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敏腳踝受傷后的幾天,成了501寢室的重點保護對象。冰敷、熱敷、涂藥、被室友們輪流打飯投喂,日子過得像一只被精心圈養的、行動不便的珍稀動物。腳踝的疼痛漸漸消減,但心里那點被夏冰無意間種下的疑問——“是不是以前也送過別的‘傷員’回來?”——卻像一粒生命力頑強的種子,在某個潮濕的角落悄然發了芽。
她努力想把它壓下去。吳衡每天一條的短信成了她最大的慰藉和“止痛藥”。依舊是那個陌生的號碼,內容簡潔得如同醫囑:
藥涂了?
——吳
腳別受力。
——吳
今天天氣好,在陽臺曬曬太陽。
——吳
沒有多余的關心,沒有曖昧的字眼,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關切,精準地落在她需要的地方。每次手機震動,看到那個“吳”字,曾敏的心就像被羽毛輕輕搔過,又暖又癢。她小心翼翼地回復著“涂了”、“知道了”、“嗯嗯,謝謝學長”,字斟句酌,生怕泄露太多雀躍的心思。
然而,那個名字,那個“以前”,像一道若有似無的陰影,偶爾會在甜蜜的間隙浮現。
契機出現在周五下午。曾敏的腳勉強能下地慢慢挪動,她決定去青苗報到。雖然少兒部的崗前培訓她因傷錯過了第一次,但張老師很體貼地讓她先過去熟悉環境,做點力所能及的準備工作。
夏冰自告奮勇充當“人形拐杖”,一路護送她到青苗樓下。剛推開少兒部那扇貼滿卡通貼紙的玻璃門,就聽到高中部那邊的走廊傳來一陣喧嘩,夾雜著劉源標志性的大嗓門和一個……清脆悅耳、帶著點張揚笑意的女聲。
“喲!劉源!好久不見啊!還是這么……活力四射?”那女聲帶著調侃,音調微微上揚,像某種清脆的打擊樂器。
“林薇學姐?!”劉源的聲音充滿了驚訝,“天哪!你怎么回來了?不是說在申城大舞臺發光發熱嗎?”
林薇。
這個名字像一枚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曾敏的耳膜。她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夏冰也明顯感覺到了她的僵硬,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曾敏幾乎是下意識地拽著夏冰,迅速閃進了少兒部旁邊的資料室。門虛掩著,留出一條縫隙,正好能看到高中部走廊的一角。
一個高挑的身影映入眼簾。她穿著剪裁利落的米白色風衣,內搭一件酒紅色真絲襯衫,栗色的長卷發隨意地披在肩頭,妝容精致,眉眼間自帶一股明艷的、不容忽視的光彩。她單手插在風衣口袋里,姿態隨意又帶著一種自信的松弛感,正笑著和劉源說著什么。她的笑容很大,很亮,像正午毫無遮攔的陽光,帶著強烈的感染力,卻也帶著一種……曾敏無法企及的、理所當然的耀眼。
這就是林薇。吳衡口中那個“喜歡吃很酸很酸的醋”,覺得他打球很“顯眼”,最終去了“很遠的城市追求舞臺”的前女友。
曾敏屏住呼吸,目光越過林薇的肩膀,看到了站在稍后方的吳衡。他依舊穿著簡單的灰色衛衣和運動褲,身形挺拔,只是臉上的表情……曾敏從未見過。那是一種極其復雜的沉靜。沒有久別重逢的驚喜,沒有舊情難忘的波動,甚至沒有明顯的疏離。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林薇,眼神很深,像一口望不見底的古井,所有的情緒都被嚴密地封存在了平靜的水面之下。那是一種經歷過、放下過、卻又無法徹底抹去痕跡的…沉默。
“回來辦點事,順便看看母校,看看……老朋友。”林薇的目光終于從劉源身上移開,落到了吳衡臉上。她的笑容依舊明媚,但眼神里多了幾分探究和一絲難以察覺的……懷念?“吳衡,好久不見。看起來……還是老樣子?”她的語氣帶著熟稔,尾音微微上挑,像是在確認什么。
“嗯,好久不見。”吳衡的聲音響起,和平時沒什么兩樣,平穩,清朗,聽不出波瀾。他微微頷首,“你看起來很好。”
“當然。”林薇揚了揚下巴,笑容里帶著她特有的驕傲,“我的舞團剛拿了個獎,巡演排到明年了。你呢?聽說你在青苗做得不錯?帶高中競賽班?”她向前走了兩步,很自然地拉近了和吳衡的距離,目光在他臉上逡巡,像是在尋找歲月留下的痕跡,或者……別的什么。
“嗯,帶點課。”吳衡的回答依舊簡短。他沒有后退,但也沒有表現出任何親近的意圖。他的目光平靜地迎視著林薇,那平靜之下,是一種曾敏無法理解的、經歷過風暴后的空曠感。
“還是這么惜字如金。”林薇輕笑一聲,帶著點嗔怪的意味,眼神卻更加專注,“晚上有空嗎?一起吃個飯?敘敘舊。我請客,申城米其林三星主廚開的私房菜,剛開到江城,位置超難訂。”她微微歪頭,笑容里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魅力,那是習慣于站在聚光燈下、習慣于掌控節奏的人才有的自信。
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瞬。劉源在一旁擠眉弄眼,大氣不敢出。躲在資料室門后的曾敏,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無意識地掐進了掌心。她會答應嗎?他會去嗎?
吳衡沉默了幾秒。他的視線似乎不經意地掃過林薇精心打理的發梢,掃過她帶著精致妝容的臉,最終落回她帶著期待和一絲志在必得的眼睛里。他微微垂下眼簾,再抬起時,眼神依舊平靜無波。
“不了。”他的聲音清晰,沒有任何猶豫,“晚上有教研會,走不開。”
拒絕得干脆利落,沒有任何拖泥帶水的解釋。林薇臉上那明艷的笑容瞬間僵了一下,雖然很快又恢復了自然,但眼底掠過的一絲錯愕和失落,卻被曾敏清晰地捕捉到了。她顯然沒料到會被如此直接地拒絕。
“哦……這樣啊。”林薇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澀意,但她的驕傲不允許她失態,“那……真不巧。看來吳老師現在是大忙人了。”她試圖用調侃掩飾尷尬。
“嗯,事情比較多。”吳衡的語氣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他看了一眼手表,“劉源,你帶林學姐去辦公室坐坐?我這邊還有點數據要處理,先過去。”他朝林薇點了點頭,算是告別,然后轉身,步履沉穩地朝著高中部辦公室的方向走去,背影沒有絲毫留戀。
林薇站在原地,看著吳衡決然離開的背影,臉上的笑容終于徹底淡去。她抿了抿唇,眼神復雜地望著那個方向,有失落,有不甘,或許還有一絲……物是人非的悵惘。她周身那股耀眼的光芒,似乎也隨著吳衡的離去而黯淡了幾分。
“學姐,這邊請,這邊請!”劉源趕緊打圓場,引著還有些愣神的林薇往辦公室走。
直到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曾敏才像是被抽干了力氣,軟軟地靠在資料室的墻壁上,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她大口喘著氣,心臟還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手心全是冷汗。
剛才那一幕,像一場無聲的驚雷,在她腦海里反復炸響。林薇的耀眼、自信、掌控一切的魅力,像一面巨大的鏡子,映照出她的笨拙、怯懦和微不足道。而吳衡面對林薇時那種深不見底的平靜和干脆的拒絕……那絕不是對待一個普通路人的態度。那平靜之下,是曾經洶涌過的河流干涸后留下的寬闊河床,是經歷過深刻連接又最終斷裂后留下的、無法填補的空白。
“她……就是那個‘酸醋’?”夏冰壓低聲音,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了然,“我的天……好有氣場!跟明星似的!吳衡學長他……”
“夏冰,”曾敏的聲音帶著她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和沙啞,她打斷夏冰,目光有些失焦地望著虛掩的門縫外空蕩蕩的走廊,那里似乎還殘留著林薇身上高級香水的尾調和吳衡離去時帶起的微冷空氣,“我……我好像有點明白,他為什么說‘咸一點的,好像也不錯’了……”
太不一樣了。她和林薇,就像光譜的兩端。林薇是盛夏正午灼人的烈日,熱烈、張揚、充滿掌控欲,喜歡把一切情緒(包括醋意)都濃墨重彩地表達出來,追求的是站在聚光燈下的極致絢爛。而她曾敏,更像是初秋傍晚一杯溫熱的、沒什么刺激性的淡鹽水,笨拙、被動、連喜歡都只會偷偷拍照,所求的不過是一點安穩的陪伴和靠近時的心跳。
吳衡曾在那耀眼的烈日下停留過,感受過那份灼熱和濃烈,最終卻選擇了離開。而現在,他似乎……真的在嘗試靠近這杯溫吞的淡鹽水。
這個認知,沒有帶來預想中的狂喜,反而讓曾敏心頭涌起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惶恐和酸澀。她看到了那道橫亙在吳衡平靜眼眸深處的、名為“林薇”的舊日溝壑。那溝壑提醒著她,他曾那樣深刻地屬于過另一個人,曾被那樣耀眼的光芒照亮過。而她這點微弱的心動和小心翼翼的靠近,在他那片經歷過驚濤駭浪的深海里,又能激起多大的浪花?他真的……能習慣這份平淡嗎?
腳踝的傷處傳來一陣隱痛。曾敏扶著墻壁,慢慢挪出資料室。走廊里早已空無一人,只有窗外透進來的天光,安靜地流淌在地板上。她看著吳衡辦公室緊閉的門,又想起他轉身離去時那毫無留戀的背影,心口那點剛剛被他的短信捂熱的角落,此刻卻彌漫開一種冰涼的不安。
原來,“以前”留下的影子,比她想象的,要長得多,也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