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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全球新變局與中美關

第一章 中美競爭的核心與全球治理的關鍵本文根據兩位作者在2021年12月19日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第六屆國家發展論壇上的對話翻譯整理而成。

林毅夫1 約瑟夫·斯蒂格利茨2

(1.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名譽院長、

新結構經濟學研究院院長、南南合作與發展學院院長

2.200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

從特朗普到拜登,中美經濟關系有何不同?

林毅夫:在中國,我們常說,作為一名精英應有志于用自己的所學去造福社會。根據我的觀察,斯蒂格利茨教授在整個職業生涯中都在踐行這一理念。

我想問斯蒂格利茨教授的第一個問題是:您提到現在中國和美國之間的經濟關系與特朗普政府時期有很大不同,主要原因之一是特朗普不懂經濟學,而拜登政府更了解經濟學。但是,我并沒有看到美國對華政策在拜登上臺后出現很大的改變,特朗普執政時期所提出的關稅等政策仍然維持不變。那么,從特朗普時期到拜登時期,中美兩國之間在經濟關系方面產生了哪些不同呢?

約瑟夫·斯蒂格利茨:這個問題非常好。拜登執政已經有近一年的時間,并沒有取消對華關稅以及其他貿易限制政策。這是因為,在中美摩擦的背后還有其他一些驅動因素。比如美國國內存在很多嚴重問題,尤其是在產業領域,失業率高、收入水平低。美國在這些方面表現不佳,繼而導致了政治方面的問題。出于政治方面的考量,美國向中國開放市場變得難上加難。21世紀初,美國在向中國打開市場的時候,在很多領域都受到了破壞性的負面影響。因此,美國國內擔心,如果現在降低關稅,會導致相似的情況出現。

我想說的重點是,拜登政府明白,世界各國之間的關系不是零和的,對外貿易是有利可圖的,貿易雙方都能獲益。并且他們也承認,美國的貿易赤字并非由不公平貿易引起的,而是國內總儲蓄與總投資之間不平衡的結果。所以,拜登政府的經濟哲學確實與特朗普時期不同。

但是,拜登政府為什么仍然延續特朗普時期的貿易及經濟政策呢?原因就在于,現在支撐這些政策的邏輯不再是對經濟學的誤讀,而是拜登政府對經濟和政治方面問題的考慮。所以事實就是,盡管原因不同,但結果是相同的。

中美關系如何避免掉入修昔底德陷阱?

林毅夫:我們是知識精英,應當用自己的知識來促進社會的發展。對于中國所有的知識精英而言,我們有一個共同目標,就是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實現這一目標的一個重要指標就是進一步提高人民收入水平以及生活福祉。目前,中國按照市場匯率計算的人均GDP(國內生產總值)大約只是美國的1/6。我們需要繼續努力,使這一比例上升到至少50%。到那時,因為人口更多,中國經濟體量將會成為美國的兩倍。這中間就會經歷中美兩國換位的問題。

近期有很多討論,世界第一大經濟體和第二大經濟體的換位與矛盾似乎經常導致不可避免的修昔底德陷阱。我的問題是,我們應當如何使用知識和智慧,來避免追趕國家和發達國家之間因地位變化而產生的矛盾和沖突?

約瑟夫·斯蒂格利茨:我個人認為,只要兩國之間沒有軍事對抗,國家的經濟體量大小并不那么重要。使一個國家富有競爭力的應該是公民個人的能力和創新創業的活力。

舉例來說,美國有很多家企業,如果說企業規模是最具決定性的因素,那么每個行業應該只有一家企業才對。美國有非常強勢且完備的競爭政策,目的就是確保每個行業都有多家企業可以自由參與競爭。我們相信,許多企業之間的自由競爭才是有利于行業和企業發展的。同樣道理,歐洲是繼續讓很多國家并存,還是進行更深度的國家間融合并不是核心問題,核心問題是歐洲是否保持了競爭,是否促進了創新創業的活力,是否提升了人民的福祉。

這個邏輯可以延伸到中美經濟競爭領域。同樣的道理是:核心問題不在于中美兩國的經濟體量誰大誰小,而在于誰更有創新創業的活力,誰更能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這才是兩國值得競爭的地方。

有些人認為世界上必須有一個國家占主導地位,或者行業內應該有一家主導企業,我對此持否定態度。歐洲、美國、中國都應該有強有力的政策來保護競爭。我不太認同那種認為一國經濟體量決定一切的觀點。

發展中國家學習發達國家,為何經常學而無益?

林毅夫:關于這個觀點,我想我還沒有被您說服。我們都是經濟學者,知道貿易是雙贏的。兩國進行貿易時,一定是較小經濟體獲益更多,較大經濟體獲益更少。所以,如果中國的經濟體量達到美國的兩倍,那么美國將會從與中國的貿易中獲益更多。這對美國是有利的。不幸的是,經濟政策并不是由您和我這樣的經濟學家來制定的,所以這個世界還存在著如此多具有挑戰性的問題。

我們知識精英不僅應當把知識貢獻給自己的國家,也應當貢獻給人類和世界。最近大家經常討論“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這個話題,在這種大變局當中,我們也看到了全球治理方面的變化。比如:在20世紀初的1900年左右,當時的“八國聯軍”,包括英國、美國、法國、德國、意大利、俄國、日本、奧匈帝國,它們的GDP總量按購買力平價計算占全球GDP總量的50.4%;到了2000年,出現了八國集團,包括美國、英國、德國、法國、意大利、俄羅斯、日本、加拿大,加拿大替代了解體的奧匈帝國。八國集團的GDP總量按購買力平價計算占全球GDP總量的47%。這意味著,在近100年當中,這8個國家主導了全球的經濟、社會、文化等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我們知道,很多發展中國家在20世紀的100年中也非常努力地發展經濟,希望實現國家的現代化,但沒有取得多少進展,發展中國家的GDP總量在世界的占比僅提高了3.4%。同時,發展中國家的人口增長率遠高于發達國家,以至于人均GDP方面與8個發達國家的差距越來越大。

為什么發展中國家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卻收效甚微呢?對這個問題的思考讓我想起了1991年在匈牙利參加一個學術論壇時有幸聆聽過您的講座,是關于經濟體制轉型的。您的主要觀點是,轉型國家不應該按照美國所說的那樣去做,而應該按照美國實際做的那樣去做。那發展中國家無法追趕上發達國家的原因,是否就在于它們是按照美國教給它們的方法(說的)去進行轉型,卻沒有按照美國和其他發達國家實際采用的方式(做的)去進行發展呢?

約瑟夫·斯蒂格利茨:40年前,美國實際做的是非常重視產業政策,產業政策在推進科研與教育投資等方面發揮了非常積極的作用。

但對外,美國說自己沒有那樣做。這就是一種自相矛盾。美國告訴其他轉型國家:你們應當相信自由市場的力量,不要讓政府插手任何事;但與此同時在美國,互聯網的誕生與發展、生物醫學研究、DNA(脫氧核糖核酸)的發現等等重要事件的背后,都有政府的大力支持。

韓裔經濟學家張夏準寫過一本很有名的書叫《富國陷阱:發達國家為何踢開梯子?》,指出發達國家自己通過實施行之有效的產業政策和制度實現了快速發展,然后就踢開了那個能使發展中國家爬上去的“梯子”,向發展中國家推薦所謂的(有限政府的)“好政策”“好制度”,以此阻礙了發展中國家的發展。

如何改善全球治理?

林毅夫:中國在過去40年能發展得那么好,原因之一就是我們沒有按照美國給我們推薦的理念和方式去做。

您在經濟學領域的成果使我深受啟發,您在全球政策制定領域的積極參與也鼓舞了我。比如,您在聯合國多家機構擔任主席,向聯合國、WTO(世界貿易組織)、WHO(世界衛生組織)等國際機構提出了非常多的政策建議。您的不少政策建議都得到了這些機構的采納。例如,2014年您建議給深陷債務的國家進行債務重組;面對疫情,您建議新冠疫苗知識產權豁免。如果這些建議得到了采納并實施,我們所處的世界肯定比現在更好。

那為什么您的一些有堅實論證支撐并一定會造福人類的建議,最終沒有獲得實施甚至采納?學者都希望自己的研究成果能夠為世界做出有益的貢獻,但好建議常常得不到采納,更得不到實施,我們該如何改善這方面的全球治理?

約瑟夫·斯蒂格利茨:為什么那些明顯正確的政策建議沒有獲得采納?以新冠疫苗的知識產權豁免這件事為例。這是我在2020年10月提出的,如果當時這項建議能得到采納和實施,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很可能已經得到了很好的控制,人類在抗疫方面可能已經取得了很大的勝利。諷刺的是,WTO原定于2021年12月初在日內瓦舉行討論疫苗知識產權豁免的會議,卻因為新冠病毒變異毒株奧密克戎的流行而被迫取消了。也就是說,WTO當初沒有及時采取有效行動,結果影響到了自己。

那么問題來了,為什么WHO和WTO當初沒有及時采納新冠疫苗的知識產權豁免這個提議?其實答案很簡單——制藥企業反對。制藥企業為什么反對?因為它們要從疫苗壟斷中獲利。銷售疫苗給制藥企業帶來了極大的收益,如果疫苗專利豁免實施了,疫苗價格會下降,制藥企業的利潤也會大幅下降。然而,如果疫苗專利豁免實施了,全球抗疫形勢會大幅好轉,病毒也不會產生如此多的變異毒株,比如奧密克戎。所以,這是一個“人民”與“利益”相對抗的例子。

不幸的是,現有國際組織架構受到特殊利益集團的極大影響和制約:在知識產權方面是制藥企業,在金融領域是華爾街,在債務問題上是債權機構。原因是什么?在我看來,部分原因在于這些議題與普通民眾距離較遠,民眾之上有地方政府、州政府、國家政府,更不用說全球治理機構了。因此,讓老百姓從全球治理的大局角度去看問題是很難的。然而,雖然大眾不去關注,但這些議題如知識產權、債務重組機制等等,在真真切切地影響著我們每一個人。

我除了撰寫學術文章和專業書籍,還特意寫了一些適合大眾的科普書、暢銷書,還經常在《紐約時報》《金融時報》《世界報業辛迪加》等大眾媒體上發表文章。我這樣做的目的之一,就是想喚起大眾對這些全球議題的關注和參與。制藥企業、金融機構、華爾街等,它們明白為什么要關注這些全球議題,為什么要和國際組織在相關議題上進行斗爭,但老百姓不明白。我們作為經濟學者,有責任把這些問題用淺顯易懂的方式解釋給大家,呼吁大眾站起來為自己的利益發聲。利益集團的人只占人類總數的一小部分,我們需要重視的是全人類這個更大的人群。在新冠肺炎疫情下,我們看到了利益的失衡,制藥公司攫取了極其龐大的利益,但這是以全人類的健康福祉為代價的。因此,人類社會需要團結起來去重建平衡。

為了新冠疫苗及與新冠肺炎疫情相關的所有知識產權豁免問題,我做了很多努力。我聯合許多諾貝爾獎得主以及許多國家的前領導人,共同試圖說服拜登和其他重要國家的現任領導人一起支持疫苗專利豁免。我們已經成功說服了拜登,接下來需要說服德國和歐洲其他一些國家。這很不容易,但我希望我們能成功。

在債務重組問題上,只有少數國家支持我們,這將是我們未來幾年要打的“一場仗”。

如何有效擴大全球合作?

林毅夫:您提到的許多政策建議都在中國得到了非常好的采納和實行,包括債務重組和疫苗專利豁免等,中國正在進行實踐。

您很關注全球合作,尤其是中國和美國這兩個世界最大經濟體之間的合作。在第26屆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上,中美簽署了聯合宣言應對氣候變化問題。這釋放出了一個很好的信號,讓我們看到了中美合作的可能性。接下來,中美應該如何在此基礎上開展進一步的合作,去避免或緩解兩國之間的沖突或摩擦?中美關系的緩和對于解決諸如新冠肺炎疫情、非法移民等全球挑戰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盡管仍存在著一些對立,但如何才能使兩國的合作擴大呢?

約瑟夫·斯蒂格利茨:我明確地提出目前最重要的全球合作就是使全球公共品發揮最大的作用,包括在氣候、環境、海洋、醫療等領域的合作。我還提到了全球學者間知識合作的重要性,這種合作使得我們能夠聯手控制新冠肺炎疫情的肆虐。

急需全球合作的領域還有為貧窮國家進行債務重組以幫助它們提升生活水平;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特別提款權的落實也需要全球合作,以確保資金被有效用于幫助最貧窮的國家。

我認為,首要的是大家需要理解合作的重要性,以及我們所有人都能夠從合作中受益。這個世界最基礎的合作一定是人與人之間、機構與機構之間的,包括學者之間與教育機構之間,而不是政府之間。我注意到,一談起合作,大家都過多地把關注點放在政府間的合作上,但其實組成國家的是人民,人民之間的合作才是最重要的基礎。

舉一個人與人合作的例子。最近我與尼古拉斯·斯特恩勛爵等歐洲頂級學者以及一些中國學者在研討綠色轉型的問題,比如什么樣的政策能夠最有效地實現能源轉型、系統轉型等。討論非常富有成效,我們彼此啟發良多。此時此刻,我和林教授以及其他中國學者通過網絡會議系統的對話也是這樣一種合作,可以幫助我們交流思想,深化相互理解,達成合作。我們在很多領域都可以互助互補。

美國貨幣政策收水會帶來什么樣的影響?

林毅夫:現在美國正面臨通脹的問題,如果美聯儲采取退出貨幣數量寬松(Taper)的政策,對于美國經濟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

約瑟夫·斯蒂格利茨:關于這個問題,我們需要考慮的是,提升利率是否是一個好的解決方案。目前,通脹是一個全球性問題,在能源價格、食品價格等方面都有體現。然而,提升利率并不能夠幫助我們解決能源問題和糧食問題,反而會使情況惡化。通過提升利率來抑制通脹,會讓經濟受損。

我們應該做的是幫助大眾適應通脹。實際上,短時期內的通脹問題還是比較好管理的。因為受通脹影響最大的人群是老年人,但他們都可以得到社保的保護;工人的工資隨著危機時升時降,他們也是相對受保護的。通脹問題最難解決的是與政治問題的關聯,因為大眾很在意物價的上漲。如果不考慮政治,只從經濟角度看,我認為提升利率不是解決目前通脹的好辦法,反而會減緩經濟復蘇的速度。好在目前美國應對通脹的措施非常謹慎,所以美國經濟與全球經濟的復蘇應該不會出現嚴重的放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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