女行列,亦有老成世故之感,板住臉,儼然已婚人士,正操持一日三餐。

余文真大學畢業前夕第一次投簡歷,就被復韻集團月城分公司接納了。此后她一直在該公司做文員。復韻集團蒸蒸日上,旗下有五家上市公司,分公司開到了海外。這工作說出去還算體面,薪水也不錯,增加了她在男朋友跟前的分量。不過工作了三年,她明白自己就是大型設備上的一顆螺絲釘,能有什么前途呢,幾乎可以說完全沒有前途。

彼時的余文真,一切按部就班,在自嘆不如和盲目自信之間來回晃動。她這個年齡,如果有什么能夠確定的,就是明白自己的魅力,對什么樣的人有效,對什么樣的人完全無效。二十五歲,略知世事艱難,有戀愛對象,但仍對愛情懷有向往。這么說吧,如果金魚讓她許三個愿望,她本能地想要美貌、珠寶和房子,但是冷靜一想,若這機會真的到來,幾乎所有人都會許下此等愿望,金魚一定會覺得無限鄙視,那就來點兒不一樣的吧。讓他們看見我吧,看見我沒有回到車上,回到城東郊外把我帶走,親愛的金魚。

二十五歲的余文真,尚不知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更不明白,時光漸漸向前,不是所謂的高考成績和偶然得到的一份工作決定你一生的命運,相反,是那不經意的某個普通時刻,既聽不到驚天動地的開場白,也不會有鑼鼓喧天的預備鈴,一切都會突然而至,讓生命變得完全不合常理。

2008年的初春時光,余文真和男友進入談婚論嫁的階段。正如海倫·羅蘭所說,一個姑娘最艱巨的任務,是證實男人的意圖是嚴肅的。每個足齡姑娘都本能地領悟這個任務的艱巨,因此,相親必不可少。余文真的男友是嚴肅認真的。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他倆共同的熟人家里,她暗暗說服自己不要抱有希望,有趣的靈魂怎么會接受相親。周雷是一個裝潢公司的設計師,他一動,臉上厚厚的鏡片發出沉悶的閃光,她認定他是無趣的書呆子,但是等他轉過身去泡茶,他白色的T恤背面印著一大串英文:THE LOVE THAT LASTS THE LONGEST IS THE LOVE THAT IS NEVER RETURNED.“永久的愛就是沒有回報的愛?!庇辔恼鎰倓傇谛睦锇阉目陌桶头g成中文,周雷便轉過臉對著她,鏡片上的光線又閃動了一下,這會兒似乎與剛才截然不同了,之后他彎下腰,把那杯茶小心地放到余文真面前的茶幾上,嘴角輕微地咧了一下。房子里有孩子們在打鬧,他的聲音很低,余文真似乎聽到他調皮地說:“喲,你懂!”一瞬間,余文真心花怒放,覺得與這個男人心有靈犀,她端過茶杯啜了一口,覺得這杯紅茶別有一番滋味。

周雷在本市一家規模很大的裝潢公司上班。他幫客戶設計各種大小戶型的房子,以實用、省錢和物超所值為己任。他帶她去過一個客戶家,一套客廳三面落地玻璃的別墅,院子籠罩在翠綠的竹蔭里,還有一塊網球場大小的草坪。一堵玻璃圍墻隔住了馬路,可以看到馬路一側是市圖書館,另一側是購物商場,但商場和圖書館都看不到這個房子?!昂喼彪[秘到極致!”參觀完,他聳聳肩膀,做了一個鬼臉,大有“終于見到世面了吧”的意思,絲毫不見嫉妒之心和攀比之意。說余文真目瞪口呆一點兒也不為過。她想,有如此平和心態,當初就算換個再胖十斤,或再矮五厘米的相親對象,他會不會也欣然接受呢?

在房子戶型、結構、朝向、玄關、設計等多方面,周雷算是見多識廣,經驗教訓都很豐富,但到目前為止,他依然和父母住在一個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建成的小區,那個小區余文真聽說過,又老又破,挨著臭名遠揚的垃圾處理站,因此他說起自己的家庭地址時,她詫異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她以為這里早就拆了,畢竟這樣的“老破小”屈指可數了。她臉上的表情被他捕捉到,并且進一步放大理解了,他沒好意思把她往家里帶,所以余文真還沒有正式以未來兒媳婦的身份見過他的父母,只約在茶餐廳吃過一頓飯,還有其他幾位親戚在場。

深入交往之后,余文真發現周雷相當有板有眼。他吃飯的時候認真吃飯,工作的時候認真工作,幾乎不做突兀的事,沒有不切實際的胡思亂想。她抱怨他沉悶,沈國芳趕緊告誡說:“咱們也是普通人家,樣樣普通,沒資格挑剔?!痹捴崩聿徊?,及時堵住余文真的小怨懟。此后一生,大概率要庸庸碌碌地過了。她想。

直到她遇到了章東南。

章東南是廣州總公司派下來的督導人員。他一方面傳達上層各項方針政策,同時要把一線市場的動態悉數掌握。出于管理藝術,復韻公司的督導通常不固定分管地區,因此說白了,應對他的到來不需要過度殷勤,亦不能過于隨意。他進辦公室的時候,有人問候章總,他點頭微笑致謝,又有人喊他章先生,他也回應。視察了幾天,公司組織中層以上員工在四樓會議室開了個總結會。章督導對上上下下給予了高度評價,同時就調研的管理工作提出稍許質疑,口氣有一定程度的緊迫感,但末了,又給予了更大的肯定和期許??偠灾?,他讓人相信自己是個內行,看得懂門道,但又惜才開明。一句話,巡視結束,上上下下都很輕松、歡喜。

因此,余文真也發現了督查工作的微妙之處。說不重要,它是單位大小會議必提的事項,每頓飯都安排在食堂的包間里;說他重要,一把手沒有陪伴身側。余文真隱約明白,即便是上面來人,職位大小也是虛虛實實,難以界定。

章東南離行前,公司在獅王府安排了一個歡送晚宴。獅王府是月城的招牌飯店,余文真經常路過,從未進入過。忐忑踏進門,服務員引領,到達包間,宴會廳水晶吊燈閃爍,四壁裹在錦緞之中,一張二十人的大圓桌,圓桌上方吊著的水晶燈微微顫動。落座時,王副總安排余文真坐在章督導邊上。為什么要求她到場,為什么安排她坐他邊上,余文真統統不知其所以然,想著領導們把她列進去,一定有道理,于是順從地走到指點的位置坐下來。離她遠遠的,還坐著一位女性,是平時也不怎么拋頭露臉的人事部副處長,她年老,面色微黃,沖余文真溫和地一笑,笑過后又變得木訥無言。王副總對余文真說,小余,你要把尊貴的客人陪好,讓客人像在自己家一樣。余文真幾乎沒有什么應酬經驗,知道領導不過是說說而已,仍然緊張到手心沁出了汗。

章督導筆直地坐著,雖然背肥肚厚,卻不顯丟份,他跟人打招呼,碰茶水輕酌,舉手投足都不疾不徐,張弛有度。坐在他邊上的王副總倒也風度翩翩,氣度上與他旗鼓相當,可是作為主人,必須要尋找話題,介紹來賓和菜品,話說得多了點兒,章督導的尊貴被凸顯出來。

余文真正在胡思亂想,章督導卻偏過頭來,對她輕輕一笑說:隨意一點兒,像在家一樣。

余文真點點頭,表示遵命,隨后側過頭隱藏了一下自己紅起來的臉。她臉紅,是兩次聽到“家”這個字,令她不得不想到清涼寺巷那緊巴巴、剛剛能轉得開身的過道飯廳,環視當下,倍感滑稽——她意識到自己縮手縮腳,不過這些人又不知道她的底細,于是挺了挺背,佯裝鎮定地看向桌子。桌子中間是一座漂亮的塑料園林。園林外側是一片綠油油的塑料草地,草地邊有一座塑料微型假山,挨著假山的白色涼亭內霧氣氤氳,倘若再盯得久些,忽略掉四周正襟危坐的人,會當自己真坐在江南某個公園的一角。

有那么片刻,大家都略顯拘謹,飯桌上出現了短暫的安靜。只要有人舉杯,余文真就會立刻雙手端起酒杯,快速地抿一小口,幾乎不怎么動筷。章東南的舉止則優雅自然得多。他舉筷,探頭進食,紙巾擦嘴,閉唇輕嚼,不發出一絲多余的聲響。余文真頭一次見到吃相這么好的男人。這人個頭不算高,臂膀很壯實,眉毛濃密,眉峰很突出,而且離眼睛很近,都說這樣的人脾氣暴躁,但他的臉上竟洋溢著親切的笑意,消散了相當多的嚴肅性。聽別人說話時,他微微后仰,露出醒目的啤酒肚。他一口聽不出鄉音的標準普通話,說話時鼻音略重,但聲線有力,語速不快不慢,節奏悠緩。有人問他老家在哪里,他說他就是本地人,聽者一致表示不信,覺得這是一個善意的玩笑話。酒桌上的話題表面上天南地北地變換,其實是有技巧的,主人有心尋找客人感興趣的話題,如同大海撈針,撈到一根,就抓住不放。章督導深諳其道,接過來,串起細細的線,拉長,拉長,快沒有力道了,放下,探進下一個話題——想打開主人們的話匣子,讓他們不那么累。他的輕松自在、無拘無束感染著其他人。有人邀請他下次繼續光臨。

“當然,我非常喜歡咱們月城。”他說。

坐在他右側的領導謙遜地說:“我們這小地方,沒有什么好東西招待,飯菜不可口,讓領導受委屈了?!?/p>

“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更精妙更樸實更寧靜?!?/p>

他一說完,聽者如余文真卻隱隱覺出了一絲諷刺的意味——因為月城人最不喜歡聽的就是“樸實寧靜”這些字眼,它們的潛臺詞其實就是——落后、落后、落后。

像是聽到了余文真心里的嘀咕,章東南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停留的時間略略有一點兒長,余文真立刻面色緋紅,心臟在胸口猛烈地撞動。余文真后來反復回憶那個情景,那停留稍長的一眼像是時間停頓,又像是時間跳躍。她低下頭,面前是白色的碟子,里面幾無食物沾染的痕跡,她握起筷,想要去夠轉到眼前的菜,模糊中,仿佛那雙溫和又威嚴的眼睛,仍然在追蹤她。太陽穴像被一束光滲透了,她不覺一陣悸動。見大伙兒都理解錯了,章東南清清嗓子,更加真誠地說:“我們都被某種觀念洗腦了。其實,小城市氛圍也低調親切不虛,是一種年歲聚集起來的特質,有人情味。但是現在,大城市對小城市的文化侵略正一發不可收,大城市的生活方式、產業結構和消費習慣,都成了一種輻射效應,在自覺不自覺地影響和破壞小城市文化。所謂知識輸入、文化輸入、經驗輸入,在我看來,修一樣的路,造些一樣高的大廈,表面上有相似性,內里根本不是一回事。大城市對小城市的破壞性影響,也可以說是侵犯現象,還是嚴重的——”

他說得正起勁,對面的一位男士已經得令起身舉杯,他趁著章督導換氣的間隙,趁機高喊了一句:“敬您一杯?!闭f完,舉杯仰面一飲而盡,之后,亮了亮空杯,握拳致敬說,“章總,歡迎繼續侵犯,請帶領繁華和發達來侵犯我們吧!”說完,怕人不懂他的幽默,連做兩個鬼臉。

剛剛敬完酒的年輕人旁邊坐著宣傳部員工小楊,小楊也舉起酒杯:“敬章總,讓強大來侵犯我們吧?!毙畹穆曇艉苋彳?,他是一個柔軟而害羞的男孩,因為害羞,他的聲音稍稍有點兒結巴,捧在手上的酒杯也略略傾斜,幾滴酒灑到了桌面上,他的慌張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大家發出善意的哄笑,氣氛頓時熱烈起來。于是大家紛紛起身舉杯:

“讓知識來侵犯我們吧,讓我們擺脫無知的境地。”

那些還沒敬酒的人,趕緊搜腸刮肚地尋找詞語,以期這肆意暢飲的時光更綿長一些:

“讓成功和富裕來侵犯我們吧?!?/p>

“讓成熟來侵犯我們吧,讓我們的生命充滿智慧。”

“讓完美來侵犯我們吧,讓我們脫離狹隘和偏見。”

最后大家紛紛起立:“歡迎章總繼續來侵犯我們,讓我們盡快趕超你們?!?/p>

余文真目瞪口呆地看著酒桌上的氣氛瞬間火熱,開懷的人們、歡快的詞語、宴席中央的假山假景聚焦在一起,時空里彌漫著各色菜肴的刺鼻香味,像一個溫暖的夢境,她猛然發現整個酒桌上的人都故作老成、一本正經,只有她手腳無處安放,暴露出沒見過世面的傻里傻氣。

“哈哈哈?!闭聳|南臉上的神情是輕松的,幾乎算是喜氣洋洋、快快活活,他的笑聲又親切又隨和。一個有修養的人快快活活的樣子更有感染力,也可能是酒精開始發揮作用,每個人都變得溫潤,就連單位一向尖嘴猴腮、面目嚴肅的后勤處長此刻也面色紅潤、兩眼閃亮,看上去慈眉善目。

別的人喝了酒,會臉紅脖子粗,章東南喝過酒臉色略有些發白,但是表情卻有種微微的憨態,他的臉本來就略有些肉的,加上這憨態,看上去既親切又真誠。

接過別人遞來的香煙時,他特意朝余文真看了一眼。她懂了,那是表達歉意的方式:有女士在場,抽煙搞得烏煙瘴氣萬般不妥,但我又不好掃大多數人的興,既然大家若無其事地已經點燃了,我就無法不點上,請原諒?。【褪沁@么個意思,他只一眼就明明白白地表達出來,她也抿嘴回應,表示理解。

余文真注視他時,忽感他四周的人何其粗鄙。她想起沈國芳最喜歡說的一句話: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p>

之后,她不敢再接觸他的目光,甚至有意不向他那邊轉過頭,但始終感覺到他的目光時不時滑向她臉龐。

她猜章督導應該四十出頭。趁大伙杯觥交錯,短暫忽略他之際,他側過臉來悄聲問:

“你叫余文珍?年年有余的余?文化的文?珍寶的珍?”

“不是珍寶的珍,是天真的真。”

“這就對了?!?/p>

余文真的臉“唰”的一下又紅了。她擔心會引來其他人的注意,她習慣被人忽視,偶有意外,倍加不適,屁股在椅子上扭動了幾下。

領導怕冷場,制造出新話題,問章督導下一站是哪里。

他說是遠城。

“哦,是個大城市,好。”有人羨慕地贊嘆說。對于月城人來說,月城意味著當下,而遠城像個傳奇。

“哪有那么好,”他興致勃勃地說,“那里的人以身高馬大、彪悍兇狠聞名,大多數人頭腦簡單、因循守舊、不思進取。好幾起慘絕人寰的殺人事件都是兇手喝酒后炫耀才告破的。”

“他們那里有些古跡還不錯?!比耸绿庨L說。

“那些陵園和廟宇有的至今七百多年了,這是它最大的魅力,其實還有許多價值連城的好東西大開發時毀了,沒保護好。”

他說完直搖頭。坐在月城的酒店里,大家面色凝重、煞有介事地談遠城。余文真明顯感覺重心發生了偏移,她不解其意,如墜云霧。

這頓飯吃得真夠久,其間有人拿著相機拍照。章東南接過來,對著余文真“咔咔”兩下,余文真沒有準備,略驚慌了一下,恰逢服務員喊點心到了,她一喜,松了口氣。所謂點心,也是用推車推出來的。每人兩道。第一道是“西瓜塔”,紅色的西瓜瓤做成塔,塔身有奶油奶酪和羊奶的混合物,塔尖覆蓋苜蓿芽帽;第二道是“咸牛肉柱”,鱷梨塊卷在薄薄的腌牛肉片里,乒乓球大小,軟綿細滑,入口即化。大伙又聊了一會兒,酒席散場前,服務員便拿著洗好的照片進來了,原來一樓就有影印店。看到自己特寫的時候,余文真驚呆了。章東南抓住的是那個瞬間:她正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因為是溫度適宜的仲春時節,她穿著V字領的襯衫,他舉起相機的時候,她擔心領口曝光,特意遮了一下,然后不放心地低頭一掃??墒钦掌锏谋尘巴耆摶渌艘蔡摶?,只有她潔色的臉頰置于照片中心,她的下頜弧線很柔和,年輕的頭發帶著自然的光澤,頭頂的光打在她臉頰,她的眼神如夢似幻,微露怯意,是一種沒有見過世面的青澀,而她的雙肩努力收緊,似乎正在全力抵御,以免被人一眼望穿。即使獨自一人面對梳妝鏡,她從來也沒有看到過自己如此動人:一種疏離,一種渴望,一種心在別處,甚至一種語言難以形容的微微的心不在焉,這張照片呈現了一種美好而陌生的形象。

許多人幫她拍過照,只有這個人,抓拍到最接近她理想面目的一瞬間。她的二十五歲,其實內心時不時有一種沖動:告別現在的生活,站在一個天高地闊的地方,不要屋檐低垂,朝朝暮暮都遇見老邁的叔嬸爺奶……她還想要一個小小的花園、一本書、一個知心的男人,所有今天之前的日子都濃縮成一粒藥片,被她放在隨時攜帶的化妝盒里,不丟棄,也不展示。二十五歲,她最確切的夢想是雪藏此生所有經歷過的平庸的一切。

回來的公交車上,余文真坐過了站,她掉頭往家走。夜已經很深了,經過一個廢棄的鐵道口,她停了下來。手機響了一聲,她的直覺是他。章東南不知道從哪里得到她的手機號,“謝謝你,”他寫道,“我是章東南,今晚很特別?!?/p>

微暗的夜燈照著地面和前方,一切都朦朦朧朧,鐵道口一間被棄用的小屋旁滴滴答答地淌著水,小水流慢慢滑向低處,在夜光的反射下,水跡像一條小銀河。一輛車開過去,車燈一閃,坍塌的墻,歪掉的野藤條,丟棄的破自行車輪,一切都清晰了;車子走掉,光暗下去,一切又朦朧了。夜色是多么溫柔和不同尋常,令她內心也涌動出跟平常不一樣的感動。土舊的老鐵軌,不規整的街道,濕漉漉的腳邊沾了露珠的野草,她知道過幾天工人一頓操作猛如虎,這些草就得割頭斬根,不知所終,可是,在夜半的寂靜時刻,她突然留意到腳下如此活潑、有生機,一種陌生的喜悅之情向她襲來,令她一時不知所措。她不僅像發現新大陸一樣重新發現了這個熟透了的生活當中的喜悅,同時也發現了摻雜在喜悅里的詩意。喜悅和詩意,這兩者的疊加簡直令她周體通透,渾身有力——簡直可以搬起一輛自行車的力,簡直可以跑上一千米不停頓的力。就像明知翅膀斷了的鳥,有振翅的沖動了。她喜歡這煥然一新的體驗,簡直通向美和自由。她神采飛揚地一路走到家。到了巷子里,一切戛然而止,不能有動靜了,巷子可不吃那一套,什么“歡迎光臨”,什么“今晚很特別”,她想象老年人不屑地翻動眼皮,忍不住撲哧一笑,躡手躡腳地拿鑰匙開門進屋,上床,一個鐘頭后仍然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她仰望著窗口那熟悉的微光,聽著隔壁父親如雷的鼾聲,想著這突然降臨到她生活中的新鮮感,一次次回味坐在章東南身側的拘謹,內心竟生出站在舞臺中央翩翩起舞的幻覺。

至少在那晚之前,因其安然無缺的平凡家庭和甘于平庸平淡的父母,沒有生長出心計和復雜的欲望,更因其長久被忽略,她對中年男人的套路一無所知。

他必定會打亂她的生活,并成為她此后近十年時光的主導者。但,那個夜晚,她的腦子里沒有任何不潔的東西,只是沉浸在陌生而愉悅的情緒當中,覺得一切都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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