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杏
一
青杏站在院門口的斜坡上。
她每天都要在這里站一陣,像棵瘦伶伶的樹,一動不動。風像螞蟻在臉上爬,慢慢變成針刺樣的疼,后來就木了。
山梁上的老榆樹像被蟲蟻鏤空的蘑菇。梁背后一抹炊煙。白茫茫的雪。靜謐無邊無際。日頭像個稀軟的蛋黃。
風很輕,刮得不動聲色。
日子長得望不到頭,像空寂的梁谷。青杏揉揉發(fā)酸的眼睛,轉身回屋,坐在炕桌前準備吃飯,和往常一樣,腌咸菜和洋芋拌湯。明貴躺在腿邊,再有四天他就兩個月了。他總讓她感到虛妄,像不真實的幻覺。有時她會含著他豌豆粒似的腳趾,吸嗍著,猛地咬一口,聽著尖咋咋的哭聲,把屋子撐得又空又大,再把他摟進懷里哄。
豆粒大的燈火苗,青煙像屋頂上垂吊下的一縷線。屋子陷在黑魆魆的虛空里,靜得嘶嘶響,間或嘎吱一聲,很輕,但很清晰,像風折斷樹枝的聲音。
那女人乜斜著眼,倚在東屋門口。
你看你個鬼樣子,青杏翻個白眼,回頭看看明貴。明貴撲閃著眼睛,小嘴一撇一撇。
看你能犟得過命,那女人輕笑著哼一聲。
要你管,我愿意,她抓起筷子扔過去。女人隱沒了,明貴的哭聲驟然而起。她禁不住打了個戰(zhàn)。
她怔忡地看著明貴,半晌,才抱起他,咋了你?我又沒咬你。她撫著明貴的頭,貼在胸口,把奶頭塞進他嘴里。她的柳葉眉擰著,像跟誰較勁,眼神也一樣,帶著芒刺,又隱著沒著沒落的茫然。明貴掙扎著,頭朝后仰,嘶哭到氣竭,才哽咽著捯換口氣。她頭皮一陣陣發(fā)緊,扯過被子,歪躺在炕上。扯被子時掀起的風,扇滅了油燈。窗紙灰蒙蒙的,透著頹弱的光,像不真實的幻覺。
青杏的莊子是個獨莊子,離最近的人家也隔著一道梁。莊子是早年廢棄的。周馬駒他爹逃荒到這里,先在王農(nóng)官家?guī)凸€了些錢,王農(nóng)官指給他爹這個地方。
房子依山梁而建,坐北朝南,一溜四間馬脊梁房。一明兩暗,中間堂屋,左右?guī)浚锓吭跂|頭。草房和牲口棚圈在院子西南角,井臺在棚圈前靠近院墻,旁邊是木頭水槽。院門朝東,紅柳條編的柴笆子連著院墻兩頭的門柱。狗窩旁一棵杏樹,枝頭才冒出院墻。杏樹是青杏嫁過來第二年栽的,杏樹苗從老五家移過來時,還沒膝蓋高。
前兩天,她去老五家,想問問老五啥時候去山口子磨面,把她也捎上。老五和幾個生人圍在火爐邊喝酒。屋子里彌漫著煙氣酒氣。火爐上放著兩個燒洋芋。那個大胡子咬一口胡蘿卜,端起酒碗吱地咂一口,遞給身邊的王農(nóng)官。
王農(nóng)官住在另一條溝里。他爹就是農(nóng)官,他爺也是。說不清王家哪一代先人先到了四道溝,那時四道溝還沒人煙。隨后來的人家想在四道溝落腳,都要先到王家門上求告一聲。
他們說,還沒落雪那陣子,北閘斃了個當兵的,說是私販煙土。
那個當官的甩手一槍,頭就打爆了,嘖嘖,血絲糊拉的,大胡子的臉泛著猩紅,胡子硬扎扎的,像沒理順的驢毛。
你看見了?老五悶著頭,卷莫合煙。
嘿嘿,我沒見著,聽人說的,他說他就在跟前。大胡子又咬口胡蘿卜,咯吱咯吱嚼得脆響,你就是這號人,喧謊么,不就是個你聽我說,我聽他說,他抬頭掃了一圈,喧謊么……
哦——老五卷好莫合煙,點著深吸一口,弄這號丟人事,我說就不該打頭,該一槍打爛狗日的雞巴,讓他斷子絕孫。他悻悻的。
王農(nóng)官抿了口酒,乜一眼老五,看把你日能的。
坐在窗戶邊納鞋底的老五婆姨也嗤了一聲。她沒抬頭,錐子柄繞著麻繩,拽緊針腳。她比入冬時瘦了些,身上散發(fā)出濃濃的草藥味。每年冬閑時節(jié),她都要吃幾服郎中配的藥。嫁給老五這么多年,她一直沒生養(yǎng)。
青杏想多句嘴,問問清楚,明貴忽然尖咋咋地哭起來,她只好把話咽回去。她恍惚記得公爹斷七沒多久,頭場雪落了一天一夜,雪把樹枝丫都墜斷了。
四道溝來了不少避難的人。外頭瘋傳尕司令要來攻木壘河城,又說不清尕司令是誰,說他騎一匹大白馬,來去無蹤,他的人馬已經(jīng)把哈密城圍住半年了。隨之而來的是盜匪四起。
麥收將盡時,公爹死在了麥場上。那時新糧已存進地窖,麥場上只剩些沒清理干凈的麥茬頭。日頭偏西,下山風在麥場上打著旋,遠遠的梁彎里騰起一股塵霧,伴著隆隆馬蹄聲,公爹脫口喊道,快去地窖。她還蒙著,腿已跑起來。不多時,雜沓的馬蹄聲涌進院子,隨后是四處翻騰的嘈雜聲……她支棱著耳朵,斜靠在芨芨草席圍起的糧囤上。往年這時候,都有部隊就近駐扎,以防土匪搶糧,今年咋一個兵也沒見呢?三哥芒刺似的眼神倏地在腦子里一閃,她咬了咬牙,鼻子里溢出一聲輕哼。三哥是省軍連長,她男人周馬駒就是跟他走的。汗水蚯蚓似的游下來,地窖又悶又熱,憋得人透不過氣。她想聽清外面的動靜,思緒始終無法集中在一個點上。她有些惱恨,覺得應該為公爹擔憂,可是沒有,腦子像塞進了糟亂的羊毛,咋也理不出頭緒。等她從地窖出來,公爹已被鐵叉釘死在麥場上。鐵叉貫穿了他的胸,看不出死前有絲毫掙扎。他的嘴角微微翹起,似乎想笑,沒笑出來。她輕撫著肚子,沒有為公爹的死感到悲傷。
明貴依然瑟瑟抖著,不停歇地哭。
公爹斷七那天,周馬駒回來祭祀。
周馬駒盯著她微微鼓起的肚子。誰的?他忽然住了嘴,臉色由青變白。他攥了攥拳頭,嘿嘿嘿一陣怪笑,扭頭走了,連門都沒進。之后,再也沒聽到他的音訊。
一聲長長的馬嘶和哐當哐當——木柵欄的響聲,驚得她把頭往被子里縮,又一聲嘶鳴,伴著黑狗的沉悶吠叫,頑強鉆進耳朵。她放開哽咽嘶哭的明貴,忐忑起身點燈,推開門縫向外窺視。月色清幽,雪地里閃著淺藍的光。
青杏連拖帶拽才把三哥弄到炕上。明貴還在尖著嗓子哭。她愣怔地望著三哥,有種無所適從的茫然。
她抱起嘶哭的明貴,左右踅摸著,半晌才捅著爐子里的火,添柴燒水。火呼呼燃起來,她的臉映得通紅。咋傷成這樣?鍋里的水刺啦啦響。你還有臉來,就該讓你凍死在外頭。她往爐膛塞進一把柴,望一眼炕上。三哥如死人一般,偶爾呻吟一聲,讓人感到他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