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妹,你笑起來很有生命力
青苗少兒部的空氣,在林薇離開后的幾天里,似乎重新沉淀回原本的節(jié)奏。彩色蠟筆的氣味,稚嫩的童聲朗讀,張老師溫和的指導(dǎo),構(gòu)成了曾敏熟悉的安全區(qū)。腳踝的腫脹消了大半,繃帶也拆了,雖然走路還有點一瘸一拐的別扭,但總算能獨立完成助教的工作——主要是幫忙整理教具、復(fù)印資料,或者在張老師上課時坐在教室后排,觀察學(xué)習(xí)。
她刻意避開了高中部那條長長的走廊。關(guān)于林薇的驚鴻一瞥和吳衡那深不見底的平靜,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心口,讓她下意識地想要蜷縮起來。吳衡的每日短信依舊準(zhǔn)時,內(nèi)容依舊簡潔:
腳感覺如何?
——吳
別站太久。
——吳
她回復(fù)得也依舊謹(jǐn)慎,字里行間不敢泄露半分那天在資料室窺見的波瀾和心底翻涌的酸澀不安。一切仿佛回到了原點,只是那根名為“林薇”的刺,已經(jīng)悄然扎下。
這天下午,曾敏抱著一摞剛復(fù)印好的、還帶著油墨溫?zé)岬挠⒄Z繪本練習(xí)冊,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腳步,打算送回少兒部教室。繪本摞得有點高,擋住了她部分視線。剛走出復(fù)印室的門,拐過走廊轉(zhuǎn)角——
“砰!”
一聲悶響,伴隨著練習(xí)冊“嘩啦啦”散落一地的聲音。
曾敏只覺得撞上了一堵結(jié)實又富有彈性的“墻”,沖擊力讓她本就虛浮的腳步徹底失衡,驚呼一聲向后倒去!
預(yù)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一只溫?zé)嵊辛Φ拇笫旨皶r抓住了她的胳膊,穩(wěn)穩(wěn)地將她拽了回來。慣性讓她踉蹌著撞進(jìn)了對方的懷里,鼻尖瞬間充斥著一股干凈的、混合著陽光和淡淡汗味的運(yùn)動氣息。
“小心!”
一個陌生的、充滿活力的男聲在她頭頂響起,帶著點驚魂未定的關(guān)切。
曾敏驚魂未定地站穩(wěn),慌忙后退一步拉開距離,臉頰瞬間燒紅。“對…對不起!我沒看路!”她連聲道歉,顧不上自己,趕緊蹲下去撿散落滿地的練習(xí)冊。
“沒事沒事!怪我,走太快了!”那個聲音的主人立刻也蹲了下來,動作麻利地幫她一起撿。曾敏這才看清對方——一個穿著紅色籃球背心和運(yùn)動短褲的高大男生,目測超過一米八五,留著清爽的板寸,小麥色的皮膚,五官輪廓分明,笑容陽光燦爛,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他渾身散發(fā)著一種蓬勃的、仿佛用不完的精力,像一顆行走的小太陽。
“你是新來的助教?以前沒見過你。”男生一邊快速撿起練習(xí)冊疊好,一邊自來熟地搭話,目光落在曾敏還有些微跛的左腳上,“腳受傷了?還疼嗎?”
“好多了,謝謝。”曾敏接過他遞來的練習(xí)冊,低聲道謝,不太習(xí)慣這種直接的關(guān)注,只想快點離開。
“我叫周銳,體育系大三,校籃球隊的。”男生卻毫不在意她的拘謹(jǐn),笑容爽朗地伸出手,“學(xué)妹怎么稱呼?”
“……曾敏。外語系大一。”曾敏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碰了碰他的指尖,算是回應(yīng)。
“曾敏?”周銳念了一遍她的名字,點點頭,“好名字!人如其名,看著就讓人心情好!”他的贊美直白得毫無修飾,眼神坦蕩地落在曾敏臉上,帶著純粹的好奇和欣賞。
曾敏被他看得更不自在,抱著重新整理好的練習(xí)冊就想走:“那個…我還要去送資料…”
“我?guī)湍隳茫 敝茕J不由分說,動作極其自然地把她懷里那摞練習(xí)冊“搶”了過去,輕松地單手托住,另一只手還虛扶了一下她的胳膊,“你腳不方便,這種重活交給我們體育生!教室在哪邊?”
他的熱情像一團(tuán)火,撲面而來,讓人難以招架。曾敏看著他輕松托著那摞對她來說頗為沉重的冊子,又看看他真誠坦率的笑容,拒絕的話堵在喉嚨口,只能指了個方向:“少兒部…前面左轉(zhuǎn)。”
“得令!”周銳邁開長腿,配合著曾敏稍慢的步伐,邊走邊聊,聲音洪亮,帶著球場上的穿透力,“外語系的啊?難怪氣質(zhì)這么好!在少兒部當(dāng)助教?跟小朋友打交道累不累?我跟你說,小孩子精力最旺盛了,跟我們打球似的,得靠哄加一點‘戰(zhàn)術(shù)威懾’!”他自顧自地說著,爽朗的笑聲在走廊里回蕩。
曾敏被他夸張的比喻逗得有點想笑,又強(qiáng)行忍住,只是嘴角不自覺地微微彎起了一點。這個周銳,和她認(rèn)識的男生都不一樣。劉源是咋咋呼呼的,吳衡是沉靜如水的,而眼前這個人,像一陣毫無陰霾的風(fēng),熱烈又直接。
就在周銳說到一個“靠假動作騙小孩乖乖坐好”的趣事時,曾敏終于沒忍住,被他生動的描述和夸張的表情逗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聲很輕,帶著點靦腆,但很真實,眉眼彎彎,臉頰上還帶著未褪的紅暈。
“對嘛!”周銳猛地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高大的身影幾乎籠罩住她。他低頭看著曾敏臉上那抹真實的、帶著點羞澀的笑意,眼睛亮得驚人,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寶藏。他微微俯身,湊近了一點,笑容里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艷和直白的贊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在曾敏的耳膜上:
“學(xué)妹,你笑起來……真的很有生命力哎!”
“轟——”
曾敏臉上的笑意瞬間僵住,紅暈迅速從臉頰蔓延到耳根、脖子。她像只受驚的兔子,猛地低下頭,心臟因為這句過于直白、過于近距離的贊美而狂跳不止。生命力?她?在林薇那樣耀眼的存在之后?這種形容讓她感到一種強(qiáng)烈的不真實感和窘迫。
“我…我…”她語無倫次,只想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嘿,周銳!又在這兒當(dāng)護(hù)花使者呢?”一個略帶調(diào)侃的聲音插了進(jìn)來,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曖昧氛圍。
曾敏像抓到救命稻草般抬起頭,看見劉源正從高中部辦公室的方向溜達(dá)過來,一臉看好戲的表情。然而,她的視線越過劉源,凝固在了他身后幾步之遙的地方。
吳衡站在那里。
他似乎是剛從辦公室出來,手里拿著一個藍(lán)色的文件夾,身上依舊是簡單的灰色T恤和長褲。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滿臉通紅、手足無措的曾敏,落在她手里緊抱著的練習(xí)冊上,然后,視線轉(zhuǎn)向正對著曾敏笑得一臉燦爛的周銳,以及周銳手里托著的那一大摞冊子。
走廊明亮的頂光落在他臉上,勾勒出清晰而略顯冷硬的輪廓。他的眼神很深,像無風(fēng)的湖面,看不出絲毫波瀾,只是那平靜之下,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冰冷的壓力悄然彌漫開。他站在那里,沒有上前,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
劉源也感覺到了氣氛的微妙變化,看看周銳,又看看曾敏,最后目光落在吳衡沒什么表情的臉上,臉上的嬉笑收斂了幾分,有點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周銳倒是毫無所覺,看到吳衡,熱情地招呼:“喲,吳衡!正好!這位曾敏學(xué)妹腳受傷了還搬這么重東西,我?guī)退瓦^去!”他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練習(xí)冊,語氣熟稔。
吳衡的目光終于從周銳身上移開,重新落回曾敏臉上。他的視線在她依舊泛紅的耳根上停留了一瞬,然后,邁開步子,走了過來。他的步伐沉穩(wěn),目標(biāo)明確,直接走到曾敏面前。
他沒有看周銳,也沒有看劉源,只是對著曾敏,聲音平穩(wěn),聽不出情緒,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給我。”
曾敏被他突然的靠近和命令式的語氣弄得一愣,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練習(xí)冊:“啊?”
“練習(xí)冊。”吳衡言簡意賅,直接伸出手,從她懷里將那摞冊子抽了出來。動作算不上溫柔,但很利落。他單手托住,那重量在他手里顯得輕若無物。
周銳手里還托著那一大摞呢,見狀有點懵:“哎?吳衡,我這兒有…”
“你那份也給我。”吳衡的目光終于轉(zhuǎn)向周銳,語氣平淡無波,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正好,我要去趟資料庫,順路。”
“呃…行吧。”周銳被吳衡這理所當(dāng)然的態(tài)度弄得有點摸不著頭腦,但還是把手里那摞冊子也遞了過去。吳衡輕松地接過,兩摞疊在一起,穩(wěn)穩(wěn)托住。
走廊里陷入一種詭異的安靜。劉源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明智地選擇閉嘴。周銳撓撓頭,似乎還想跟曾敏說什么。吳衡卻已轉(zhuǎn)過身,目光重新落在曾敏有些蒼白的臉上。
“腳剛好,少搬重物。”他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但曾敏卻從中聽出了一絲……不容反駁的命令意味。
“哦…知道了,學(xué)長。”曾敏小聲應(yīng)道,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吳衡點點頭,沒再看周銳和劉源,托著那兩摞沉重的練習(xí)冊,轉(zhuǎn)身朝著少兒部教室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挺拔依舊,步伐沉穩(wěn)有力,仿佛剛才只是順手解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周銳看著吳衡走遠(yuǎn),又看看還站在原地、神色有些恍惚的曾敏,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語氣依舊陽光:“吳衡這家伙,還是這么…愛操心哈!學(xué)妹,下次搬東西喊我!隨叫隨到!”他朝曾敏揮了揮手,又拍了拍劉源的肩膀,“走了!訓(xùn)練去!”
劉源看著周銳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遠(yuǎn)的背影,又看看曾敏,意味深長地“嘖”了一聲,搖搖頭,也溜達(dá)著走了。
走廊里只剩下曾敏一個人。她站在原地,看著吳衡消失的方向,懷里空落落的,心卻像是被什么東西塞滿了,沉甸甸的,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他剛才那不由分說的姿態(tài),那句“少搬重物”的命令,還有他抽走練習(xí)冊時指尖無意擦過她手背帶來的微麻觸感……都讓她心跳失序。
那句“學(xué)妹,你笑起來很有生命力”帶來的巨大沖擊和窘迫,似乎被吳衡這強(qiáng)勢的介入奇異地沖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讓她心慌意亂的情緒。
她慢慢挪動著腳步,朝著少兒部教室走去。剛走到門口,就看見吳衡正站在教室外的窗邊,那兩摞練習(xí)冊已經(jīng)不見了,顯然是送進(jìn)去了。他似乎是在等她。
曾敏的心又提了起來,腳步頓住。
吳衡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她臉上,夕陽的余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給他周身鍍上一層暖金色的光暈。他朝她走了過來,步伐不快,卻帶著一種沉靜的壓迫感。
他在她面前站定。距離很近,近得曾敏能看清他T恤領(lǐng)口下清晰的鎖骨線條,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干凈的皂角味道。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
吳衡垂眸看著她,眼神深邃,像在仔細(xì)端詳。他沉默了幾秒,那短暫的安靜讓曾敏幾乎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就在她以為他要說什么的時候,他卻只是抬起手,動作自然地、輕輕拂開了她額前因為剛才慌亂而落下的一縷碎發(fā)。
微涼的指尖短暫地觸碰到她的額頭皮膚,帶來一陣細(xì)微的戰(zhàn)栗。
他的目光在她因為驚愕而微微睜大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極小,轉(zhuǎn)瞬即逝,快得讓曾敏以為是錯覺。
“明天下午,”他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確定感,目光沉沉地鎖住她的眼睛,“合山,老地方。爬山群活動。”
“腳沒好全也沒關(guān)系,”他補(bǔ)充道,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路,我熟。跟緊我就行。”
最后那五個字,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只有他們兩人才懂的重量和承諾,重重地敲在曾敏的心上。說完,他沒等曾敏回答,便轉(zhuǎn)身離開,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
曾敏站在原地,夕陽的光線斜斜地打在她身上。額頭上被他指尖觸碰過的地方,仿佛還殘留著微涼的觸感。那句“跟緊我就行”在耳邊反復(fù)回響,帶著他特有的、掌控一切的沉靜力量,輕易地覆蓋了周銳那句充滿陽光的贊美帶來的所有喧囂。
她抬起手,指尖輕輕碰了碰自己的額頭,又緩緩撫上自己的唇角。那里,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不受控制地向上彎起了一個小小的、帶著點傻氣的弧度。
咸味的海鹽,終究還是撞上了沉默而堅定的礁岸。