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城的會一個接一個的開,散會的時候,已將近除夕,天更加寒冷,路漾站在滿天大雪里,看著遙遠的阜陽府發愣。
當夜,路漾便就出發,從梁城一路回去。
除夕那天,南家意外的熱鬧,眾人齊聚一堂。就連周暮光也帶著他那弱柳扶風的竇蕓娘出現在南家的客廳里。
竇蕓娘看著比上次見,要胖一點了,身材也不似之前那般嬌弱。南知秋從樓上下來時,正看見竇蕓娘攀著周暮光的胳膊親他。旁邊秋禾坐立難安的看著他們親密,半晌也只是別過臉,不在去看他們。
屋外,雪洋洋灑灑的下起來,南知秋駐足窗前,身后是一家團圓。她忽然覺得有點可惜,他們相愛的第一年竟不能一起過除夕。“小秋,你要不要和我們去貼窗花?”阿澤單手拿著窗花,身后,洛遇乖巧的拿著漿糊跟著他。
“洛遇不回去過年嗎?”南知秋看見洛遇,這樣冷的天,他只穿了一件略有些薄的長衫。
“我不回去。”洛遇聳聳肩,家里的兄弟姐妹太多,每年回去,都像是在聽群口相聲。加之兄弟姐妹們之間并沒有多少血緣關系,故而洛遇也懶的熱臉去貼他們的冷屁股。“小妹快來。”南笙旭站在廚房里招呼她,南笙旭的飯做的很好吃,他一直對廚藝比他的工作還要擅長。
南知秋快步踏入廚房,在廚房里被南笙旭投喂了一大口新菜。
不知為何,這種團圓的時候,南知秋倒是更希望路漾陪在她身邊。
闔家都團圓的日子,缺了路漾,就總覺得少了什么東西。
“路漾今天回不來了吧?”阿澤從門外進來,帶進來好大一股涼氣,南知秋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回來,他們的話不多,很多時候寫信,發電報。都只有一兩句話,或是“平安勿念”,又或是“天寒加衣。”
晚間,表扣了一下又一下,雪已經停了,南知秋裹了件棉衣,坐在外面的臺階上看星星。回身間,聽見有熟悉的聲音叫她,她回頭,路漾穿著軍裝站在不遠處,笑著,一遍遍的叫她名字。
南知秋一時顧不得他是不是幻影,撲進路漾懷里時,路漾低頭抱她,有點緊,她看見,路漾的臉近在咫尺,他的鼻尖被凍的通紅,衣衫很涼,凍的南知秋瑟縮了下。
“我回來了,阿秋。”南知秋仰頭看他,手從他高挺的鼻骨上一點,一點摩挲著落下來。
“有點晚。”南知秋怔了半響,略帶些生氣的看著他,可她實在是氣不起來,這樣盯了他一會,她又笑出聲來。
“我想你應該會在這里等我。”路漾說。
南知秋嬌嗔的哼了一聲,打趣他“:你猜的到準。”
也許路漾回來的正是時候,南知秋剛說完這句話,路漾身后,便傳來聲聲震耳欲聾的炮仗聲。
遠處,煙花騰空,南笙旭擁著幾個人出來一起看煙花,南父也在其中。
“小秋,快來看煙花。”南笙旭在南知秋身后喊她,她笑著,拉著路漾的手從門廊的陰暗處跑出來。
曾經有許多次,路漾都站在血流成河的戰場上,看遠處有人煙的地方,放起煙花。
那時他手里的槍管總沾染著敵人的鮮血,鮮血順著黑色的槍管滴答滴答的砸在他腳下的土地上。他便就想,若有一天,他能平平安安的和心愛之人在月下看一場煙花,此生足矣。
“路漾。”南知秋站在他身邊叫他,他側頭彎腰,聽南知秋在煙花下和他說悄悄話。
也許是因為煙花實在太吵鬧了,南知秋需要趴在路漾的耳邊說話,才能讓路漾聽見。
于是四下喧囂,他聽見她對他說“:路漾,你以后娶我吧,我陪你過每一個除夕。”
南知秋的聲音傳入路漾耳朵的時候,路漾下意識愣了一下,大約是想不到她會這么說。
可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低頭看她時,她卻一眼也不看他了,反而去看滿天綻放的煙花了
。
路漾看出這不過是她的小把戲,但他還是很認真很認真的在她耳邊回答她“:好。”
然后,路漾就被南父約談了,美名其曰“一個人睡,睡不著。”南知秋聽南笙旭說這個借口時,白眼幾乎要翻到天上去,往日里家中只有南知秋和南笙旭的時候怎么沒聽南父說,一個人睡,睡不著,況且就算一個人睡不著,也總有南笙旭在,難不成,南笙旭還真不去陪他。
屋里,南父上下打量了路漾一圈,大約是因為他馬不停蹄趕回來的原因,路漾滿身都風塵仆仆的,加之,他軍裝的邊邊角角確有些殘破的地方。
故而,南父就這樣打量路漾半天,才不滿的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南父又在寂寞里率先開口。
“你家中還有什么人?”
“我父母早些年便都已經亡故,如今家里,只有姑姑和表弟。”路漾畢恭畢敬的坐在床邊,背挺的筆直。
南父本就不想有所為難他,如今看著他,實在也合眼緣,故而語氣也放松了些。
“你喜歡我們知秋?”
“是,伯父。”
“我知道你頗有些權力。”南父盯著他挺直的背脊,頓了一頓,又接著說“:可南家若與你相比,想來也不差什么。我知道知秋大約是要嫁你的,所以才來同你說這些話,日后,若是你不再與知秋情投意合,也大可送知秋回來,我南家并不是無理之人,不會怪你的。”
南父順著路漾直挺的脊背,看向虛空,想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樣子,想到很多年輕時的人,也想到南知秋的母親。
南知秋生的和她母親很像,家里的兩個孩子里,只有南知秋繼承了她母親那雙水波瀲滟的眼睛,南母初去世的那幾年,南父總不敢去看南知秋的眼睛,他怕在里面看見愛人的倒影。
“南知秋小時候很懂事。”南父坐在床的另一端,不斷的擺弄著床單上隨風搖曳的流蘇。那是,南母縫的,許多次,南父因為想念南母而無法安眠的時候,這東西就陪他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沒有南母的夜晚。“我那時總是有事,多半是她哥哥在照顧她……”
關于他自己的女兒,南父有很多話要囑咐路漾,可他又怕囑咐的太多,讓這到手的女婿,覺得自己女兒是個累贅。
屋外,南知秋裹了新襖站在自己房間的窗戶前,從哪里望出去,剛好可以看見,川流不息的河流,像人們身上流傳的血脈,源遠流長。
她深深吸了口外面新鮮的空氣,坐回床上時,她忽然想給很久之前認識的一個筆友,寫一封書信,可她抬筆,卻又不知道該寫些什么了。
“小秋,快下來。”南笙旭站在樓下沖她招手,南知秋飛快的下樓,站定在南笙旭眼前時,南笙旭神秘的從身后掏出個紅色的布袋,布袋里面是南知秋的壓歲錢。
“小妹,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新年快樂,給你壓歲錢。”南笙旭的手被凍的通紅,伸手給南知秋壓歲錢的時候,手都有些凍僵了的意思。
門外,忽然有人在拍門,南笙旭警惕的將南知秋趕回屋里,一邊準備順著門縫查看,也許是門外的動靜太大,不一會兒,路漾也站在院中了。
“司令,有急報。”路漾認出來送信之人的聲音,忙開了門。
“司令,急報。”門外的人喘著粗氣,一遍又一遍的重復著急報,兩個字。
路漾大約想到什么,馬上,便跟著門外的人走了,走之前,路漾深感抱歉的說些多有打擾的話,被南知秋催促著,攆出門去了。
如今已是后半夜,天要比前半夜更冷些,路漾回到司令部時,眾人都等在外面,睡眼惺忪。
“你有什么發現?”路漾打著哈欠坐在桌子前,罵人的話堵在喉嚨里,呼之欲出。
“回司令的話,周暮光最近帶回去的那個女人不太正常。據我們審問,當日開槍的那幾個人,那幾個人都一口咬定,那女人曾見過他們,而且特意給了他們一大把銀元,就是要他們,陪她上演一把,美救英雄,而目的尚不明確。”
“目的尚不明確?”路漾皺眉,言語間的不耐煩,早已浮現在臉上。
“極可能是探子。”說話的軍官頓了一頓,心里暗暗斟酌著用詞。
“有證據嗎?有證據就去抓,抓回來審,大半夜的,你不用過年嗎?”被訓的軍官低著頭,囁嚅著不敢抬頭。
“這件事你去辦,她的信息,你也去核實一下,若有不對,即刻拿下。”那軍官領命出去,滿屋里靜悄悄的。
“還站著干什么?不出去等我請你們嗎?”剩下的軍官聽了路漾的話,頗有些如蒙大赦的意思,忙不迭的從屋里退出去。
四下,終于只剩他一人,路漾長舒一口氣,多日的疲勞讓他坐在椅子上,剛看了兩頁文件,就沉沉睡過去了。
南家,洛遇他們也聽見聲音,出來查看,得知大約是司令部有事,洛遇也迷迷糊糊的應了一聲,又回去休息了。
南知秋和南笙旭也關了門,各自回屋休息去了。徒留下南父坐在客廳里許久,他最近總睡不安穩,有時失眠,他就想起南母,想起她的音容笑貌,想起她近在咫尺的眉眼。
“錦兒,若是你能看見,會不會也為我們的女兒開心呢?”一定會的。南父又想,南母那么疼愛她的小女兒,怎么會不為她高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